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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除夕。

月亮照耀得整個海面如曜石一般,安于大齊東南邊陲的繁華東靖府,若遙遙玉宇瓊樓矗立于山海之間,平靜而富足,安生而餘幸地經歷着一年一度人間最幸福團圓的時刻。

潘遼和葛骁因為已有家眷,到了吃飯的時候都被車馬陸續接回了家中,預備除夕團圓守歲。

霍雲在書閣門前獨自站着,厚厚的鬥青文雪敞之下,肩膀上的疼痛密密傳來,伸手觸摸,瘦骨猙獰嶙峋,仿佛一條不平的路,布滿溝壑與懸崖。他的臉也是瘦的,一個月的沉睡過後,他還沒有來得及恢複氣色,泛青的胡茬雕塑了霍雲側影,清冷而堅毅的側影。

這個冬天确實格外的冷,其他年份臘月謝客結束之時,霍雲肩上的傷已經不會再痛了,今年有些特別。

特別的疼,也特別的冷。

“已經通知瀾姨了嗎?他們知道咱們要回了吧?”蘇錦衣走到他身邊,與他并肩而立,看着滿院迎雪而綻的紅梅。

“嗯。”霍雲道。

“翠忱已入宮,而且很有可能很快會被冊立為後,接下來的路也許會異常艱險。”蘇錦衣收攏了一下衣服,有零星雪花落了下來。

霍雲點了點頭:“翠忱有十八歲了。”

“翠忱,多好聽的名字。”蘇錦衣笑着踹起臂膀,“是我們的小妹妹。還有翠姜,翠離……如果我們還在家鄉,想來會看着她們出生,看着她們長大,瀾姨家就在咱們身後的巷子裏……就算是嫁給翠叔叔,也不會離得太遠。只可惜啊,現在連見也沒有見過。當年……”

“錦衣。”霍雲打斷了蘇錦衣的話。

“嗯?”蘇錦衣陷在愉快中,沒太注意到霍雲的表情,他本來就不太容易有什麽表情,“怎麽了?”

“不必常常憶起。”霍雲的聲音一貫的平常。

蘇錦衣錯愕,輕輕嘆了口氣。

月色朦胧,從海上飄來的雲,從海上飄來的風,帶着微鹹的味道,和着千家萬戶的年夜飯散在空氣裏,卻滲不入深宅大院。

深宅大院,有幽幽的梅韻。

梅烏巷,夜深愈凝香。

“你去吧,和崔嬸孩子們去吃年夜飯吧,今晚不用過來伺候,讓我們叔侄倆好好說說話。”霍家東南角的梅園裏,一個沙啞的聲音自梅樹陰處傳來,正是霍府的老太爺——霍起,幹枯的手自暗影裏遞出一封福銀:“這麽多年,老崔,你辛苦了。”

“老爺哪裏的話?這是老奴的本分。”崔叔笑着道了謝,說了幾句吉祥話,告退轉身回家過年去了。

庭院裏寂寂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

“一切就要開始了嗎?”霍起沙啞的聲音問着霍雲,“今早我看見你的長陵信飛回來,落在那屋脊上,它,它是從端陽飛回來的嗎?”

霍雲沒有說話。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已經沒有什麽再能阻擋你了,是不是?”霍起幹癟渾濁的眼中竟是歷歷的光彩。

霍雲仔細看着漫天的煙火,好像它們馬上就要消失再看不到一樣:“或者,你應該多看看現在的月亮。”

霍老爺的聲音有些寂寥,森森幹咳着:“公子是說我……看不到明天的月亮了嗎?”

溫熱的氣息凝結成的白煙徐徐升騰,帶着苦澀的藥香,霍雲道:“我說過,這由你自己,我并不介意你求生。我是真的讓你看看月亮,再過一會兒,它便沒有這樣明淨了。”

霍起擡頭望着天空:“你不介意,你不介意,就像當年我主張開城投降之時,王爺也說過……他不介意我求生。你們都不介意……你們都不介意……哈哈哈,二十年了,求生是本能,而我……已經厭惡透了這種本能!”霍起激動道,“既然當日端陽城投降的守将黃授已死,那我這個投降的城主是不是也可以去了?”

推動木輪車轉身而去,霍起身後是霍雲波瀾不驚的聲音:“不忙。”

霍起停住了手。

許久,自東靖府中心的鐘樓,遙遙傳來了轟鳴之音,一聲響似一聲,久久不斷,而天空中的煙花只在半刻之間豁然達到了鼎盛。

火樹盈天,人間猶如白晝!

人們紛紛從自己的房子裏出來,擡頭去看天空,星火漫漫,滿天透紅,就連月亮也被紅光映得一片璀璨喜氣,海面上趁着夜色浮上水面的游魚受了驚,匆匆潛入深海去了。

“九十九聲?!這是,這是年號更疊的昭告!”黑暗中,霍起霍然站了起來,嘶啞的聲音帶了戰栗,“公子,當年的二十年之約,你竟能……一天不差!”霍起的臉因為激動而扭曲,‘一天不差……”

霍雲的目光前所未及的遠,好像透過深暗的夜幕直能窺看到那個烽火連天的日子:“不必擔心你的妻兒子孫。”

頻頻點頭,眼中的光芒從黑暗中射出,仿佛即将到來的明天他已經窺見,霍起從陰郁的光線裏走到月光下,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重重叩首:“你一直待他們很好,謝謝公子,謝謝你!霍起去了……公子,珍重。”

起身長笑而去,梅上漸積的霜白微微抖動。

一切,歸于安靜。

月入髓,露華重。

沒有人在這個時候會來打擾霍雲,他們知道,這個時間從來都屬于霍雲一個人。

從懷中取出酒壺,拔開暖白的橡木塞,霍雲将溫熱的酒緩緩灑在斑駁的梅影之中,直到酒盡。

烈烈的酒香……

“你聽到了吧,剛才的鐘聲?若你能聽見鐘聲,但願也能聽見我的聲音。”霍雲的聲音低沉而溫暖。

風來,梅影綽綽,似中有故人依依點頭。

“晏暖……我很久不喝酒了,怕喝多了會醉,你便多喝一點,我陪着你就是了……”

雪洋洋灑灑而下,已是一年新歷,霍雲獨自站在雪中,看到了紅梅裂雪而綻。

大齊承元元年新春的第一天,在白茫茫的天地間來臨了,陽光沒有等待誰,自己射出了萬道光芒,照亮了每一寸錦繡山河,照亮了每一寸峰巒疊嶂。

一清早,本是紅幔墜錦的霍府門口換了一應白綢素绫,霍老太爺霍起于正月歸天,可奇怪的是來吊唁的人們并沒有見到霍家當家的少爺霍雲,前前後後只由老崔一個人張羅,問起來說是少爺悲傷過度病倒了,衆人不禁唏噓。

閣內,霍雲拿着一卷書,風過,慢慢地為他翻過書頁。有人自外間送來了東靖府尹彭茂良的悼文,并一明黃夾盒禦賜封典。

“大人說了,霍雲先生請節哀,自古忠孝難兩全,還請霍先生安排好霍老爺後事便快快啓程,皇命孝廉舉薦之人前往都城報道領簽之日,一刻也耽誤不得。”

“自然,多謝。”霍雲起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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