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異聲
這孩子從小就不尋常。別人在一歲的時候叫“媽媽”,他只會叫“莫莫”。他的耳朵不靈光,聽覺很微弱。
他喜歡用食指一下一下地拍打桌子,數節拍。他還喜歡爬家裏的樓梯。樓梯有三層,他一邊走,一邊用食指拍在扶手上,數節拍。
他用含糊不清的語調跟父母說,常常有人在他耳邊說話。周圍的聲音很模糊,但這個人的聲音很大。那是個低沉的女聲,像水流進大水缸的那種沉重、又無跡可尋的聲音。他一直在尋找這個人,但他找遍了房子和院子,都沒有聲音像流水的人。
那個人只活在他的耳邊。而且,他開始跟那人對話了。
家裏的人都覺得害怕。他的哥哥都不跟他玩,附近的孩子都躲着他。甚至連父母也很恐懼,暗中疏遠了他。
他孤獨一個人,慢慢長大。越大,他的模樣就變得越奇怪。他常常向左歪着頭,因為“那個人”總是對他的右耳說話。他常常躲在房子裏,臉色變得蒼白又陰沉。他的指甲從來沒有人幫他修剪,總是被啃得尖利不平。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模糊。十七歲那年,他撿到了一個防毒面具,他把面具戴臉上,從此再也沒揭開過。
“然後他就對家人大開殺戒了嗎?”肖東立問。
成天路講的故事被打斷了:“哪裏有那麽快,殺人不得再鋪墊一下!”
“這開頭還行,後面別爛尾了。”
成天路的食指在平板電腦上輕拍幾下,像那怪小孩數節拍一樣。文字往下走了幾行。他嘴角一牽:
“別對琦哥兒期待太高。”
這是大棒子給他發的劇情梗概。故事他早聽過了,琦哥兒通過外星檢測器給他講了個大概,當然沒有那麽多形容詞藻,經過了大棒子的潤色,才有了比較完整的情節。
這些日子,琦哥兒偶爾會給他打電話, 兩人聊聊劇本進展等等。琦哥兒會問他在采訪時的見聞,當地人情風俗、房子都什麽結構、說話有什麽禁忌,諸如此類的細節。
成天路說了一通,然後提議:“你一樣樣問我,還不如讓大棒子去當地看一看呢。”
琦哥兒不接這個茬兒,卻突然說:“東三環有一家店的槽辣椒炒肉做得好,我們去撮一頓?”
成天路不知道為什麽話題拐到這上來,琦哥兒的思路總是很跳躍。西南當地家家都做槽辣椒,酸辣暖香,成天路曾經對琦哥兒講過他們的飲食習慣。
成天路想起那味道就饞了,于是回答:“好啊,你請客,随傳随到。”
“嗯。”
話題就終結在此,沒有下文了。兩人工作都很忙,琦哥兒更是日夜颠倒,根本沒有出來吃飯的餘裕。
成天路甚至不認為琦哥兒會把他講的生活細節寫進劇本裏,跟他閑聊,大概就是為了在拍片間隙換換腦子,甚至只是找個人說話消遣吧。
但他到底養成了照顧這臺檢測器的習慣,每天充電,除非是出門運動鍛煉,否則一定會把機子帶身上。肖東立拿起那臺機子,研究了好一陣:“這玩意兒真能檢測外星信號?”
“不知道,反正很費電就是了。”
“你跟琦哥兒感情真好,他一句話,你就給他留出一條專線,只有你們倆才知道的神秘號碼——只有你才聽得見的聲音,真他媽浪漫啊。”
成天路笑了:“別廢話,我跟他有什麽感情。還聽不聽故事?”
“聽。那孩子後來怎樣了?”
當然是長大了。長大了,在那偏遠地區還成了大人物。戴着防毒面罩成了他的标志。他不上學,但懂很多事情,是那個聲音告訴他的。
那個聲音幫他判斷了很多事情的走勢,他賺了很多錢,跟當地領導成了密友。雖然他的模樣很奇怪,但是有錢有勢,社會相信他。
他煽動大批失業的人離開家,跟他去一荒涼的山區,建立公社,在那裏開始了自給自足的生活。
外面的人都以為那是桃花源,因為流出來的照片,都是男耕女織,孩子們上課和玩耍的情景。
後來一個人逃了出來,才揭開了裏面的真實情況。那裏的孩子都沒有名字,只有編號,每個家庭唯有老大有結婚和生育權,其他的孩子一到14歲就必須送到外面工作,供養整個公社。
公社的錢用來買地、買房産。他們積累了巨大的財富,還養了自己的軍隊。他是公社唯一的領袖,獨裁者,反對他的人會被處決。
公社的真相揭露後,警方來調查他們。裏面的少年也在醞釀反抗,密謀推翻他。而他準備帶所有人服毒自殺。
公社裏的所有人都被帶到禮堂裏,準備注射毒藥。不願意注射的,立即槍決。注射毒藥的時候,他的手指在桌上數着節拍,一個、兩個、三個……
肖東立聽得緊張:“然後呢?”
“然後就是你殺我,我殺你。軍隊和少年玩捉迷藏游戲,有的被爆頭,有的被活埋。公社一夜之間自己毀滅了。等警方來的時候,到處都是屍體。”
“我操,這完全不符合我國國情啊。所以整個村子都完蛋了。那個奇怪的聲音到底是什麽?”
成天路冷笑:“誰知道?琦哥兒不負責解釋,他就負責弄死那些人。”
“這跟礦下屠殺案有啥關系啊?”
“沒關系,他們瞎編的,”成天路若有所思,“我看他們根本不想拍礦下屠殺,就是借個由頭……”借個由頭幹嘛呢,成天路實在想不明白,只知道琦哥兒的興趣點,由始至終都是“消失的村子”。
“編也不能那麽離譜吧。”
“離譜嗎?”成天路嘆道,“最恐怖你知道是什麽嗎肖兒?這故事裏有一半是真事兒,歷史上有原型的。”
“啊?!”
“公社和集體服毒。1978年,美國人民聖殿教的教區集體自殺,沒記錯的話,死了900多人。他們的領袖說要大家一起去天堂的時候,所有人都很害怕,沒人敢先吃毒藥,是一個女人抱着襁褓裏的嬰兒,第一個走上前,把毒藥注射進孩子的嘴裏。”
肖東立聽得渾身一顫,“人真的會被洗腦到這個程度?”
“她覺得自己做了對的事。給人注射毒液的、開槍爆人頭、告發自己的親人、抽打自己的朋友、往老師頭上吐口水的,這種故事太多了。”
肖東立知道總編指的是什麽:“那這劇本還蠻有得可說的,琦哥兒的片子沒那麽惡俗嘛。”
“可說個屁!背景是這麽個背景,寫出來大篇幅都是虐殺毀屍,殺人九宮格你聽過沒有?”
肖東立樂了:“什麽鬼?九宮格火鍋我知道。”
成天路翻轉平板,讓他看大棒子的傑作。文檔裏畫了九個格子,分別标上各種虐殺方式、驚吓點、時長、人數。他覺得這女孩兒的暗黑物質,比琦哥兒一點都不遜色。
“跟火鍋差不多,每個格子都有一種材料,斧頭、沸水、強酸、集體窒息……分門別類的煮,每一樣都講究,準保有合你口味的。琦哥兒的電影基本就是這麽回事,一頓火鍋。”
肖東立哈哈大笑,“好玩兒。”
成天路懶懶地把平板合起來。這種活兒,他真覺得不值當花心思。
時至年尾,編輯部忙得不可開交,為了春節長假,提前兩月就得把稿子安排出來。各種要還的版面債,去不完的飯局,成天路把自己掰碎了都不夠鋪滿行程表。
回到編輯室,毛倩拿了一堆巧克力過來。
“各位爺,我來上貢啦。”
大家圍攏了上來。幾個男記者見是巧克力,連連抱怨:“下次弄點硬貨,豬蹄兒鮑魚紅酒都行啊,巧克力能頂飽?”
“不要拉倒!這一盒是不頂飽,夠你吃十頓麥當勞了。”巧克力都是商家送來的聖誕和情人節特供,包裝甜美,價格自然也是節日特供,除了交戀愛稅以外沒人會買。
美編主管笑道:“甭管他們,單身狗只會吃狗糧。”
“沒錯,路爺,這幾盒最貴的給您留着,拿去哄女朋友吧。”
“多謝,”成天路收了。
“我謝謝您才對,要不是您慷慨批了封面,咱經營部得集體吃土。別說巧克力,您缺啥,我們給您衆籌去。”其實成天路哪裏有那麽大的權柄,每年編輯部會做幾期軟封面,找幾家大商做消費性的報道,活兒輕松,讀者還愛看,這是不成文的規定了。
看了看巧克力,他笑道:“我缺個女朋友,你們給衆籌一個?”
美編起哄:“別信,他又來騙我們這兒的小姑娘分手。”
成天路只覺自己處境凄涼,“我哪有時間找對象,說真的,有合适給我介紹一個。別的條件都無所謂,能自己照顧自己,逢年過節自己玩兒、周末不用陪逛街、生日自個兒吹蠟燭的,有嗎?”
“有你真的要?”門口傳來一個聲音。
一個女子踏着高跟靴子走了進來,編輯部登時鴉雀無聲。
作者有話說:
聖殿教集體自殺,歷史上很有名的邪教事件,死的人太多,非常慘烈。這裏寫的很多內容都是從Survivor這本小說看的,作者恰克·帕拉尼克在中國比較紅的是《搏擊俱樂部》,沒記錯的最新的翻譯本是《腸子》。一開始短篇集《腸子》的中譯本是沒有《腸子》的,因為尺度太大(其實真沒什麽,整本書的尺度都是卓越不群的,不差這一篇)。他的作品血腥荒誕、刺激并且節奏明快,諷刺資本主義的殘忍無根和虛僞。現在那麽多人罵美國,罵資本主義的腐朽和民主的虛假,不妨看看這些美國現代作家怎樣罵,那才叫扒皮剔骨,罵得底褲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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