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五毫米
琦哥兒“嗯”了一聲,抱起道具香腸人,像抱着大狗熊玩具那樣親昵地摸了摸,“這玩意兒太輕,吊上去輕飄飄的,感覺不對。你身形跟演員差不多,做個替身吧。”
成天路咆哮:“為什麽不讓演員自己吊!”
“丫太大牌,說動作危險,要先報兩千萬的保險,還要他助理直播全過程。”
成天路瞄了眼演員,就是剛出了點名兒的鮮嫩小生,坐在帆布椅上,只顧低頭玩手機。他嘲道:“你是導演,搞不定個演員?”
琦哥兒不以為意:“我搞得定你就行,去吧。”
成天路乖乖走到絞殺器底下,頭上射燈亮起,絞殺器的利刃反射出耀人的光。道具師挺嚴謹,給他量了體重身高腰圍胸圍,一邊量一邊啧啧稱贊:“哥們兒,身材不錯啊,咋練的。這肌肉手感真好。”
成天路甩開他的鹹豬手,心如死灰:“我這肉,還不夠你們琦哥兒吃一筷子的。”
道具師見他緊張,摟着他的肩安慰:“甭怕,頭上那玩意兒雖然是真的刀刃,我算得很準,離那兇器5毫米就會停住,你不要亂動就好,五毫米,記住了!”
成天路食指和拇指撐開了五毫米,然後放在自己頭頂上比一比。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陳年舊事。剛出來工作時,他寫了一篇關于某企業産品有瑕疵的報道,被企業告了個诽謗。當時他還是個年輕的新人,心裏挺慌,而且被迫道歉後,對社會體制第一次有了不信任感。
一前輩開導他:這社會就是這樣,成王敗寇。但成王還是成寇,都是一時的,你心裏那把尺不能跟着移動,移了一毫米,整個人就沒有立身之處了。人的一生長着呢,慢慢你就看到,神不用膜拜,鬼也不用往死裏踩,說不好明兒就掉了個個兒呢。
果然沒多久,那家企業倒閉了。再過幾年,該老總又重新弄了個産品,依然賣得很好,成天路晉升到記者部主任,老總還找人約他出來喝酒,各種奉承和拉關系。成天路面對這些變故,心裏五味雜陳。人生确實跌宕起伏,前程難料,但像老總這種人,還是有辦法在任何風浪裏冒頭,因為對他們來說,原則算個屁,他們心裏就沒尺子,移動幾毫米都無所謂。
更何況,人生哪裏長,現在他距離可能性的嗝屁,只有5毫米啊!
他眼睛又習慣性地尋找琦哥兒。琦哥兒還那樣,慢悠悠地從攝影師到演員,逐個溝通。他說話的聲音不大,語調總是不慌不忙。片場裏千鈞一發的壓力,連成天路這外行都能感覺到,各個環節的配合就在一瞬間,千絲萬縷的線掌控在導演手中,一條線沒盤好,就是一團亂麻。
可他從未見過琦哥兒緊迫的樣子,連快走兩步他都舍不得累着自己。
成天路開始着急,只想快點開始,拍完趕緊離開這裏。沒想到琦哥兒在跟演員講戲的時候,起了變故。
那新晉小生突然站了起來,說必須趕飛機去下一個通告。
琦哥兒這次不慣着他了:“改簽吧,今晚七點前放你走。”
小生不肯。管通告的場記大急,極力安撫勸告威脅,差點跟演員助理打了起來。琦哥兒給了零零九一個眼色,讓他來解決問題。不用琦哥兒吩咐,零零九早就自發走了過去。劇組人事糾紛多,一般不講理的都讓零零九來周旋。
零零九飛了個眼風:怎麽搞?
琦哥兒給他比了個割脖子的手勢。
零零九搖搖頭,轉臉笑嘻嘻對小生說:“林老師,這幾天辛苦了,您看,還有幾場戲您的戲份就結束了,今天再辛苦您半天,把剩下的拍完。一會兒我給您換張9點的頭等艙,您在飛機好好睡一覺,別耽誤了下一個行程。”
“9點肯定就耽誤了,”他助理大聲嚷嚷:“我們現在就得走。”
“別介,姐們兒,咱有合約啊,說好這周末為止,都得紮在劇組裏。”
“啥合約,就是個坑,合約裏沒寫要拍那麽惡心的東西。咱有話就直說了啊,林老師的片約很多,錢咱是無所謂的,就想做點好作品,拍些有藝術性的戲,拿個獎。但你們現在拍的啥東西,沒幾句有意思的臺詞,每場戲都死人。”
零零九知道這就是借口,他們肯定是外面臨時接了個活兒,不是油水多,就是人情關系推脫不開,所以打算臨陣開溜。這種事很常見,檔期也不是不能商量,可這助理也太不通情理了,話說得那麽難聽。
正想說兩句重話鎮住她,卻聽琦哥兒在旁邊道:“那好吧,你們可以滾了。”
現場登時鴉雀無聲。
劇組裏大部分人都是琦哥兒的固定班底,日積月累一起拍片子,琦哥兒即便不端架子,也早就豎立起了威信。他說完這句話後,沒人敢出聲,連零零九都不說話了。
沉默形成了巨大的壓迫力,團團圍住了林小生和助理。林小生覺得兩人勢單力薄,形勢可危。
助理卻是個混不吝的:“行啊,導演放狠話了,走就走。”
“嗯,別回來了。”琦哥兒又加了一句。
周圍再次無人做聲。林小生還是有點腦子的,覺得不妥,換了張平易近人的臉:“檔期我們遲點再聊,剩下的戲……”
一句話沒說完,卻聽後面有人插嘴:“剩下的戲很簡單,截一截就好了,把你早點弄死很容易。弄死人是琦哥兒的強項。”
說話的是成天路。他一聽演員要撂攤子,心下大喜,就盼着他趕緊滾蛋,那香腸人的戲多半不用拍了。
琦哥兒笑道:“對,你現在已經是死人了,走吧走吧。”
林小生從沒遇過這麽強硬的劇組,一時慌了。
零零九察言觀色,知道這小鮮肉光學會了圈裏的貪婪,還不懂處事的江湖伎倆,便再添一把火:“您要真有事,就請便吧,合約的問題我們等律師來解決。”
助理紅了臉:“我們是寧姐那邊帶過來的,你說不用就不用?”寧姐是電影投資方的人,林小生是他們指定下來的,投資方向來比天大,她就想用天威來壓住這笑臉佛。
豈知零零九只長了個佛相,內裏卻是個精打細算的流氓。這種威脅他最不怕了:“啊,是挺對不住寧姐的。琦哥兒的項目從沒缺過錢,她要是覺得沒了林老師,這投資不劃算,那咱就好聚好散。外面等着送錢的人不少,別耽誤別人賺錢。”
林小生見過的世面還不夠多,一下就被零零九唬住了。他自然知道琦哥兒電影有票房,大概是真不缺投資人。
零零九抽完這記鞭子,見林小生果然腿軟了,于是換了一副慈祥的面孔,抱住他的肩,“來林老師,咱好好聊聊。”
琦哥兒走到客廳的沙發上,一屁股坐下來,順手抱着他的“香腸人”。
成天路在他跟前的茶幾坐下,開口稱贊:“哥們兒,挺鐵腕的啊。”他幫琦哥兒補刀,不只是為了躲開頭頂的絞肉機,也因為他特煩拿了錢還撒嬌的人。琦哥兒瞄了一眼遠處的童一如:“零零九說她是什麽影後,來我這裏想演什麽?”
琦哥兒的語氣有點煩躁,成天路估摸剛才助理的話,多少傷了他。一個初出茅廬、靠臉上位的鮮肉演員都敢用“藝術”質疑他,何況影後?
成天路立即保證:“她給什麽演什麽,您放寬心,老演員了,不會給你甩臉色。”
琦哥兒冷笑:“你跟她啥關系,那麽盡心幫她說話?”
“啥關系沒有,就他媽一塑料人情。我只負責薦人,之後你想怎麽虐怎麽虐,不用告訴我。”
“挺漂亮。”琦哥兒沒頭沒腦地接了一句。
成天路決定跟琦哥兒開誠布公:“她最近黑到谷底了,名聲兒比你還爛,要不也不會來演屍體。”
“惹了什麽事?”
“也不是什麽大事。群毆,販I毒,走si軍I火,放國內都能判死刑了,”成天路嘲道。
“我I操,看樣子不像那麽彪悍啊?”琦哥兒這才對她有了點興趣。
“她男友是個美國人,底子比他媽水溝的水還黑,靠走私軍火到墨西哥發家,上個月跟當地人發生槍戰,死了十來人,搜出20公斤海I洛因。我們的影後當時也在加州,一起被逮去調查。不管什麽原因,只要涉毒,在圈裏就不用混了。”
“20公斤海I洛因。她沒沾這個吧?”
“尿檢沒事,以前沾不沾我不知道。販I毒估計跟她沒關系,要不是的話,不會全須全尾放回國。這在國際上都是重案,圈裏沒人敢碰她。要是連你都不收,她只能卷鋪蓋,換個名字重新做人。”
琦哥兒輕笑一聲:“這姐姐那麽厲害,我怕壓她不住。”
“你行的!拜托了,我都做你的香腸人了,你就給她個機會吧。而且她的戲蠻好的,除了對男人的品味野了一點,沒聽說在片場有什麽不良行為。”
琦哥兒想了想:“行吧!看在你的份上。”
成天路心下大慰,把童一如帶過來,正式地介紹給琦哥兒。
琦哥兒在蛤蟆鏡後看了她一會兒,淡淡道:“你現在沒事吧?跟我去化妝室聊聊戲。”
成天路大驚,就想要阻止。但用什麽理由,他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來。
童一如也很疑惑,看到成天路的表情,就知道“聊戲”有蹊跷。她想了想,決定先去看看形勢再說。“好。”
既然童一如已經答應,成天路也不好說什麽。他一邊在心裏大罵琦哥兒,一邊吃了蒼蠅似地目送兩人走去陰暗的化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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