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二三

長得好看就是不同凡響,上課打盹也是賞心悅目的模樣。

姜嶼西頭枕在木質課桌上,露出“被神親吻過的完美側臉”,沒過多久,前方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同桌閃了閃神,詫異道:“他這是睡着了?”

林安尼正在數姜嶼西的睫毛,被同桌打斷就需要重來一遍。

他問道:“不然呢?”

同桌一拍大腿,咋舌道:“這也太快了吧。秒睡!”

林安尼被打斷兩次後,果斷放棄了數睫毛的重任,心裏判斷姜嶼西的睫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數不勝數。随後,他神清氣爽地記下物理老師在黑板上寫着的公式。

同桌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課本,說道:“書上有,不用記。”

林安尼心情好,解釋說:“我知道呀,不過用筆寫一遍印象更深刻。”

“那你改一下這個地球表面衆力加速度的公式。”同桌好心提醒道,“老頭把G和g的位置弄混了,你記得別抄錯。”

林安尼:“………………”

他現在去聯名申訴換物理老師的投名狀裏簽字,還能來得及貢獻自己微小的一份力嗎?

十分鐘後,老人家一句“你們自己做課後習題”,就提前結束了這堂課。學生們習以為常,林安尼便開始咬着筆頭寫那些完全搞不懂意思的天文公式。

同桌面無表情地打着節拍:“一。”

物理老師哼哧哼哧地把講臺背後的木質椅子搬到門邊。這實屬一塊風水寶地,午後夕陽懶洋洋地灑落下來,任何坐在這個角落的人類都能沐浴到像金子一樣燦爛的美妙陽光。

“二。”

物理老師如尋常一般,勾着背将微濕的手心往外套下擺處蹭了蹭、又抹了抹。

“三。”

他從椅背深處掏出一個微微發黃的老舊塑料袋,掏出藏在裏頭的一沓現鈔,指腹沾了點唾沫,開始一點一點數錢。

林安尼:“………………”

同桌注意到林安尼的震驚,得意洋洋道:“誰叫你以前不是逃課就是打瞌睡,每次都錯過好戲。”

林安尼咽了咽口水,比劃了兩下,努力平複自己複雜的心情:“我以為,他只是年紀大了,教書水平下去了。他這樣,幾次了啊?”

同桌冷冷嗤道:“沒多少,總共兩三次吧。但我一看他那架勢,我就知道他要做什麽。這人也真是奇葩,現在這年頭,全都是網銀和支付寶,再不濟也有微信轉賬。誰還拿個破塑料袋,把毛爺爺裝在那兒啊,也不怕被偷。”

說到這裏,連同桌這種平常懶得諷刺別人、更別說是嘲諷長輩的乖乖學生仔,也忍不住露出一點點鄙夷之色。

林安尼注意到他手裏那沓錢說少不算少,說多卻不算多,林林總總包括小錢數下來應該也就兩三萬,有幾張破破爛爛的,還特意從講臺抽屜裏翻出透明膠帶,對着陽光小心翼翼地撫平、貼好。

離下課還有數十分鐘時,物理老師總算不再反反複複地數他那些小鈔票。臺下熙熙攘攘地吵鬧,臺上的他熟視無睹地講完課後習題的最後一道。

臨近下課,他突然推了下眼鏡,咳嗽道:“今天咱們來推選一個課代表。”

這物理老師記性差,一直沒認命過課代表,女魔頭聽說後就讓化學課代表身兼數職,順便也把物理作業本給收了。好在化學老師和物理老師在同一個辦公室,兩門課作業負擔也不算重,那位課代表做得還算輕松。

然而第二學期化學老師搬了新辦公室,與原辦公室屬于南北兩大對角樓,課代表就得輾轉兩座樓,時間一長,再任勞任怨的課代表也忍不住提出異議。也不知女魔頭是怎麽和物理老師說的,他老人家竟然能記住選舉課代表這件“小事”。

物理老師:“有人毛遂自薦嗎?”

原本窸窸窣窣的教室頓時鴉雀無聲,誰也不想攬這個吃力不讨好的燙手山芋。

物理老師:“那……你們有想推薦的同學嗎?”

每個人的頭低得快與桌面親吻。

物理老師再次推了下啤酒蓋厚的眼鏡:“行吧,我這花名冊上有你們上學期統考的物理成績。我看看誰的分高……”

上學期統考卷子是某一所省重點出的,全省高中生考得都是同一張卷子。這份據說已經依照“貧富差距”簡單化的卷子,讓江城一中所有的學生苦不堪言。全年級段就沒幾個得八十分以上的,更別說存在于食物鏈最底端的高一三班,光是及格人數就只有寥寥數幾。

一說看成績,林安尼就有不好的預感。

當三個字從物理老師嘴裏吐出後,林安尼這預感就成了真。

物理老師:“姜嶼西。”

林安尼背往椅子上一靠,心道,果然。

也不用其他人點醒他,姜嶼西自己醒來了。

他微微皺着眉,站起身看向站在講臺的老人。

如果林安尼足夠熟悉姜嶼西,就會知道這家夥其實有點起床氣,不重,但臉色會比平常更暗一點點。

“一百二十分。”連一向不問世事的物理老師都有點驚訝,“去年的卷子滿分不是一百分嗎?你這多出來的二十分是哪裏來的?”

姜嶼西沉默數秒,時間有些久遠,他在回憶。

片刻後,他想起來了,很平淡地敘說一個事實:“去年統考的物理卷子降低了難度,所以學校老師專門出了二十分的附加題。”

降低難度?

全班訝然,這姜嶼西是不是記錯卷子了。去年的物理卷子明明難得令全校聞風色變。

老頭顯然見多識廣,他沉吟:“那像你這樣得滿分的全年級有多少?”

“不多。”姜嶼西說,“附加題有些難度。”

言下之意則是,如果沒有這附加題,杭城中學全滿分的估計就像秋日即将收割的麥子,一大片一大片的。

姜嶼西的話讓在座學生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猶記得去年拿到物理卷子時苦不堪言的哭臉,每個人嘴上都在說這是什麽神仙出題,怎麽會難到這種程度。

結果在姜嶼西的口中,那套卷子簡單到必須再出附加題,否則就是毫無難度。

怪不得雖然是統考,卻沒有出詳細的全省排名,要是真出了,他們這群沾沾自喜的井底之蛙還不得鑽到地縫裏去。

林安尼也是很驚訝。江城一中在全省雖然一般,但在全市已經是數一數二的中學。他知道有差距,卻沒料到差距如此巨大。

物理老師在一中教書多年,深愛着這所學校的故土。由于城市的落後,這所學校和省重點有些差距在所難免,但也沒有今年這樣懸殊的差距。

他臉漲得通紅,似乎是羞愧自己沒教好,更後悔直接在課上打聽這種問題,打擊學生們自信心。

“你……”物理老師歇了歇,“你好好說話。我問你算上附加題,杭中滿分的人數。”

姜嶼西沉默數秒,終于無奈道:“就我一個。”

這下所有人都愕然。

物理老師似乎也被轉學生的好成績震驚到了。

過了好久,他才下了命令:“姜嶼西,既然你是去年全班物理最高分,那麽這課代表的任務就交給你,我想大家都沒有異議吧。”

這是在詢問在座學生的意見。

原來那些裝鴕鳥的學生此刻一個個坐姿端正、擡頭挺胸,異口同聲地說道:“沒意見。”

物理老師滿意地點了點頭,對姜嶼西布置了屬于課代表的第一個任務:“F209是我的辦公室,記得明天早自修之前把作業收齊、交上來。”

姜嶼西沒說話,他站着閉了閉眼睛,又晃了晃,最終扶着課桌穩定了自己。

這俨然還是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林安尼心道,這世界上果然沒有秒醒的人,只有裝作清醒欺騙了衆人的某人。

姜嶼西動了動嘴唇。

林安尼以自己對姜嶼西膚淺的了解,篤定他肯定會拒絕。

姜嶼西再擡眼,目光已是清亮。他直視物理老師,毫無拒絕之意:“好的,老師。”

林安尼愣住了。

物理老師走後,漫長的一節課終于結束。經過這兩天的相處,同桌也摸透了新來轉學生的脾性,他知道姜嶼西沒表面看着那麽冷。

同桌并不怕他生氣,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姜嶼西,這可不是一件好差事啊。你怎麽就答應了。”

課代表不像是班長、學習委員這類有實在職權的班級委員,這種職位辛苦不說,還吃力不讨好,油水全靠任課老師發。遇到溫和親切一些的老師,偶爾會利用職務之便,早一些告知課代表學生成績,或者動不動給點零食甜點犒勞。

可惜物理老師并不在此類任課老師之列。林安尼實在懷疑一學期之後,這個老師能記住姜嶼西的名字。就算不錯了。

同桌說:“別的課代表會幫着老師批改作業。你這個課代表會做什麽?”

姜嶼西根本不理他。

同桌自顧自地笑:“幫他數錢嗎?”

同桌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不不,他這種守財奴,才不會別人給他數錢呢。毛爺爺這種香饽饽,他要數也是自己躲在小黑屋裏數,哈哈哈。”

麻花辮實在聽不下去,瞪了同桌一眼,道:“積點口德吧,張同學。”

同桌:“略略略。”

不再有時不時飄過來的視線,氣氛難得清閑。

林安尼裝出很随意的樣子,道:“姜嶼西,你家住在哪裏?”

姜嶼西并不避諱地說了一個小區的名字。

課桌上躺着一本被風拂過上下翻飛的習題冊,他的手很好看,即便握着最質樸的黑色水筆,也會叫人覺得這個畫面極度唯美。

林安尼很清楚自己身上的優點和缺陷。這是他這麽多年來,第一次遇到一個手比他好看的人。

同桌嗅到了一絲不一樣的氣息,神秘兮兮地湊過來。

“啊!”林安尼誇張地叫了一聲,不像平常的他,“離我家很近啊。”

同桌翻了個白眼,方向是同一個,但請問哪裏近?

姜嶼西說:“那挺巧。”

林安尼問:“你平常怎麽回去的啊。”

不過幾分鐘,姜嶼西就完成了物理老師布置的作業,他翻出另一本林安尼沒見過的習題冊,繼續算題。

“我走路回去。”

姜嶼西住的小區就是個學區房,離學校沒多少路。

林安尼苦中作樂道:“我……我也走路啊。今天放學後,要不咱們倆一塊回家吧。”

同桌覺得林安尼瘋了。

他家那麽遠的路程,真要走路難不成要走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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