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不知沉睡了多久,在歷經黑暗後,楚沉晏再次接觸光明,頓時感到十分不适。

他幾乎以為自己不會再醒來了。

楚沉晏昏迷了一段時間,下意識地想動一動自己的身體,結果頭部和前胸立刻傳來陣陣鈍痛。他忍不住發出的呻吟很快引起病房中其他人的注意。

“他醒了!”

眼前很快出現了顧昭、助理Lisa、醫生及護士等人,楚沉晏的大腦還處于遭受重創後混沌遲緩的狀态,他有些怔愣地望着那一張張關切的臉,微微動了動幹涸的嘴唇。

“謝天謝地!晏哥,你終于醒了……”

楚沉晏躺在病床上,睫毛輕顫,努力地回憶昏迷之前的種種,他記得自己當時是為了救一個孩子才遭遇了車禍。

撞車瞬間,他隐約聽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甚至還感到身體被人從後猛地抱住了。

那個聲音……

楚沉晏雙眼半睜半閉,艱難地用無比沙啞的嗓音輕聲詢問:“易玄呢?”

圍在他身邊的幾位助理并不了解楚沉晏和易玄如今的關系,聽他初醒後第一句話就問起易玄,只當他是在受傷後急于見到自己的愛人。了解其中內情的顧昭面色沉重,立即打發幾個年輕助理先行出去,這才回到病床邊。

“易總他……應該在國內。”顧昭不敢告訴楚沉晏,在他受重傷最需要愛人的時候,自己根本聯系不上易玄。他更不敢告訴楚沉晏,國內已經有媒體在報道陳西和疑似楚沉晏配偶——易家大公子易玄同游國外的花邊新聞,甚至還有兩人在機場見面的偷拍照片為證。

“……”楚沉晏頭痛欲裂,皺眉道:“他當時不在……現場嗎?”

顧昭聞言,一臉沉重:“沉晏,被送到醫院的只有你和那個孩子,現場沒有其他人了。司機當場逃逸,那條街道屬于攝像盲區,所以沒有拍到肇事車輛,警察目前正在調查。”

楚沉晏自嘲一笑。果然是他在生死關頭出現了可笑的幻覺。易玄當時背叛得那麽徹底,分手得那麽決絕,怎麽可能會在撞車瞬間出現在自己身邊!他真是太可悲了!

楚沉晏身心俱疲地閉上雙眼,再次将自己鎖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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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好,我是易先生的律師,我姓何。”

“何律師,不好意思,楚先生現在還處在昏迷之中,暫時不方便您探訪。”

病房內本就安靜,門口對峙的兩人雖然措辭禮貌,但是動作間卻針鋒相對,毫不退讓。身受重傷再加上內心的痛苦與逃避,楚沉晏這兩天一直處于昏昏沉沉的半昏迷狀态,對外界的人事有知覺,但大腦卻像被整個浸在水底,恍然若夢,無法思考。

“讓他進來吧。”

眼前一片灰蒙,其實楚沉晏有些看不清楚面前這個西裝革履,自稱是易玄律師的男人。他微微擡了擡蒼白的手指,再多的表情和動作,他也做不出了。

“楚先生,您好。”何律師垂首注視着病床上臉色蒼白的憔悴男人。他心中有些不忍,卻依然以非常職業的口吻說:“我是受易先生之托,前來處理你們的離婚事宜。”

他邊說邊從公文包裏取出一沓文件,離婚協議書赫然在列。

之前一直在旁邊隐忍的顧昭當場就紅了雙眼,青筋暴起。這個向來沉穩、八風不動的男人怒不可遏地沖過去一把抓住何律師的衣領,咬牙吼道:“你他媽瘋了吧!你看不見他是什麽情況嗎?!你現在和他談這個?!”

何律師根本不在意自己被人抓扯,他本來就是以擅長替雇主處理各種棘手的事務在業內著稱,深谙如何在最适當的時機迫使對方做出最有利于雇主的選擇。他做這行,早就抛開了個人情緒,一切都以雇主的意願為主。他微微一笑,瞥了眼顧昭因怒火而漲紅的臉,語氣一分沒變:“我只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顧昭拎着他的領口還要再說話,楚沉晏已經掙紮着側過頭,虛弱的聲音在争執拉扯的兩人耳邊響起:“小顧……放,開他……”

顧昭胸膛劇烈地起伏,最終洩氣似的松了手。

何律師理了理自己亂了套的衣服,從地上把散落的文件整好。“楚先生,我受易先生之托,前來處理你們離婚的事。”

床上的男人聞言,本就灰暗的雙眸閃動了下,逐漸化為一片濃重的死灰,再無生氣。

他之前搭在床邊的蒼白手指也在微微顫抖之後,緩緩地,緩緩地落在了床單上。

何律師走到床邊:“楚先生,離婚協議請您過目。”

楚沉晏半天都沒有反應。他沒有聲音,更沒有動作。

如果不是他還在茫然地睜着雙眼,何律師幾乎要以為楚沉晏已經再次陷入了沉睡。

“楚先生,”何律師輕咳一聲:“既然如此,那我讀一遍吧。您如果有什麽意見,可以告訴我。”說完,他靠近楚沉晏,在耳邊一字一句地将手中的那份離婚協議的內容清楚地讀了一遍。

待念完最後一字,何律師合上協議,放緩語氣:“楚先生,易先生希望您能夠成全彼此的未來。他說是他對不起您。”

何律師以為,任何一個人在身受重創後聽到愛人提出離婚的消息後,就算不會精神崩潰,至少也會失控地痛哭哀嚎。

然而,病床上憔悴到了極點的男人眼中卻沒有一滴眼淚。

何律師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句話:人悲痛到了極致,大概連眼淚都流不出了。

被那強烈的悲痛擊中,何律師有一瞬間說不出任何話來。這是他職業生涯從未有過的情況,他想開口,卻在面對床上的男人時,啞然了。

良久之後,楚沉晏動了一下。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律師手上那份協議書上。

這就是他和易玄的最後結局嗎?

易玄,易玄,易玄……

楚沉晏在心中默念着這個名字,他深愛的人的名字。

那年,二十七歲的他和十九歲的易玄在法國初遇,直至今日,他還清晰地記得易玄穿着簡單的T恤仔褲,神色淡漠的樣子。他當年感慨易玄擁有着一雙極其漂亮明亮的雙眸,卻偏偏帶着無言的憂郁和傷痛。

那種痛和孤獨,以及後來易玄遺憾離去的背影,都令他深深觸動。

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約會時,易玄在夕陽餘晖中微笑的樣子。那簡單幸福的笑容如時光碎片般灑入他的心底。那一刻,他怦然心動,一見傾心。

二十七歲到三十三歲,六年時光,他和易玄擁有過太多的回憶。

楚沉晏從不後悔愛上易玄,也從不後悔與易玄結婚。

這種感覺游離于愛與恨邊緣,比愛更深刻,比恨更驚心。遺憾的是,三年的婚姻生活磨滅了他們過往所有的幸福與甜蜜。

楚沉晏最終用發抖的手接過律師遞來的鋼筆,在那份宣告他和易玄婚姻結束的協議上簽了字。

他和易玄最終以離婚慘淡收場。

一切都結束了。

何律師雙手鄭重地接過簽了字的協議。原以為這次來會頗費工夫,甚至準備好迎接對方種種歇斯底裏、情緒崩潰的抗拒,他根本沒想到楚沉晏竟然就這麽簽了字。之前準備好的說辭和手段都沒用上,對方那種徹底心死的平靜讓何律師感到由衷地難受,捧在手中的離婚協議仿佛有千斤之重。

律師走後,楚沉晏在床上發了很久很久的呆。

“小顧,你……回國幫我準備一下吧,我……想開一場發布會。”

既然決定和易玄離婚,楚沉晏就不希望再給自己留任何退路。他悲傷地意識到,親歷生死時,他依然會第一時間想到易玄,甚至還幻想對方的出現。不可否認,易玄的一切被他烙在了自己心底最深最柔軟之處。

他必須親手将那烙印連同上面的血肉通通挖去。

簽字的時候,他已經做出了決定。選擇了放手,他就不會再也不會露出弱者的表情。他必須斬斷所有的退路。

顧昭雙眼通紅,點點頭。他明白楚沉晏的意思,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與易玄離婚這種事再怎麽掩飾,最終還是會為大衆所知曉。與其等被爆料鬧得醜聞滿天飛、無法收場,不如先主動出聲。

“沉晏,你們離婚的原因……”

“……”楚沉晏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就說,我們……性格不合吧。”

随着一場發布會的召開,當紅影星楚沉晏與同性愛人離婚的消息在娛樂圈掀起軒然大波。一時間,衆說紛纭。媒體們都想第一個采訪當事人,挖出猛料,卻都聯系不到離婚事件的主角。

遠在意大利羅馬,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從一所醫院駛出,何律師坐在車內透過單向車窗向外望去,古羅馬風格的建築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可惜他無心觀賞這異國他鄉的美景。

車子在行駛一個多小時後,經過一個紅綠燈路口轉彎,而後駛入了另一家醫院。

泊好車,何律師低頭看了眼手邊的公文包,輕輕地嘆了口氣。他順着臺階拾級而上,乘坐電梯來到了醫院住院部的一間病房。推開門,裏面安安靜靜的,偌大的病房中只有一個獨自躺在病床上的身影。

那人頭上纏着一層厚厚的繃帶,臉色很差,身形消瘦,俨然是受了重傷。何律師進門的時候,他正仰面躺在一片白色之中,雙目無神地盯着天花板。

聽到聲響,男人半晌才緩緩轉動眸子望向來人。

何律師還記得不久前,他把楚先生簽過字的離婚協議書帶來時,剛從昏迷中醒來的男人雙眼一下子就紅了,渾身巨震,顫抖不止。許久,他才鎮定下來,什麽都有沒說,最終認命般地閉上了眼。

“易先生。”何律師拿出包裏那份剛簽過字的財産分割協議,輕輕地遞到男人的手邊。“楚先生已經簽字了。等手續辦完後,你們的共同財産,您名下的收藏品、房産、酒莊、馬場等不動産都會轉到楚先生名下,其他股份資産、流動資金将會以投資收益、公司分紅、拍戲薪酬、廣告收益等多種形式每年彙入楚先生的賬戶。白總那邊屬于楚先生的股份,我也會妥善處理,不會讓他人起疑。”

病床上的男人聽後垂下長睫,遮住了眸色。他盯着那份協議,沉默地颔首。

何律師暗嘆,他原本也相信了之前媒體爆料的易先生和當紅小生的花邊傳聞,畢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易先生堅持和楚沉晏離婚的原因。可是後來他才發現,事實并非如此。

易先生為了救楚先生甚至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事後,他寧願一個人躺在醫院,飽受外界種種謠傳,也不讓對方知曉實情。

何律師見慣了夫妻離婚時為了財産争得你死我活,或是一方虧欠另一方離婚後将財産贈與對方,但他從沒見過像易先生這樣,離婚後把所有身家全部轉入前夫名下,還是以這種不讓對方知道、不讨好的方式。

易先生能為愛人做到這種地步,為什麽還要選擇離婚!

何律師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當在楚沉晏的病房看到電視中易先生出軌爆料以及那位當紅小生接受采訪的報道時,再想想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差點沒有搶救過來的易先生,何律師只覺得心口仿佛堵了什麽,傳來陣陣悶痛。

他在病房內呆立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半天才反應過來。離開前,何律師忍不住開口。其實,他以往從來不會問客戶這種問題,可是他現在心裏實在太憋悶了。

他終于還是把這段時間一直困擾自己的問題問了出口。

“易先生,有什麽是您扭轉不了的,非要和楚先生走到這步?”在他看來,易先生雖然年紀輕輕,但卻處事冷靜果敢、心思缜密、步步為營,幾年時間就成長為商場上的一號人物。何律師實在不明白有什麽事是他解決不了的,非得傷害摯愛,選擇和對方離婚。

易玄靠着床頭聽完律師的疑問,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異常的苦澀。

他最終也沒有回答律師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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