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劉木匠作為鬼魂, 并不能捧起父親的手,但他斷掉的手腕卻可以觸碰到那雙手。
手背的顏色、短粗的手指、糊口的繭子,甚至就連右手中指上掉下後一直沒長好的指甲蓋都一模一樣。
毫無疑問, 劉木匠對這雙手非常熟悉。
他的第一反應是——這不就是自己的手嗎?
但短短一個呼吸的時間, 他根本想不明白自己的手是怎麽跑到父親那裏去了的。
畢竟, 他從未把父親跟殺害自己的邪祟聯系在一起。
劉家人大多已經不認識劉木匠了, 此刻見他一個鬼居然想要纏着、騷擾劉元瀾。
縱然他們對劉元瀾這位族叔感官不好, 但也盡心的把他擡起來跑。
劉木匠依然渾渾噩噩地站在原地, 任由他們跑遠。
陰差大人走近了,聽到他喃喃自語:“我父親的手不是這樣的。”
在他的記憶中,父親的手雖然有繭子,但十根指頭卻修長如玉。
以至于小小年紀的劉木匠每次看到父親的手, 再看看自己的小短手,都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可現在, 父親的手臂上長着的, 是他那雙看起來醜陋不堪的手。
過了大概有半個時辰的功夫, 劉木匠還維持着一雙看不出波瀾的死人眼站在原地, 可卻有兩行血淚在緩緩流出來。
——他顯然是想通了其中緣由, 知曉殺他之人是誰了。
陰差在出發前就大概知曉了劉木匠的生平, 這會兒見他遇到仇人, 不但沒想着報複, 反而只顧着自己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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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 他總算明白城隍爺當時為什麽在評價完劉木匠‘赤子心性’後,又加了一句‘愚善’了。
用別人的過錯來讓自己難過,哭出血淚損傷自己道行,這不是愚善是什麽?
陰差到底是管制鬼的,他把纏繞在臂上的鎖鏈加之在劉木匠脖子上。
當即, 劉木匠就哭不出來了。
但血淚依然凝在臉上。
劉木匠一張死人臉配着兩行血淚,怎麽看怎麽慎人。
這勾魂鎖不僅有降服惡鬼的效用,還能防止鬼怪自殘,壓制他們的鬼力。
鬼力被壓制,劉木匠除了聽從陰差的吩咐,什麽都做不到。
陰差大人自己長得青面獠牙,看到劉木匠這樣子,卻還生出了幾分嫌棄。
“本來就醜,這麽看起來更醜了。”
說着,他就想揮揮手給劉木匠把這血淚揮散。
但臨動手前一刻,他又停下了動作,飄到劉木匠面前,瞪着眼睛問:“想不想報仇?”
劉木匠眼神呆呆的:“……啊?”
陰差擺擺手:“算了,你這樣出去也只有被欺負的份。我帶你去看一場好戲,找回你的機緣。”
說完,他手握的勾魂鎖上湧現一大股陰氣,将劉木匠籠罩在內。這樣普通人在大晚上就看不到劉木匠了。
劉木匠眼睜睜的看着陰差把自己往秦、蘇兩位仙長那邊拉,他着急了:“大人!大人!我的事情就不用再去叨擾仙長們了吧,事已至此,我還是下地府吧……”
陰差:“……”
劉木匠小心翼翼的說:“仙長們對我已經照顧良多,大人,這麽髒的事情就不要再拿去污了仙長們的眼吧。”
陰差真不知道該說劉木匠膽大還是膽小。
一般的鬼見到陰差只得裝慫,哪個敢像劉木匠這樣推三阻四的?
可說他膽大吧,他連報複仇人的心思都沒有。
劉木匠解釋:“左右我都死了,陽間的事情有官府管,他們作惡之人死後也有地府懲罰,我……”
陰差大人打斷他,說:“不去找仙長,就在旁邊看着害你之人的下場。放心,我用陰差之力裹着你,他們看不到。”
劉木匠小心地答應着。
兩大團陰氣的到來,蘇苒之和秦無怎麽可能察覺不到?
就算他們只是飄在院牆外看着,秦無依然皺了皺眉。
蘇苒之閉目看到陰氣中包裹着的鬼差和劉木匠,給秦無微微眨了眨眼,暗示他來者不是敵人。
劉木匠都快哭了:“不是說不找仙長們嗎?”
陰差:“……我是跟着這群人啊!”他們來找,自己有什麽辦法。
緊接着,蘇苒之聽到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專門壓低嗓門的說話聲。
“就是這裏?”
“對,落木……月影應該在旁邊。”
“咚咚咚。”
大門被敲了三下,秦無過去開門。
劉元誠見到這戶人家開門如此快,愣了一下。
他奉上一百兩銀票,說:“先生,我們是府城劉家人,多有叨擾。今日是……”
秦無沒有接銀票,聽完後皺眉問:“要在我們院子裏撈月?”
“是。這是一點小謝禮,不成敬意。”
秦無側了側身子,露出院中全景:“我家院中并無水井和水潭。”
既然是‘撈’,自然必須得在有水的地方。
劉元誠愣了一下,他甚至顧不上這是別人家,直接從秦無退開的間隙中鑽進來,走進了院子。
蒙蒙細雨時飄時不飄的,月亮又大又圓的挂在天邊。
且不說水井,劉元誠連一個能映出月影的水窪都找不到。
正絕望着,他看到屋檐下的水盆,裏面只剩下半盆水。
劉元誠跑去端起這木盆到院中,雖然不斷有雨滴在盆中打出漣漪,但月影卻在漸漸凝實。
他大喜過望,過去跟秦無和蘇苒之解釋:“請問我們可否在院中打撈此月,不管成與不成,這銀子都是謝禮。”
他們家院子再大,也容納不了這麽些人一起進來。
蘇苒之想了想,說:“木盆你們端出去撈月,如何?”
劉元誠卻搖頭,面色尴尬:“實不相瞞,指引上說了落木二字,便……只能在您家院中。”
蘇苒之:“……”
她倒不是因為這要求不滿,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另一件事——天道果然能聽到她說的話吧!
之前她說過‘相信龍目此次會出現在雲水鎮附近,畢竟劉木匠跑不遠’,現在直接就出現在了她家裏。
天道這樣的安排,當真讓蘇苒之無話可說。
她給劉元誠打着商量:“院中無法容納這麽多人,你們分成三撥,一次進來十七人,如何?”
劉元誠大喜過望,趕緊躬身道謝。
他們劉家的傳統是讓年輕人先試着撈,讓年長之人在後面壓軸。
那邊劉元瀾和他爹這會兒還冷汗涔涔,直吵着要回長川府。
但在這麽重要的時機,劉元誠也不容許他們放肆,讓人直接捂了嘴巴。
他對劉元瀾的父親說:“旁邊百姓都在休息,咱們這麽多人已經有些吵鬧了。族叔,多有得罪,回府我再向您賠罪。”
蘇苒之坐在屋檐下,看着劉家人拿着各自做好的木杆,各顯神通的在盆中撈月。
神奇的是,那分明只是一個死物的月影,卻在木杆快要接觸過去的時候,直接将其彈開。
有的甚至還沒接觸到木盆,就被一股無形的氣浪擊飛。
別說撈月了,挨都挨不到。
第一波十七人未曾有一人的木杆能接觸到那月影。
蘇苒之頗為驚訝,她趁着劉家人退出的空檔,睜眼去給月影望氣。
果然,在原本那又大又圓的月影中,看到了另一個光暈,紫氣雄厚,看起來還似乎有些熟悉。
“這想必就是龍目了。”
只是不知道這龍目何時出現,她和秦無居然絲毫未曾察覺。
不過轉念一想,這是在大安國境內,龍目又象征着大安國氣運,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這裏确實不意外。
蘇苒之小聲給秦無說:“其實,龍目只是借着月影來掩蓋自己的真形。”
只有每年八月十五那又大又圓的月亮,才能完整的遮掩住龍目。
所以說,給欽天監選人其實不過是龍目在篩選手藝精湛的工匠。
秦無微微颔首,給她遞了一杯溫水。
蘇苒之喝下後,又說:“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那……”紫氣有些頗為眼熟,好像在哪裏見到過如出一轍的。
只是這後半句礙于天道,并不能說出來。
蘇苒之在下一波人進來的時候,複又閉上雙眸。
她沒看到,龍目在她閉目時才敢微微顫抖了一下。
蘇苒之嘗試過,她現在沒法确定自己的望氣對象,屬于睜開眼看到誰就直接望氣的狀态。
所以,沒法通過望氣來看到底是誰奪走了屬于劉木匠的氣運。
不過,想要确認誰是殺害劉木匠的兇手也不難,直接找人群中年紀偏大,神色驚慌的就是了。
劉元瀾和其父親把害怕表現得不能更明顯,配着劉元瀾手腕上的血線,已經可以确認他就是兇手。
最後一波輪到的是劉元誠、劉元瀾和幾位長者撈月。
前面年輕人無一例外全都失敗了。
劉元誠因為是劉家主事人,由他第一個撈。
外面的小輩在讨論:“誠叔一定能撈上吧,他上次雕刻的百鳥朝鳳圖,上色後差點讓我以為看到了真正的鳳凰。”
“誠叔肯定可以!”
蘇苒之沒給劉元誠望氣,但從他的眼神和木杆上大片镂空的雕刻,能看出他确實是有真材實料的。
果然,在他的木杆快要接觸到月影的時候,一點都沒被彈開。
蘇苒之好奇的‘看’着這一幕,通過她閉目的視野,能‘看’到那龍目被木杆鈎到,緩緩上拉。
果真是撈月!
可是,異變突生,在龍目想要把自身一絲力量反饋給劉元誠的時候,不知道被什麽阻撓,它嘗試了三次都不成功。
劉元誠不知曉這些,他只能看到被撈起的月影緩緩沉下。
他的神色由大喜變為大悲,失魂落魄的拿着木杆出門,雙腿宛若簸箕一樣坐在大門口,竟然哭了起來。
“誠叔,誠叔,地上涼。”
“您都勾到了啊!”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月影不認我們劉家了嗎?”
一位老者走到劉元誠這邊,輕輕握着他的手,沒說話。
族中青年只想着家裏現在尚有一位叔父在欽天監,心裏沒多少壓力。
但劉元誠和族老們都知道,他們家已經七年沒出過被龍目認可的弟子了啊!
不管技藝多麽精湛,雕刻出來的東西多麽好看,最後都是得不到龍目的任何回饋。
——這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況且,再這麽坐吃山空下去,終究會有其他木匠世家代替他們,去修補欽天監啊。
劉元瀾和其父看到那顏色深暗的樹樁就害怕,但這會兒族中弟子不給他們逃脫的機會。
“族老、族叔,只剩下你們倆了,求求你們去試試吧。萬一勾中了呢?”
“是啊,求求你們試試吧。”
兩人被逼無奈,只能拿着木杆上前。
蘇苒之一眼就能看出劉元瀾的手跟他身體很不協調。
不出意外,這雙手應當是劉木匠的。
蘇苒之想,自己可以用功德包裹住這不屬于劉元瀾的氣運,将其還給劉木匠。
只是到時怎麽銜接上去,還是個問題。
不過,她暫時沒動用功德,想看看那龍目會不會對此有反應。
劉元誠已經對他們倆父子不抱期望,說:“哎,走吧。”
話音還沒落,這邊就有人狂喜:“元瀾叔把月影撈出來了!”
不僅僅是撈上來,他的雙手甚至還在夜色下呈現出一股剔透的狀态,仿佛只剩下筋脈一般。
準備走的劉元誠一行人快速跑進來,看着這一幕,一個個神情呆滞。
“這、這是什麽?跟老祖宗的手一樣啊!”
“族中撈月數百年,未曾出現過如此情況啊!”
“難道元瀾這是一直在藏拙,現在技藝被上天認可了?”
一個人,不管之前他多麽不起眼,一旦在這種場合下大放異彩,大家總能找到詞來誇他。
“元瀾叔真厲害!”
“太強了。”
劉木匠在院牆外看着這一幕,眼看着又要哭,陰差眼疾手快的給他套上勾魂鎖。
劉木匠嗓音有些抽搭:“那真的是我的手。”他不在乎這榮譽,他只是可惜自己再也不能做木匠活兒了。
陰差大人:“……”
劉元瀾起初的擔驚害怕過後,随之而來的就是無邊的狂喜。
他、他真的得到了龍目的認可!
有龍目在,尋常鬼怪根本近不了他身,再也不用擔心那個畜生的鬼魂了。
劉元誠則看着這近乎透明的一雙手,震驚到眼前發暈。
但凡是劉家人,基本上都知道,當年給龍床點睛的那位老祖宗,每當雕刻到最後一步時,雙手也是這樣的形态!
所以,劉元瀾他居然跟老祖宗一樣厲害嗎?!
蘇苒之和秦無把劉家人臉上的羨慕、激動、興奮盡收眼底,他們依然淡定的坐在屋檐下喝水。
因為他們知道,這一切還沒完。
盆中龍目還在努力給那雙手力量呢。
劉元瀾看着劉元誠,這位同輩中雕刻技藝第一人。
笑了笑,說:“元誠啊,如今我就要去欽天監了,只是我後繼沒有子嗣,到時免不得得讓你你給我過繼一位。”
他只口不提自己那外室給生的孩子。
劉元誠家裏就一個獨苗苗,他當場就要發作,但卻被族老給按住了肩膀。
族老說:“元瀾,這件事到時族中自會讨論,咱們先行回去,再派人快馬加鞭地給皇城送奏章才是。”
劉元瀾拿喬了,對此避而不談,道:“我兒死得慘啊,我有時看着元誠兒子長大的,十分親近。”
說着,他斂了斂袖子,那雙返祖一般的手讓人害怕卻又敬畏。
劉元誠知曉這會兒誰說話有份量,憋屈道:“如果你真心疼愛他,那……”過繼就過繼吧。
還不等他說完,就看到劉元瀾那雙近乎透明的雙手突然從手腕處齊齊斷掉!
鮮血狂湧。
前面的人都驚呆了,劉元瀾的親爹剛還一臉羨慕,這會兒徑直被吓暈過去。
蘇苒之‘看’了龍目一眼,它果然動手了。
龍目安靜呆着沒動,假裝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蘇苒之站起身,在斷手跌落在地上之前,用功德之力包裹着那雙斷手。
別人看不到功德之力,只能看到那雙剔透的手飄到了這戶宅院的女主人身邊。
同時秦無一劍辟出,直接沖散了陰差大人包裹劉木匠的陰氣,讓他在大家面前顯形。
劉家人呆呆地看着這一幕,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麽。
蘇苒之把劉木匠的鬼魂勾過來,龍目自主的放出一絲紫氣,配合蘇苒之給劉木匠裝上斷手。
有龍目的紫氣,斷手嚴絲合縫的被拼接。
須臾間,蘇苒之眼前出現了第五根金線。
瞬間功德之力大盛,長川府那位尋魔氣的和尚再次睜開雙眸。
身邊小沙彌睡的正香。
敲木魚的大弟子頓住,詢問:“師父?”
“我們繞路走吧,之前那位大能好像來長川府了。”
“是。”大弟子想,師父說着不怕大安國高人,其實還是得躲着啊。
劉木匠本鬼也在斷手拼接成功的剎那,渾身紫氣翻湧。
他整個鬼身處紫氣中,陰差大人都躲遠了,他居然沒有絲毫不适。
蘇苒之擡眸看了一眼,只見他渾身紫氣與龍目上的如出一轍。
心道,果然,劉木匠就是三百年前雕龍目的那人。他賦予了龍目生命,龍目反饋給他适量的紫氣,自然傷不到他。
紫氣淡下來後,劉木匠緩緩睜開雙眸。其中也沒有之前憨厚的眼神。
他沒去看痛暈在地的劉元瀾,也沒看吓暈的祖父,只是看着那盆中圓月。
說道:“老朋友,你等了我三百年,這次,差點又讓你失望了。”
要不是秦、蘇二位仙長,他恐怕就直接下地府投胎了。
龍目不會說話,做不得回應。
劉木匠又說:“如今你已象征一國之運,切不可再如此胡鬧。”
随後,劉家所有人震驚的看着水盆中那龍目轉了好幾個圈圈,仿佛在給劉木匠耍賴。
耍賴結束,龍目感知到蘇苒之的視線,呆滞一下後,緩緩沉底。
它怎麽忘了這邊還有位大能!
劉元誠最先反應過來,他當即跪在地上,說:“您、您可是我劉家老祖宗?”
他看着那手,還有龍目的狀态,不等劉木匠點頭,直接額頭點地,“木匠劉家第十二代不肖子孫劉元誠拜見老祖宗。”
作者有話要說:龍目(對技藝不精的子弟):莫埃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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