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三年前2

白唯瞪着眼前的這輛自行車——這輛明顯的女式自行車。

安天明解說自己的這一禮物:“你特地送了我筆記本,還有可以免費上網的環境,為了表示感謝,我想我應該回禮。”

“其實你只需要感謝發明WIFI的人就行。”白唯不善于被道謝,這讓他有些害羞。不過,等稍稍回過神,他覺得自己應該不高興才對——

“可你為什麽要送我女式自行車?”

“這臺車能方便你上下車,而且座椅可以調節至足夠低,不會讓你摔到。”安天明一點不覺得自己禮物有什麽問題的自然回答。

白唯不可思議地斜睨對方:“你覺得我騎一臺女式自行車能出得了門嗎?”

安天明搖頭澄清:“不是讓你出門,我買這臺車只是為了讓你能學會騎自行車。”

白唯終于反應過來,安天明的禮物不是這臺車,而是教他學會騎車的課程。

他覺得這個禮物很甜蜜,連帶忘了自己曾堅決不願學騎車的原因。“我學得慢你絕對不許罵我。”首先警告對方這一緊要大事。

安天明鄭重點頭保證:“而且我也絕對不會讓你摔着。”

白唯這才想起自己因為怕摔不肯學騎車的歷史。這件事也很重要:“所以,你保證我騎上車後,你會扶着車不放手?”

“我保證。”

白唯相信了安天明的保證。

那時候,白唯相信安天明說的每一個字,所以,怎麽也沒想到,安天明推着他的自行車往懸崖邊而去。

“停下——”

白唯失控叫出聲來。他隐約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這讓他因為驚恐而感受到難以言喻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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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安天明沒有停下。他不會停下。從一開始這就是他的計劃。他把白唯推下了懸崖。白唯伸手抓出懸崖邊沿,他不想摔下去,可是安天明毫不留情用腳踩向白唯的手指。因為吃痛,白唯本能松開手。

“不——”

然後,他開始墜落……

“……醒醒,小白?”

白唯被輕輕晃醒。有一會兒,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告訴他:“沒事了,小白,你只是在做夢,這只是個噩夢。”

——可是,這不是噩夢。這不僅僅是一場夢。白唯的身體依舊因為恐懼感而止不住戰栗。

他感受着一個溫暖的懷抱,但很快,注意到貼合在一起的兩具身體幾乎都不着片縷的情況。

對,那個人是李朗。

白唯終于清醒過來。

他想起發生了什麽。他和李朗,他們之前還在進行“交易”,然後……他不小心睡着了?

白唯有些記不清,平時他總是會在結束後離開的,但今晚,他似乎睡在了李朗的床上。

“抱歉,吵醒你了。”白唯從床上坐起,準備離開。

李朗拉住他。

“我不能讓你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離開。我的床很大,你不喜歡的話,我可以睡到旁邊去一點。”

說“不喜歡”什麽的就太矯情,事實上,他早已經習慣。“我只怕我留下會害得你也睡不好。”

李朗很快回答,“我不會睡不好,因為我已經睡不着了。”接着,他在停頓後輕緩下語氣,“所以,陪我聊聊吧?”

白唯才是想要和人聊聊的那個,他不确定李朗是否在提供把幫助。不過,他也不必在意。這是一個好處,他和李朗的交易讓一切都可以撇清人與人的情感因素。

“你想聊什麽?”白唯調整了一下睡姿以便讓自己的呼吸稍稍順暢。

李朗低頭安靜注視白唯。“我們聊聊你的夢?”

“為什麽聊這個?你會解夢?”

“你可以試試我,沒準我會。”

後來白唯回想起,不得不發現自己對李朗的近乎依賴的信任大概就是在那時不知不覺建立起來的。這聽起來很荒謬,一個用金錢來交易毫無情感基礎交往的男人為什麽會讓自己如此安心?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沒有對對方抱有任何指望的白唯不可能在對方身上失去任何東西,所以,他才可以放心到不需要一絲防備。

畢竟,他自己也不過是一個靠一己之力活不下去的軟弱至極的人,如果不是因為不想讓他的父親白發人送黑發人,他甚至不願活下去。自願接受交易的他,根本就沒有足夠自我尊重的人格來反感李朗對他的不尊重。

所以,面對李朗,白唯無意隐藏自己的任何負面情緒。說實話,他甚至很高興李朗願意聽他說說他的夢。

“我夢到以前安天明教我騎自行車。”他開口。

李朗沉默了片刻,語氣平靜到聽不出任何情緒地指出:“我以為你怕摔,不肯學。”

白唯這才想起,李朗也曾經提議教他騎車。

現在想來,他真是分不清老天究竟是對誰不公平。明明他先認識李朗,明明李朗先提議教他騎車,可他卻偏偏愛上向白家複仇的安天明。

如果那時候……白唯不覺設想,但沒有讓自己設想下去。現在他和李朗的關系才是最好的,他們只有交易,沒有會傷害人心的感情,這是最好的情況。

“事實證明,我的确不該學騎車。”白唯自嘲着說。

李朗的聲音重新小心輕緩起來:“我們還是說說你的夢吧。”

白唯不願回想這個噩夢,可那些畫面強行尋歡在他的腦海。

“……他推着自行車上的我,一直來到懸崖邊上。我求他停下,他沒有聽,繼續連人帶車往懸崖下推。我伸手抓着懸崖邊的石頭,可是,他用力踩我的手,我的手很痛,我摔了下去……”

“你的手不會有事的。”李朗下意識脫口。

白唯車禍受的傷除了腦震蕩的記憶部分缺失問題外,其他已經痊愈,但被打傷的右手一直沒能很好的恢複。至今他都在接受治療。李朗不止一次向白唯保證他的手會複原,可後者聽得出對方如此安慰只是害怕他受不了打擊。白唯了解自己的身體,那怎麽也使不出力氣的右手不可能複原了,他很清楚,而他也并不在乎。他有告訴過李朗自己無所謂,可李朗不相信,所以,他只能讓李朗以為自己相信手會複原的說辭。

“我知道。”他繼續說自己的夢,“這個夢最可怕的是後面發生的事——我掉下了懸崖,可怎麽也摔落不到地面。我寧願自己摔死,可是,我就是在不斷墜落,無窮無盡,無休無止,連想要一死了之都不行。”

“你知道嗎,小白,你真的是個特別簡單的人,連你的夢都那麽簡單。即便我不會解夢,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別鄙視簡單的人,等你有一個特別複雜的老師給你出試卷的時候,你就知道我有多可貴了。”

李朗沒有接招白唯的擡杠,他在短暫的沉默後輕聲回到主題:“我相信你自己也知道這個夢的意思吧?”

白唯下意識咬了下嘴唇。“我知道。”他承認,“我現在的生活就是個無底洞,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才能被摔死。”

“不是這樣。”李朗嚴肅而認真地反駁,“難道你沒有發現,這個夢說明,你還對自己抱有希望?”

白唯不相信:“我看起來像是那麽盲目樂觀的人嗎?”

“我覺得,你比你看起來的要堅強太多。”

白唯一點也不堅強。他是最不堪一擊的弱者。即便一萬次告訴自己不該被安天明擊垮,可他就是再也站不起來。

李朗繼續說下去:“你說繼續墜落的部分是你最害怕的——一個人之所以害怕,那是因為他還抱有希望。絕望的人根本就沒有可以讓他害怕的東西。而無論你是否真的希望一死了之,至少,你的潛意識很肯定,你還沒有被摔死。不管你覺得自己受了多重的傷,你的潛意識頑固地在堅持,你還沒有被摔死。”

良久。

白唯怔仲着說不出話來。

有一會兒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那種想要提醒他,他還活着的力度。

——無論他有多軟弱,為什麽他不能給自己一個稍微高一點的要求去争取?

——如果他還活着,為什麽他不能努力繼續活下去?

“你說你會解夢,原來真的不是在吹噓。”

白唯不覺輕笑着開口。他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在不刻意使勁的情況像眼下這一刻那麽自然地露出笑容。

李朗跟着微笑起來。“我當然會解夢。我這個人什麽都會,就不會吹噓。”

從那夜之後,為了能“活下去”,白唯開始用心學習起各種生活技能。

最初的時候李朗很頭疼白唯堅持親自烹饪食物,不過,上吐下瀉了幾回之後,也就習慣了。倒是白唯開始幹起兼職筆譯工作的情況讓李朗特別受不了,因為白唯總是會拜托李朗“快一些”,以便能讓他趕緊繼續趕稿。

當然,白唯自己也覺得這工作真辛苦。幸好,他的運氣不錯,他在無聊時寫着玩的曲子被好友劉亮拿起填詞賣給了一個風頭正勁的演員出單曲,那單曲的MV因為導演和主演是個重回演藝圈的影帝而紅了一把,連帶白唯這個作曲者也被業內人士關注到。其實學古典的白唯并不是特別會欣賞流行樂,不過,寫一些主流風格的樂曲就能賺錢,何樂而不為?很快,白唯便把自己的工作重心轉移到了當個銷售歌曲的“作曲家”這一方面。

如果白唯要總結自己的人生的話,也許那段時間才是他獲得最多快樂和滿足感的日子。

那些日子,他甚至沒有因為和李朗的交易而自我厭惡——這其中主要還是因為李朗的态度。白唯和李朗的相處可能更像平等互利的床上情人關系,李朗從來不會無視白唯的感受,總是同意白唯的每一次拒絕,日常的相處,他們更像是朋友……有時白唯真的會産生兩人是好朋友的錯覺。

後來白唯不止一次忍不住設想,如果沒有那場交易,也許他們會是最好的朋友。甚至,李朗會是他除了父親之外,最接近家人的角色。

——但無論如何,那時他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正經八百打算和對方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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