21 分離

荀彧回到州府的時候，裴景已經到了，他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在拐角站定觀察着少年。少年蔫蔫的攏着袖子坐在一旁，口述着蝗災的治理方法，吩咐士兵去制作相應的工具。

一位謀臣詢問，“這真的能行嗎？”

裴景一撩眼皮，“你行你上！”

那位可憐的謀臣默默地閉上了嘴。曹營生存三大定律：不要惹曹操，不要惹荀彧，不要惹裴景！

裴景又蔫蔫的垂了眼皮，擡手撐着頭開始分配任務，條理清晰，脈絡明确，端的是一副舉重若輕熟練無比的模樣……态度頗為冷淡，是他從沒見過的樣子。

別人眼裏的裴景，他都沒有見過，少年在他面前從來都是乖巧可愛嬌貴脆弱的模樣，偶爾出現的端正明理也是在外人面前。

荀彧繞過門廊，跨進了正廳。

他輕喚，“元琢？”

裴景擡眼，表情瞬間帶了驚喜和嬌軟，“文若，我來的時候你都不在，是去查看外面的情況了嗎？不用擔心，我可以把蝗災處理好的！”

荀彧定定看着他，見他臉上逐漸帶上不安，開口，“睡好了嗎？”

裴景彎着眼睛點頭，湊過來想拉住他的袖子。

荀彧卻擡步往桌案而去，拿起記錄官方才記錄裴景吩咐的竹簡，道，“元琢的想法很好，一定想了整整五日吧！”

話音才落，他自己都不信。若想了五日，每天他醒來回府少年都醒着，想到了為什麽不說呢？偏偏是今早剛驚醒的時候說有辦法，根本就是知道但不願意說。為什麽呢？蝗災一起，糧食顆粒無收，百姓漂泊無依，就這幾天路上就已經有餓殍了，再過幾日他們都可以易子而食！何等的人間慘劇，少年都不知道嗎？

裴景帶了些怔愣輕輕搖頭，“倒也沒有五日……”他話音慢慢消了下去，突然發現自己這個時機選的太差了！最近他所有的關注都在這份從未體驗過的感情上，居然犯蠢到這種地步！他小心擡眼，“我昨晚才想出來的，本打算今天跟着文若一起到州府幫忙的……”

“元琢！”荀彧打斷了他，見裴景臉上些微的疑惑和隐藏的不安，移開了視線，詢問道，“用過午膳了嗎？”

裴景心裏的不安越發濃重，他擡手不容置疑拉住荀彧的手腕，聲線帶了冷沉，“諸位，借荀先生片刻，随後還你們。”荀彧驚異地看着不一樣的少年，被他拉出正廳，去了一個沒人在的房間，然後頓住了。

裴景松開了手，轉身看着他，眼神堅固又冷淡，神情如冰，卻又帶着緊張，“文若，我承認我早就有了蝗災的解決方法，我也承認我事不關己高高挂起，我知道你生氣了。“

荀彧看着他，嗓子有些發澀，“為什麽？”

裴景看着他，“文若，你不知道我長在一個什麽樣的環境裏，我活下去都很難，每時每刻都要提防有人害我，我顧及自己就已經很難了。”他湧上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我要擔心喝的水有問題，我要擔心用的東西有問題，我要擔心心腹随時反目，我要擔心路上的難民是不是別人的刺客……難民……呵！”他擡眸，“我曾經起過恻隐之心，去幫助一位難民，然後對方把刀捅進了我的心髒，如果不是我警惕退了幾步……”

荀彧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你……”

“到如今身份再瞞也沒什麽意義，”裴景側眸看着他，“我的确不是隐士，我是一位家主的私生子。”他臉上不再有故作的乖巧，毫無表情的模樣反而格外動人，他道，“随你信不信。”

荀彧嘴唇動了動，一時失語。

裴景垂下眸子，有時候他真是很不喜歡這位君子的樣子，與自己想像中的樣子近乎迥異，可他就是把心丢了，他不否認。他心裏漫上一陣苦澀，覺得這位随時會把自己趕出荀府，那可太難看了，他的驕傲不允許會出現那種情況，既然如此，不如自己先離開，但走之前，他也要把心思說清楚。

“那夜酒醉，我曾吻過文若，我當時是清醒的。”荀彧睜大了眸子，見少年頹然擡眸，“因為我心悅你，喜歡你，我承認我把心丢在你這了，所以你現在還能活着。”

這人實在太讓人留戀，裴景覺得自己的眼眶逐漸發熱，他撇過眼，胸口沉悶嗓音艱難，固執地放完狠話，“而不是被我一刀剮了！”

一陣微風拂過，少年離開了。

荀彧悵然若失地站立，不知如何是好，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心疼。他因為少年那些堪稱殘酷冷血的行為而憤怒，卻不知少年承受了多少痛苦，而這亂世之中，殘酷冷血的人又有多少，而元琢從沒有主動傷人，他靜立半晌，轉身向正廳走去，沉默地處理公務直到夜半，才與荀攸道別，坐在馬車回府。

這時候已經很晚了，早已宵禁，路上已無行人，按照往常，少年應該還在燃燈等他回來，他頓了半晌，還是擡步往主卧而去，屋內卻并未透出暈黃的暖光，霎時心裏湧上難以抑制的慌張，他快步推門找遍整個屋子，都沒有看見那個惡劣又乖巧的少年。

他看向垂首站在門口的侍人，聲音都有些顫抖，“裴公子呢？”

侍人一愣，回答，“裴公子并未回府，我等還以為他會與主公一起回來。”

仿佛一陣天旋地轉，荀彧擡手按住屏風，緩了緩那種令人窒息的暈眩感，他疾步而出，“吩咐下去，所有家丁，全部都去尋人！全城找尋！你去……不，我親自去找曹公借兵！”

許昌城半夜驚動，士兵挨家挨戶地敲開門，找尋不知去哪裏的裴景。

曹操很是看重這次的失蹤事件，當然也有文若說他跟裴景鬧矛盾了的關系，蒼天哪！裴元琢那種怪物，平時乖乖聽文若的也挺讓人安心的，但要是脫了缰繩，這滿城的武将還不知道能不能制得住他。

好吧，其實重點也不是能不能制得住，而是這人要是一個想不開投了袁紹！那可就真玩完了！

荀彧放心不下提燈尋人，被荀攸和郭嘉頗為擔心地找到，郭嘉方才已經被荀攸補了一把背景，這會就知道這個骨子裏固執至極的君子又犯軸了，他估計被裴景看出來了，所以鬧矛盾了。

啊，老兄！你管裴景冷不冷血，他說出來治理方法不就好了！

郭嘉拍了拍他的肩，“無妨，你好好想想元琢會去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荀彧失魂落魄，“他從來都只是跟着我。”

郭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半晌道，“你對他很重要，他知道我們在找他一定會回來！”

荀彧緊緊地抿了唇，嗓子發澀，“奉孝，他原也心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