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朱雀是被吵醒的。

睜開眼睛之前,他渾身冰冷,頭腦昏沉,甚至連心跳都沒有。

隕滅之前被雷劈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周圍仿佛還能聞到羽毛被燒焦的味道,天道老兒出手毫不留情,他應該是死了的。

可現在又是什麽情況?

就算是他命大還沒死透,可他們朱雀一族,生死都是帶火的,身體怎麽也不該冷成這個樣子!

朱雀試探着吸了口氣,溫暖的空氣進入身體,體溫逐漸回升,心跳也開始恢複,然而他本就不清醒的腦子昏沉的更厲害了。

怕不是被雷劈的後遺症!

正想着,耳邊一聲嘤咛,傳來了像是抽泣的聲音。

“哥哥,堂哥他只是睡着了對不對?他不會離開我們的對不對?”

另一個聲音欲言又止:“……晨晨,靳然他……”

接着是一個比較年長的聲音:“這好好的孩子,到底什麽事這麽想不開?有什麽不能跟我們說的呀?然然……嗚……”

“……”

單聽這幾個聲音,可以說要多沉痛就有多沉痛。

可聽在朱雀的耳朵裏,就跟聽二重奏似的。

這幾個聲音心口不一。

人類?

朱雀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像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想,他腦中突然湧入了一段不屬于他的記憶。

朱雀忍不住擰眉,努力讓大腦消化了一下,然後用力把幾乎黏到一塊的眼皮強行撕開,光線驟然侵入,他終于看清了他現在所處的地方。

幾乎全部用白色的石頭堆砌成的房間,周圍都是奇奇怪怪的陳設,看起來冷冰冰的,這地方在記憶裏似乎是叫做浴室。

而在他的身邊,圍着剛剛發出聲音的幾個人。

他目光所及有四個人,一個小女孩,十五六歲,現在正趴在一個男孩懷裏抽抽搭搭,而在兩個孩子身後,一個……現在被稱為女士,大概四十多歲,同樣在掩面落淚,她旁邊站了個穿制服的女警,正在低聲安慰她。

總之,現在沒有一個人的注意力留在躺在地上的小妖怪身上。

哭泣聲還在繼續,那女孩撲在男孩懷裏說:“不會的,我不相信,堂哥他說了他今年要陪我一起過生日的,他怎麽能說話不算話嗚……”

“……”

耳邊嘈雜的聲音聽得人煩悶不已。

不過也因此,朱雀确認了一件事情:他應該是重生了。

重生到了一只小妖怪的身體裏。

但是這只小妖體內的妖怪血脈非常稀薄,幾乎和人類無異,難怪他會覺得無力又沉重,這具身體太弱了!

他現在沒力氣動彈,幹脆瞪着眼睛看眼前的一出戲,順便從記憶中梳理了一下小妖怪和眼前這幾個人的關系。

小妖怪名叫靳然,是一只混血的金絲雀,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爸媽都是有妖怪血脈的禽類妖怪,本來是很幸福的一家子,但是世事無常,小妖怪的爸媽在兩年前出門旅游的時候遇到地震去世了,而他們家的企業包括小妖怪的監護權,都落在了他爸爸唯一的親人——他小叔的手裏。

從此靳然的生活可謂是一落千丈。

因為企業的管理權旁落,曾經奉承他的人都轉而奉承起他小叔的兒子,又因為他小叔雖然得了管理權,但是真正的繼承人還是靳然,他們想拿到繼承權,就肯定不會放過靳然,鸠占鵲巢不說,還對靳然百般嘲諷。

現在在朱雀身邊哭的幾個就是靳然他小叔的妻子和兒女,也就是靳然的嬸嬸和堂兄妹。

堂妹叫靳钰晨,最擅長在親朋好友面前裝巧賣乖,小小的年紀說起話做起事來一步給你留一個坑。

堂兄靳霄,取代靳然成了名流圈新的驕子。

而靳然的嬸嬸,打着照顧靳然的名義,住進了全市最優地段的靳家大宅,卻以教育的名義各種找靳然的茬。

靳然每次和靳霄倆吵了架,嬸嬸對外說他是嬌縱成性。

靳然對靳钰晨冷言冷語,嬸嬸對外說他是容不下有血緣關系的妹妹。

靳霄兩兄妹高中被送進了全市最好的貴族學校,而靳然因為有妖怪血脈被送進了人類眼中教育問題少年的特訓學校。

靳然血脈不純,在學校裏地位低下,又因為懦弱膽小,受盡了其他妖怪的欺壓,而在校外,嬸嬸把靳然進了特訓學校的事情大肆宣揚,人人對靳然嗤之以鼻。

于是在多重壓力下,就有了今天在浴室的這一幕。

朱雀恰好重生到了靳然生命體征消失的最後一刻。

看着眼前幾個人類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朱雀的心情不得不說很複雜。

這小妖怪活得也太窩囊了!

他作為家裏的正牌繼承人,被幾個沒名沒分的便宜親戚欺負!

他才是這座宅子的主人,他就不該讓這幾個心懷不軌的人住進來!

可誰讓這小妖怪單純呢?玩不過狡猾的人類。

當今社會,人妖共存,可妖連上個學都得偷偷摸摸的僞裝成特訓學校,活得遠遠不如人類。

如果換了被天道清洗前的妖族,就算是靳然這種混血的小金絲雀,也肯定不會混成現在這個慘樣!

可仔細想想,他當時不過是手誤殺了兩個想拔他朱雀羽的人類道士,就被天道無情的劈得渣都不剩……混得好像也沒好到哪兒去!

正神游着,耳邊的哭聲似乎更大了。

靳然的嬸嬸鄒雁悲痛的倚在女警肩頭,捂着嘴道:“都怪我,如果我能早點發現他把安定僞裝成了維生素,然然他或許就不會……”

“……”

朱雀被她虛僞的面孔膈應出了千層的雞皮疙瘩,本打算開口拆穿她的僞裝,看到有外人在場,臨了又改了主意。

旁邊有女警正勸解鄒雁說:“靳太太,發生這樣的事我們都很遺憾,但現在現場需要清理,還請……”

話音未落,女警說着朝躺在地上的人看去,驀的一愣。

地上躺屍的人茫然地擡起頭,和警察惋惜的眼神撞了個正着。

女警:“!”

朱雀:“?”

“你……”

朱雀眼睜睜的看着那名警察先是瞳孔一縮,随即眼睛越瞪越大,手也不自主的朝着自己指了過來。

浴室裏其他的幾個人察覺異樣,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就看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睜開眼睛的“靳然”。

然後他們和門口的警察有了如出一轍的反應,尤其是靳钰晨和鄒雁,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你……”

靳霄不愧是四個人當中唯一的男子漢,最先反應過來,直起身道:“你沒事?”

他滿眼都是震驚,眼睛瞪如銅鈴,也不知道是驚的還是吓的。

突然成為所有人的焦點,“靳然”故作茫然的眨了眨眼,環顧四周道:“我……這是怎麽了?”

他聲音微弱,但吐字清晰。

在場的幾個人卻沒有一個人開口回答他。

任誰看到剛剛已經确認心跳停止的人突然睜開眼睛說話,估計都會像他們一樣呆若木雞。

最後還是女警訓練有素,松開了鄒雁,迅速通知了外面取證的警察,讓他們叫了救護車,然後快步上前道:“你沒事嗎?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靳然”被她突然的情緒激動吓得“瑟縮”了一下——其實是凍的。

緩了這半天,身體麻痹的五感已經恢複,他現在渾身濕漉漉,還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試着用手肘撐起身體坐起來,才剛一動,就被人從背後扶了起來。

“靳然”轉過去點頭致謝。

女警正想開口說什麽,忽然有人打斷了她。

“然然,你……你真的沒事嗎?”

早在被女警松開的時候,鄒雁就已經回過神來了,他不可置信地走向靳然,問的小心翼翼,眼中有驚也有喜,眼角還留着沒有擦幹的淚痕。

裝的真是天衣無縫啊!朱雀想。

這副模樣不管誰看了都不會懷疑她的真誠。

鄒雁想的也簡單,雖然靳然突然醒過來讓她又恐懼又失望,但現在有外人在場,她可不能讓靳然把他想不開的真相說出去。

她急着伸出手,想“關心”一下靳然:“好孩子,你……”

然而她還沒碰到人,“靳然”身體猛然一僵,連身後扶着他的女警都明顯的察覺到了他的異樣。

“靳然”瞪大了眼睛,一臉驚恐地看着朝他伸手的嬸嬸,本來很蒼白的臉愣是急出了幾絲血色,連嘴唇都在顫抖。

不就是僞裝嗎?誰不會呢?

女警看到他這副樣子,眉頭微微一皺,發現事情似乎不是他們了解的那麽簡單。

鄒雁也有些怔住了,臉上的關心挂的有些勉強。

平時靳然雖然也怕她,可也沒有這麽大反應啊。

今天這是怎麽了?

“靳然”沒有理會她的愣怔,又迅速低下了頭,“……我沒事。”

“……”

女警見他抖得有點厲害,不由得心裏發軟,放緩了聲音道:“你現在意識清醒嗎?還記得自己做過什麽嗎?”

“靳然”道:“我就是頭有點昏,沒什麽事。”

他明顯很害怕不敢多說話,女警把眉頭皺的更緊了。

她不着痕跡的看了鄒雁一眼,對靳然道:“我們在你體內檢測出了大量的安定成分,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安定?”

和預料中的支吾其詞和躲避問題不同,“靳然”微微一愣,大大的眼睛裏有小小的疑惑。

女警觀察着他的反應,心底一沉。

難道瓶子裏的藥不是靳然自己放的?

而身前聽到她直接問起藥的鄒雁,微不可聞的緊張了一瞬,她迅速轉頭看向靳钰晨,給她使了個眼色。

靳钰晨瞬間領會,直接撲向靳然:“堂哥你沒事真的太好了,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晨晨了!”

少女充滿擔憂的聲音,聽起來要多激動有多激動。

然而她不說話還好,她一開口,好不容易被女警安撫住的“靳然”頓時如臨大敵,他小聲驚了一下,整個人向後一縮,微微蜷起的腿也直接蹬直,正巧絆到了迎面撲來的人。

只聽浴室裏“啊”的一聲,人體倒地發出一聲巨響。

“晨晨!”

靳霄和鄒雁異口同聲的驚呼。

所有人都被這突發的事件驚着了,靳霄慌亂的去扶妹妹,鄒雁也跟着蹲下身去,一起把人扶起來。

靳钰晨是撲着滑倒在地上的,臉上沒什麽事,但是手心和地面摩擦破了點皮,有點火辣辣的疼,她似乎是被摔懵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她……她剛剛被靳然絆倒了?

靳然竟然敢絆她?!

她瞪大雙眼,滿臉都是不可置信。

可她雖然有心機,但這麽多年來裝柔弱裝習慣了,又自認十分的有教養,一時間竟不知道要怎麽質問,于是她嘴角一癟,委屈地看向靳霄道:“哥,我的手……”

靳霄一看妹妹受傷的手,臉色頓時變了。

鄒雁更是直接,她猛的轉頭:“靳然,你發什麽……”

難聽的話在看到靳然身後的女警時突然頓住,硬生生轉了态度:“你這孩子怎麽踢你妹妹呢?”

只是語氣可以控制,臉上的怒氣卻怎麽都藏不住。

“……”

“靳然”卻還在遺憾着剛剛角度沒找準,應該直接讓靳钰晨往浴缸的方向倒,腦門見血是最好不過了。

然而面上他卻被鄒雁訓斥的委委屈屈,重新蜷起腿道:“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看着靳钰晨的方向欲言又止,似乎是很愧疚,想去安慰身體又提不起力氣。

他這軟弱無能的性格,鄒雁以前最是不屑,但也最是享受。

可現在看到他委屈的臉,鄒雁卻是氣不打一處來,想發作不能發作,憋得她腦仁兒疼。

然而靳然的樣子落在女警的眼裏,卻是無辜又可憐。

她就在靳然身後,太明白靳然剛剛的“無心之舉”了,加上她根據靳然的反應和鄒雁的态度得出了一個結論,對靳然就更心疼了。

不說今天的事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就拿這位靳太太對自己女兒和對靳然的态度來看,就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

剛剛靳然突然醒來,他們雖然表面上關心,可眼看着靳然渾身濕透冷的發抖,他們卻連拿條毯子給孩子保暖都想不到,而靳钰晨不過是在地面上滑了一跤,又沒出什麽大事,鄒雁卻轉頭就來責問靳然。

要知道靳然可是剛剛從鬼門關裏走回來的人!

就算不是親生的,這态度也太過分了!

眼見着鄒雁又要數落靳然,女警看不過去了,她聽靳钰晨的哭聲聽的心煩,皺眉道:“靳太太,麻煩您讓靳少爺帶靳小姐出去,我有事要問……”

她說着頓了頓,忽然想到靳然也是靳家的少爺,于是臉色更難看了:“我有事要問靳然。”

鄒雁當然不同意,“警官,還是讓他們在這裏陪着然然……”

“靳太太,請您配合我們的工作。”

她态度突然強硬,鄒雁眸色暗了暗,但又忌憚警察的身份,只能讓靳霄帶着靳钰晨出去了,出去之前靳钰晨還在哭哭啼啼,走到門口也不忘回頭剜了靳然一眼,眼神怨毒。

收到警告的“靳然”微沉了眼,很快又恢複了無助的狀态。

鄒雁一直暗中觀察着靳然。

他明明還是和之前一樣看上去軟弱可欺,可鄒雁總覺得這人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

他怎麽好像每次都“柔弱”的恰到好處?

是她想多了嗎?

鄒雁眉頭緊蹙,莫名有些不安。

而打發了靳霄兄妹之後,女警又以靳然要換衣服為由,把鄒雁也請了出去。

“……你還記不記得你失去意識之前吃了什麽?”

鄒雁大概是擔心靳钰晨的傷,所以出去之後一直沒回來,屬于靳然的卧室裏,現在只有靳然和之前的女警官兩個人。

沒了鄒雁在這兒,“靳然”明顯放松了很多,低聲道:“我不知道,我今天不太舒服,吃了……”他頓了一下,像是突然卡了殼。

也不知道人類怎麽想的,總給藥取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

想了一下,他繼續道:“吃了幾片維生素,就想去泡澡,然後就……就睡着了。”

女警:“……”

睡着?

警察趕來的時候,人都已經“睡”死過去了,這怎麽可能是幾片維生素的效果?

經過這半天的冷靜,警察已經為自己的錯誤判斷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靳然确實服了安眠藥,但他只是昏迷而不是死了,至于為什麽之前會沒有生命體征,那可能是因為他體內血脈的緣故。

他們刑偵警察每天辦案,對妖怪的存在是知情的,靳然既然在妖怪學校上學,昏迷時的生命體征和人類不太一樣也不奇怪。

卧床邊上,女警看着低頭沉默的少年,從剛剛的詢問來看,靳然顯然是不知道他的維生素和其他營養片的瓶子裏裝的是安定的藥物,如果他只是誤食,那就肯定是有人偷偷換了靳然的藥。

而靳然每天定量服用,如果是誤吃了一次肯定也不會在體內殘留大量的安定成分,所以他肯定已經吃了不止一次了。

女警幾乎是瞬間就腦補了一出豪門争權奪利的大戲,只是事實究竟怎麽樣還有待查證。

她見少年情緒穩定下來了,于是起身道:“這件事情我們會查清楚的,你放心吧。”

“嗯,謝謝姐姐。”

“……”

女警官又猶豫了一會兒說:“你真的不需要去醫院?”

“靳然”道:“不用了,我……我叫了家庭醫生,馬上就到了。”

“……”

女警無奈:“那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有什麽事記得和我們聯系。”

“靳然”又乖乖的點頭。

目送着女警出了卧室,朱雀在心裏悠悠感慨,要是人類都像這位警官這麽可愛該多好啊?那他就不用因為教訓人類被天道劈了。

朱雀搖搖頭,拿起了床頭櫃上放着的一張學生證。

他看着證件上笑容拘謹的少年,有着精致的五官,眉眼彎彎,皮膚瓷白,如果明朗的笑起來也是可以耀眼奪目的,可他卻被身邊的人折磨的一臉頹喪。

想着之前那幾個人類對他的态度,朱雀拿證件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他意外重生,既然占據了這具身體,就不能白用別人的。

靳然已經死了,他不能把人救回來,但是替他出氣,平一平怨氣還是容易的。

從今天起,他就是靳然。

反正他也沒有名字。

正玩味的想着,卧室門口突然有了動靜,有人用力推門而入,還沒見着人就開始沖他吼:“靳然!你都跟他們胡說八道了些什麽?你自己換的藥,你為什麽說你不知道?”

來人滿面怒容,沒有了外人在場,鄒雁徹底的原形畢露,一張塗了化妝粉的臉扭曲得仿佛粉都要掉下來。

可被罵的人的反應,卻和她預料的大不一樣。

本以為沒了警察維護他,靳然又會成為任他宰割的小綿羊,可推開門之後,躺在床上的人卻一臉鎮定,平靜無波的朝她看過來。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靳然玩味一笑:“我這麽說,有什麽問題嗎?”

……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開坑!封面還在路上!

提前一個小時祝讀者寶寶們七夕快樂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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