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又到周家

周老爺子新得了一幅畫作,想及鄭副市長古學淵博,便起意請他來家裏品論一番。

這個理由,就是當事人封傲或是周家也沒人在意,別人更只在意結果。從前哪裏聽說過老爺子有這般興致請一個晚輩到家裏只是為了一幅畫,周老爺子這是毫不避諱地表示着對封傲的欣賞,讓許多在封傲自那次到周家做客後在領導班子的位置依然不見任何改善而輕視了封傲的人重新繃緊一根弦。

封傲到時,韓市長正走出周家偏門。他臉上極力控制不滿,勉強笑對送他出來的管家,只見管家眼睛一亮朝另一個方向殷勤地迎了上去,韓市長随之看去,見了封傲臉色終于變了。

周管家一口黃牙,笑不出和氣的效果反而顯得谄媚中帶着些犀利:“鄭市長您來了,快請快請,老爺子已經念了您兩遭了呢。”

封傲将李輝匆忙間準備的提手禮遞上去,點了點頭,并未說話。周管家卻不介意,還是滿臉是笑地将他迎進周家。

車子還沒駛離周家的地界,韓市長已是忍不住連連砸着椅背。“可恨!這個老東西眼瞎了不成!成天幫着外人對付我們!”

司機吓了一跳,趕緊說:“市長,別亂說。”

韓棟心裏也忌諱這些,歇了聲掏出煙抽一肚子的煩悶。

原來,這位韓市長方才有事求上了周家而被拒絕。他所求也并非難事,至少對于在省裏人脈深廣的周家來說不過是一個電話的事。他的親堂弟,在錦豐監獄所在的警務管轄區派出所的副所長,這次錦豐監獄出了這樣大的治安事件,總要從警方推出個負責人的人來,除了被降職調任的派出所所長,他這堂弟也遭了秧。

這節骨眼上,他能動用的人脈根本不起作用,只好求上周家,卻換來一肚子氣。

從前方海軍求周家哪次不是有求必應,就連開通錦豐高速路段的案子也是周家因着方海軍的求助給他在省裏打點的。相比起來,自己這點事算什麽?

他就想不明白了,這老家夥到底是要糊塗到什麽地步,才不顧同根生的本土人,成天想着外地來的什麽書記副市長!

封傲見到周老爺子時,他正在庭院中專心致志而小心翼翼地修理着一盆蘭花。鄭宥廷沉默地站在他身邊,見他來了也不曾多看一眼。

周管家這時候可不敢打擾了老爺子,封傲客随主便,便也等在了一旁。

倒是有一個嬌俏的聲音闖進安靜裏:“爺爺!任佑是不是在這兒呀?”

老爺子眉頭一皺,倒也幹脆地收起了手裏的剪刀,看向了活潑地跑過來的孫女,語氣雖是責備卻也透着縱容:“見了客人也不招呼,你真是越發沒有行狀了,這是女兒家該有的禮儀嗎?”

周曉寧俏皮地吐了吐舌,看了眼鄭宥廷,才對封傲道:“鄭叔叔,您好。”

封傲笑了笑,聽周老爺子嘆息道:“都說女兒嬌養,哪知道無法無天成這般模樣了,以後誰還管得住她喲。倒是讓晉峰你見笑了。”

封傲随口道:“周小姐這般很好。”

又客套兩句,周老爺子便請封傲進屋去看畫。

周曉寧聞言,立即道:“爺爺,您和鄭叔叔看畫,讓任佑陪陪我好不好?我們要辦一個英文辯論會呢,我想讓他教教我。”

周老爺子不用想都知道自家孫女醉翁之意不在酒,瞪了她一眼:“成天擺弄那洋文都快忘了漢字怎麽寫了!也随我進來看看。”

周曉寧不敢忤逆,想到這也算和鄭宥廷在一起,笑着挽了老爺子的手臂,讨饒地說了幾句俏皮話,老爺子失笑搖頭。

管家利索地将畫取了來,遞給周老爺子。

周老爺子招呼道:“晉峰,過來看看這一幅墨蘭畫得如何。”

墨蘭,象征淡泊高雅,周三給老父尋這麽一幅畫來可是用心良苦的。

封傲上前,些微泛黃的圖紙上筆墨勾勒出的一株墨蘭細細品啄起來很有些超凡清雅的韻味。周老爺子道:“雖說考證不出出自誰手,但畫風很有虛谷先生的風範。不過這邊上的題字剛勁淩厲與虛谷先生英氣的行墨大相庭徑,卻也是難得的好字了。只可惜最後一行字被這百年時光消磨,已經看不出原樣了。”

品鑒畫作,不得不說周老爺子是錯看了封傲,他雖在被現代人稱之為古時候的年代歷經了一世,但那一生習字練武後創立魔宮笑傲江湖,一沒那個閑工夫賞花作畫,二是沒那個心性。

不過這一筆字倒是可以一看,打量道:“行墨頗得風骨,筆鋒冷峻,透着些傲氣,卻也未脫去浮躁,想來題字的人年紀不大。”

這想法和周老爺子不謀而合,直讓他笑說果然與封傲投緣的話。

周曉寧不被鄭宥廷搭理,心中難免郁郁,見爺爺這樣高興便湊過來看了眼。念道:“紫蘭秀空蹊,皓露奪幽色,馨香歲欲晚……”她想起來道:“是張九齡的詩吧,後面一句是‘感嘆情何極’對麽!”

周老爺子滿意一笑:“總算你這丫頭還沒将這些忘幹淨。”

周曉寧開懷,看向鄭宥廷時見他對自己方才的表現無動于衷,被爺爺誇獎了的興奮也淡了幾分:“爺爺,您不是總說任佑古學淵博麽,您讓他将最後一句補上可好?我都沒見他寫過毛筆字呢。”

他的手還是拿槍來得實在。

周老爺子深知任佑的底細,諸如鄭宥廷古學淵博這類話不過是他擺在明面上對旁人的托辭罷了,此時見孫女糾纏,不着痕跡地轉了話鋒道:“爺爺可見多了。不知可否有幸請晉峰補上一句?”

周曉寧嘀咕:“他會不會啊,要是寫壞了這幅畫就毀了。”被周老爺子瞪了眼不再說了。

鄭宥廷暗看了封傲一眼,見他面上沒有任何不安的神色甚至還笑着說什麽‘此乃我的榮幸’就繞到了書桌後選毛筆,真要寫上一句。他心裏吃驚,但很快又平複了。

……一切都不對勁。

鄭宥廷沒有自信說自己了解父親,但從未聽說他會毛筆字,就如同從前從不知封傲厲害的身手和無法揣摩而危險的性格一樣……

封傲握筆的姿勢老練,若非常年書寫筆墨是絕對沒有這其中的味道的。

那在宣紙上灑脫而就的字,讓周曉寧驚訝非常。她沒想到這個方志安偶然提起時十分不屑的軟柿子似的副市長竟能寫出這樣的好字。她這樣只懂得皮毛的,眼中的好字必是非常好看,讓人看不懂卻很有藝術感的,讓人看了後忍不住細細再看幾遍的字,如同他爺爺的字。

周曉寧看得有些入迷,這種入迷無關其他,而是所有女性在看到唯美的足夠吸引她視線的事物時情不自禁的欣賞。

仙風道骨,優雅典致。

分明他身上還穿着西裝,但揮毫的模樣和神情就如從水墨畫中走出的古人一般。

這般風采……說句大不敬的話,她覺得比自己爺爺寫字時更像那麽回事!

見狀,周老爺子心內又是幾分沉吟,鄭宥廷盯着封傲看了一秒,立即又移開了錯愕的視線。

衆人心思各異,在封傲收筆的一瞬間全都收斂了個幹淨。

感嘆情何極。

繁體讓這五個字變得豐滿,似乎連表達出的情感也多了幾分悠遠古意。

周老爺子看着封傲的字頻頻稱奇,直道:“老朽須得甘拜下風啊,晉峰年紀不大,但這筆墨涵養真非一般人可比啊。今日倒叫老朽受教了。”

鄭宥廷未表露出來,心裏的疑惑只有他自己知道。

周老爺子誇贊一番後,又是一陣閑話,末了,還留封傲用飯。封傲也未推辭。

周老爺子對管家道:“這可是晉峰頭一次在家裏留飯,讓廚房千萬用心。晉峰可有什麽忌口,哦,是了,前個兒還得了一瓶好酒,沒得便宜你小子了。”

幾句話中語氣越見親切,全然不把封傲當做外人似的。

暗地裏,他對封傲的探究卻沒半分放松。

常言道字表人心,據老爺子看來這種淩厲中帶了些保守溫和的字不該是他所以為的封傲寫出的。但若要說封傲刻意改了字體叫他沒看出半點刻意痕跡來也無可能。他清楚得很,随性地轉換行墨風格,脫離書寫的一般習慣,并非易事。

他不知道的是,封傲還在劍門學武的時候,相處融洽的一位總是和他師父不對付而三天兩頭被罰抄門規的師叔總要找他幫忙。久而久之,那位師叔的字體也臨摹成了封傲行墨的另一種風格,此時寫來甚是自然。

想及此,封傲不禁有些唏噓。

當初一段往事如今因緣際會間成了他隐藏身份的手段,若是自己原本淩厲殺伐的字體叫多疑的周老爺子看了,又是一樁麻煩事了。這些自诩高位的人總言寒峰寂寞,瞧了誰都想拉入局中比上一番高低,不論本身意願如何,封傲如今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在周家用了晚飯,封傲便告辭離開。

周老爺子回到書房,重新拾起那幅畫打量着墨水幹透的字跡,半晌,才将它遞給鄭宥廷。

“時機。京城。文墨。巧合……”

周老爺子低聲說着,每一個詞說罷停頓半晌不知琢磨着什麽才繼續說下一個。他眉眼裏化不開的陰森又浮了上來,擡頭對鄭宥廷道:“任佑,你可相信這世上有單純的巧合?”

鄭宥廷的目光從封傲留下的那行字移開,沉聲道:“周爺,您打算怎麽做。”

周老爺子冷笑了聲,半晌,又忽然嘆出一口氣來,“任佑,你再去查查那鄭晉峰的底細。”

他終究是不放心的,能将周家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還安然無恙,與這位老人多疑而謹慎的性格是分不開的。

鄭宥廷點頭應下。

周老爺子下意識轉動戒指的手停了,須臾臉上的嗜血才消失了個幹淨。他對封傲道:“你到我這兒也夠久了,若是再在周家耗下去那老鬼該說我薄待了你。明個兒你去趟周大那兒,接他手頭的活,讓他回來一趟。”

鄭宥廷沒有異議。

他們彼此都很清楚,周老爺子便是讓他代理周大的事務,這時候也不會将大事交到他手上。對于引薦他來的老朋友和鄭宥廷抱有歉意更是屁話,相反的,他特地讓周大回來,是有更重要的事,只能由一個不會背叛他完全信任的人去做的事。

回房之後,鄭宥廷在門後沉默地站了很久。

時機。京城。文墨。

在中央有心對付周家的時期,這個毫無預兆從京城重地來的頂替一個不中用副市長位置的人,還甚對周老爺子‘喜好’地精通古學文墨,如何不引起周家的高度戒備!

他滿足所有因素,但偏偏,又是最不可能的人!

鄭宥廷光是想着眉頭就皺起來了。他比誰都清楚他父親被派到這個破落地內裏的曲折,但這些又是絕不能讓周家嗅到任何端倪的內情,否則,光一個鄭家大少爺的身份就足夠周家将他撕成碎片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

那人還非要不聽他警告地湊上周家,不知死活!

鄭宥廷難得氣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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