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噩夢
回到中矩院,賀夫人舒舒服服地靠在引枕上,紅绡适時地捧來君山銀尖,碧翡則給賀疏雁上了六安瓜片。
賀疏雁點頭謝過,一雙妙目靈活地打量着自己的母親。
“又做什麽怪樣子?”賀夫人好笑道,拍拍自己身側,示意對方坐過來。
賀疏雁也就聽話地擠了過去,膩在自己母親身上:“在看娘親今天好厲害~”
賀夫人揚眉:“是不是覺得娘和以往不太一樣?”
賀疏雁點頭。
“傻孩子。”賀夫人笑了,一指頭戳上小女兒的額頭。
“你這孩子,平日裏不是和悶葫蘆一樣,就是看誰都是好人,半點計較都沒有,為娘的自然不能放軟身段。誰敢冒犯你,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在娘這裏讨得好去。
可今天你想想,在娘開口前你說了什麽?我的姐兒也懂綿裏藏針了,我這做娘的,又怎麽可能不配合你,還非要去壞了大好局勢不成?”
“是這樣啊。”賀疏雁眨了眨眼,窩在賀夫人的懷裏——自己上一回活得可不就是老好人一個麽……
想來為了在這人心險惡的後院裏護住毫無防備能力的女兒,母親才不得不強悍起來,也因此才會讓杜紫芊她們對母親恨之入骨,殺之而後快的吧……
不,若是母親不夠強悍,只怕自己母女二人,早就遭了她們的毒手了!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賀疏雁恨恨地咬着牙。
賀夫人并不知道女兒心中的驚濤駭浪,一邊習慣性地拍撫着柔柔依偎在自己身邊的小姑娘,一邊聽下面管事婆子進來回事,大部分事情都有成例可循,紅绡碧翡就能拿了主意,只偶爾幾件事才需要賀夫人親自吩咐安排。
賀疏雁聽着聽着,上下眼皮逐漸就沾在了一起,許是昨晚上哭得傷了神,這會兒明顯精神不濟起來,沒多久就沉沉睡去了。
賀夫人察覺到女兒那輕微而均勻的鼻息,忍不住又是無奈又是好笑,招來雪鳶和碧翡,讓她們把賀疏雁安頓到碧紗櫥裏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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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條漸行漸荒涼的路。
賀疏雁站在路上,一時想不起來要往哪裏去,很是迷茫。
她往前看,前面仿佛是籠在大地上的夜幕,昏沉沉黑壓壓,怎麽看都不是好去處。
她往後看,後面是接天的黃土連着衰草,龜裂的土地上縱橫流淌着殷紅如血的河流。
風呼呼地吹着,原本身邊還有三三兩兩的人,此刻也都各自消散不見。但是回想起來,那些消失的人們容貌好像都似曾相識。
該往哪裏走呢?
賀疏雁有些苦惱。
卻聽見後面仿佛追兵殺來,馬蹄隆隆。
她扭頭看去,只見鋪天蓋地的大軍向自己湧來,為首一人冠冕明黃,策馬急奔,手中卻詭異地擎着一個酒杯。
賀疏雁怔怔地看着這個場景,想逃,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仿佛雙腿被什麽牢牢綁在了大地上似的。
她低頭看去,卻見兩名女子從地面上探出半截身子,抱住了她的雙腿。那兩名女子仰頭對她惡意地笑着,赫然是杜紫芊和賀淩韻的眉眼。
“都給我滾開!”賀疏雁氣憤遠大過驚恐,還想再害死自己一回麽?!
她恨恨拔下簪子,俯身就往對方手臂上猛戳。
可是沒用,那兩人毫不退縮。賀疏雁氣急,卻聽得一個聲音逐漸迫近:“來,雁兒,快與我飲盡這杯酒。從此……”
“從此你榮登九五,我幽骨九泉!”賀疏雁流着淚喝了回去。
眼看着快馬就要欺到自己面前,抱着自己雙腿的女人們發出尖利的瘋狂的大笑。一個大笑道“皇後,我才是皇後!”一個也不遑多讓的瘋狂:“正妻,我才是賀夫人!”
賀疏雁眸中幾乎凝火,正要不管不顧用簪子去紮那匹馬,卻覺得身體猛然一輕,頓時就被拔高了不少。
另一個聲音淡淡傳入耳中:“走。”說着,便挾帶着自己飛一般脫離剛才那個死局。
這個聲音好耳熟。
賀疏雁愣愣地想着,努力回頭去看,卻只見夜色如霧間,一匹神駿的黑馬,一件深黑無光的鬥篷,只在翻飛中間或露出猩猩紅的內裏,卻怎麽也看不清對方的臉。
“我好像記得這個人……?”
賀疏雁喃喃自語道,耳邊卻響起了不啻于電閃雷鳴的另一句話——
“姑娘,太子殿下來了。”
賀疏雁唰一下睜開了眼睛,倒是把俯身下來叫她的雪鳶吓了一跳。雪鳶小退了半步,按了按心口,語調緊張地問道:“姑娘,您沒事吧?”
“沒事。你剛才說什麽?”賀疏雁搖了搖頭道,垂在軟被上的眼神幽深而冷漠。
“是太子殿下來了,夫人讓姑娘做好準備,萬一待會兒要去見客呢?”
果然是方銘絕來了。他果然來求娶了。賀疏雁掀被下床,暗暗下定決心,這次定不能讓他得逞。
“父親呢?他也回來了嗎?”趁着梳洗的當口,賀疏雁問道。
“老爺也回來了,太子殿下是和老爺一起過來的。這會兒老爺應該在前面待客呢。”紅绡欠了欠身子回答道。
“行了,弄得簡單點就可以了。”看看鏡子裏的自己,覺得差不多了,賀疏雁拒絕了紅绡再給她插枝簪子的打算。
“可是姑娘這樣略嫌素淨了。”紅绡為難道。
“沒事,太子而已,難道還要我盛裝而迎嗎?”賀疏雁冷淡道。只要不失禮就好了,旁的就算是太子也管不了那麽寬——古來女為悅己者容,而對那些非悅己者、殺身者,卻又有什麽容的必要呢。
不多時,有小婢女來傳話,道是老爺賀方請賀疏雁前去書房,有要事相商。賀疏雁聽罷,連表情都沒動搖一下,帶着雪鳶就向外書房走去。
相府也是積年的繁華築就。
從賀相這一代往上數,他的爺爺是江南地界上有名的富商,曾經一擲千金在熙朝對外打仗的時候連送了兩年軍饷,合計百萬石糧草,倒給自家幾個兒子都換了官身。
其中又以賀相的父親最為出挑,本就才能兼備,又敢不惜血本砸錢鋪路,仕途自然是一路青雲,一直做到三品大員戶部侍郎,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直到賀方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扶搖直上的時候,為了避免妨礙兒子的前途,老爺子這才退了下來。
而賀方也不負衆望,順順利利宣麻拜相。如今身為左丞相的他在朝中可掌握着一股不可小觑的勢力,穩穩壓住右丞相的風頭。
這也是方銘絕為什麽如此殷勤,時不時來個折節拜訪的緣故。
只可惜自己當年,卻輕信了那是他心悅自己的證明。
腦中思緒轉罷,賀疏雁已來到書房外面,卻看到院子裏滿滿地堆着各式箱籠,不由皺了皺眉。
值守的書童藤白見狀笑嘻嘻地迎上來行禮:“姑娘莫見怪,這些是太子殿下捎帶來的,老爺讓先擱置在着。您來得正好。老爺請姑娘裏面說話。”
賀疏雁微笑着略一颔首,挺直了腰背往裏行去。
書房并不大,轉過外間,賀疏雁便看見兩人在榻上隔棋相對而坐。
其中一人身穿藏藍長袍,面容白皙,氣質溫潤如玉,雖人到中年,卻仍是修眉俊目,斯文儒雅,正是前世裏并不親近,今生更不知道該如何相處的父親賀方。
而另一人似近弱冠,年少英俊,劍眉薄唇,一身紅袍,看似平平無奇,但從适當的角度卻可以看見一道金色的龍紋暗繡從下擺起蜿蜒盤旋而上,更顯得貴氣逼人——自是當朝皇太子方銘絕無疑。
賀疏雁斂眸下拜,一一請安。
賀方笑容滿面,招手道:“雁兒過來。今日殿下說有要事與你相商,為父也十分好奇是什麽事啊。”
“父親。”賀疏雁微微一笑,眼神卻刻意略過另一邊的方銘絕不看,只注視着自己腳尖前的地面。
“女兒久居深閨,才疏學淺,既不知天下大事,又不通民政經濟。殿下乃國之儲貳,重任在肩,又能有什麽要事需要和女兒商量?想來不過是說笑罷了,偏父親卻當了真。倒叫女兒不知如何是好了。”
“雁兒這話可就不對了。”那邊的少年急急開口,張口便是叫得賀疏雁的閨名。
只是原本聽到這親昵的稱呼時會産生的欣喜雀躍如今卻被不适惡心取代。賀疏雁冷冷道:“殿下且尊重些吧。”
“雁兒你……”從不曾被賀疏雁如此冷淡地對待過,即便是剛認識,少女也僅僅是矜持疏遠而已,遠沒有如今這般冰凝霜凍的感覺。
方銘絕一時有些錯愕,好像事情有些脫離他的掌控了。但……或許是因為在父親面前被情郎如此稱呼而感到不好意思,甚至惱羞成怒了?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當朝太子又有些拿捏不準,欲窺測少女的表情,卻奈何她始終垂着頭。
賀方也确實有些不舒服,堂堂皇太子,竟似市井輕薄少年般不知輕重,簡直有失國體。
他當下清了清嗓子,笑道:“太子見諒,臣這女兒被臣家裏人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失禮了,失禮了。”
方銘絕頓時有些讪讪,賀方這老狐貍,明着說他女兒失禮,實則指桑罵槐呢吧!
但也不好辯解什麽,只好笑了笑,硬着頭皮繼續往下說——怎麽着,也得把此行目的挑明了啊。
“賀相,賀大姑娘。”他站起身來揖得一揖,賀疏雁連忙閃避,賀方也坐不住了,站起來還禮:“太子殿下這是為何?”
“孤有一求,還望賀大姑娘和賀相應允。”少年人本就顏色好,正色說起事來,倒也頗有幾分誠懇。“古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賀大姑娘蘭心蕙質,孤心慕久也。如能求得賀大姑娘為妻,孤此生再無他求。”說罷,一揖到地,久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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