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見面

永興坊,金吾衙公廨。

沈燼溫正在伏案寫呈文,忽聽一陣故意放輕的腳步聲正由遠及近。

他佯裝充耳未聞,直到那人近前,勾着脖子看了一眼他的呈文後,他才恍然裝作驚覺,起身叉手道:“徐公。”

徐永義手裏拄着拐杖,見沈燼溫起身見禮,便将拐杖靠在腿上,叉手還禮:“在寫呈文呢。”

“恩。”他一面說,一面往臨窗邊平日裏小憩的壺門箱榻上引,“徐公打何處來?”

徐永義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箱榻旁坐下,感嘆道:“仲春了,西內苑裏的花都開全乎了,才陪了聖人賞完花回來。”

沈燼溫替徐永義斟了一杯溫水,随口問道:“徐公既散了值,何不家去,跑公廨裏來做甚?”

徐永義佯裝睨他:“怎麽,怕我督工不成?”

“徐公乃扶舟上峰,焉有不懼之理。”

“殿下過謙了。”論爵位,沈燼溫在徐永義這個宣平候之上,但論官銜,徐永義乃金吾衛大将軍,官階正三品,高沈燼溫一級,是沈燼溫的頂頭上峰。

徐永義眸光一閃,忽正色道:“我今日來确有一事相告。”

“徐公請說。”

“我聽說金吾衛興師動衆地圍了平康坊裏一個妓家一旬之久?”

“确有此事。”

徐永義的面色凝重了起來,“殿下可知此事已被言官彈劾到聖人面前了。”

“彈劾?”沈燼溫低頭抿了一口水,一臉不以為意道,“他們倒是彈劾我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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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勢欺民。”

聞言,沈燼溫愣了愣,随即勾唇一哂。

還以為沈齊佑會出什麽大招,沒想到竟只是用一些言官淆亂聖聽。

他的指尖在幾案上輕輕叩了叩,以他對沈齊佑的了解,不該只這麽點手段才對。

“你怎麽一點都不擔心?”徐永義見沈燼溫一臉從容自若,不由得急問道。

沈燼溫笑道:“父皇既然沒召見我,自然不會信那些好事言官的片面之詞。”

徐永義繃着臉頰道:“那是因為聖人詢問了我,我替殿下暫時糊弄了過去。”

沈燼溫立即下榻,對着徐永義鄭重叉手躬身致謝:“扶舟多謝徐公庇佑。”

徐永義一臉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沉默須臾,又問:“究竟是何事,竟值得金吾衛出動?”

沈燼溫斂色答道:“坊中兩名娼妓被殺,兇手就在那妓家裏,我圍而不查是為了釣大魚。”

徐永義是何等聰明之人,一聽釣大魚就猜出幾分奪嫡之争的意味來。

他沉吟半晌,看着沈燼溫的眼睛,用手指不輕不重地案面上叩了兩下,道:“如此小案何需你一個金吾衛将軍出手,當交由京兆尹處理才是。”

沈燼溫聽罷,眸底暗芒一掠。

按常理,金吾衛确實只用負責長安城中一切大案要案等,諸如此類的小案可移交京兆府尹處理,但沈齊佑可是遙領着京兆牧,雖無實權,卻能幹預。

徐永義讓他将此案移交京兆府,莫不是他已被沈齊佑收買了?

“徐公真這麽想?”

徐永義意味深長地說:“不是徐某怎麽想,而是深宮那位怎麽想。”

沈燼溫怔住,險些給忘了。

徐永義因着某個沾親帶故的原因,明裏暗裏都在幫襯上官家,所以徐永義是皇後的人,不可能被沈齊佑收買。

徐永義又道:“那位一直對你寄予厚望,不希望你在聖眷正濃時與聖人起了罅隙。殿下的格局不該只困于眼前,而應放眼未來。”

正說着,趙誠一臉風塵仆仆地走來了,見徐永義在,連忙退至門外放輕呼吸,垂首候立。

沈燼溫目光一閃,起身叉手道:“扶舟自有分寸。”

徐永義看出沈燼溫這是在送客之意,便撐着幾案起身。

沈燼溫兩步上前,搭手攙扶徐永義下了榻,并遞了拐杖。

徐永義順勢拍了拍沈燼溫的肩膀,說:“你有分寸就好。”

沈燼溫心裏很清楚,徐永義雖說是他的上峰,但幾乎不管金吾衛衙內之事,頗有些放權之意,而這放權的背後無非是沖着宮裏的那位。

沈燼溫親自送徐永義出了門,并目送着徐永義離開。

“将軍。”趙誠在一旁叉手輕喊道。

“禀。”

“孟都知讓屬下将這幅畫轉交給您。”趙誠雙手将畫軸奉上。

沈燼溫扭頭看了那畫軸一眼,未動。

沉默了片刻,才拿起畫軸徐徐展開。

然,當畫上的人物映入眼簾後,沈燼溫的臉色同趙誠一樣,驟然一變,幽深的鳳目頓時變得明滅不定。

“她還說了什麽?”

“她說,想見将軍。”

武陵春苑,貴賓閣。

窗扇半打,窗外日光明媚,風清氣爽,抽了芽的綠柳枝上偶爾傳進來幾聲黃鹂的歌聲。

室內紗幔低垂,嵌金銀銅香鴨爐中升起袅袅輕煙,幾案上的天青釉刻花鵝頸瓶內插着一枝粉色的桃花,灼灼其華,是晨起剛在院子裏折的。

孟娉婷上身穿着白青素色窄袖上儒,下着天青色寶相花紋齊胸石榴長裙,挽着橘黃輕容披帛跪坐在幾案前,手裏持着青羅團扇,皓腕輕搖,正對着案上煮茶的風爐扇着。

此情此景,當得起‘美人如畫,歲月靜好’幾個字。

沈燼溫盤腿坐于上首,一手擱在案上,一手放于腿間摩挲着金魚袋下的珠子,潋滟的桃花眼靜靜地注視着孟娉婷。

這樣的畫面宛如打開了前世之鏡,鏡中俱是他同孟娉婷“恩愛纏綿”的日子。

那時佳人在懷,低首便見削肩細腰,媚眼如絲,呵氣如蘭附耳來,當真是百看不厭。

只可惜,鏡中花就是鏡中花,碰不得,求不得,要不得。

“孟都知請人叫本王來,就是為了請本王品茗?”最終,沈燼溫還是忍不住先開了口。

孟娉婷一面察看沸湯,一面淡笑道:“自然不是,奴知殿下有很多問題想問奴,奴在等殿下開口問。”

這般淡定從容,讓沈燼溫內心裏生出一絲煩躁,總覺得自己像是被對方拿捏住了似的。

“那好。”沈燼溫将地上的畫軸拿起來,放在案上,用手指叩了叩畫軸,面無表情地問道,“此畫乃孟都知親手所畫?”

“是。”孟娉婷放茶粉入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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