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人生如戲

他們倆走到門口,按了門鈴。

意想不到的是,多米直接來應門了。他是個四十多歲的矮小中年人,圓臉上一頭卷毛,眉毛也濃厚,看起來就有幾分孩童相。

成天路見這裏非常平靜,不像被警方搜查或監視的樣子,于是就跟多米亮出媒體身份,說冒昧拜訪,想跟他聊聊他的畫作。

這登門拜訪确實唐突,但多米很和善,沒多追問便把他們請進客廳兼畫室裏。畫室的天花板有兩層高,或擺或挂着幾幅畫。雪白敞亮的大空間還連着一個房間,從敞開的門口看,是個小卧室。

成天路端詳那些畫作,景物畫得細膩真實,人的臉卻很簡略、呆滞、同質。客套話過後,他開門見山:“多米老師,冒昧來找您,是想向您探詢一事。我在好幾年前做過一個采訪,是東北一煤礦發生的殺人案,當時又去了兇手的老家,西南的虹隆縣。您畫裏的背景也是在那一帶吧?”

多米回道:“對啊,那是我老家。什麽殺人案?”他對這兩不速之客摸不着頭腦,但成天路的刊物他很熟悉,對他就有幾分信任感。

“七年前,一個煤礦發生坍塌。挖掘搶救了三天,只有一個人活着出來了。他說他殺了其餘17人。”

“噢,大案啊!”他長居國外,竟然沒聽聞過此事。

琦哥兒突然開口:“您是幾歲的時候看到外星人?”

多米更驚,“什麽外星人?”

成天路給琦哥兒的腦洞做補充說明,“您的畫作《天水》,天空破洞裏有一張人臉,那外星人……呃,那圖像是有什麽意義嗎?”

多米恍然,又覺得困惑:“意義嘛……畫出來的東西總有意義,但意義這碼事,就像在一灘水裏,用磚頭給砌個框架,全憑你要什麽形狀了。我只負責灑出這灘水,別的很難給你答案。”

琦哥兒追問:“水總有個來源吧,天上掉的,河裏流的,人撒的尿……”

“您說的沒錯,”多米笑了,笑容卻慘淡,“但哪裏說得清楚,水自己流出來了,我只是它的管道。它的根兒在哪裏,我不知道。”

成天路和琦哥兒對望一眼,這些故作玄虛的話屁用也沒有。

成天路:“你找不到的‘水的來源’,會不會就是你對家鄉的記憶。你還記得小時候的家什麽樣子?”

多米露出迷惑的表情,然後表情逐漸加深,到最後簡直是惶然。“我記得的都是零零碎碎的東西,鍋上燒的銅壺、樹葉着火的煙霧、鵝毛填進枕頭裏、孔雀……”

“孔雀?”琦哥兒重複他的話。他的腦子在想象畫家描述的景象,都是日常生活常見的畫面,細碎又暗淡,但突然插入了豔麗的孔雀,就覺得很出奇。

“是啊孔雀。孔雀是我們的神鳥,我們很多傳說都跟孔雀有關系。”他說話一直沒什麽表情,但此時臉上現出了懷想眷戀的神色。這神情慢慢扭曲,變成痛苦。

他站了起來,從箱子裏拿了兩瓶礦泉水,遞給他們,然後打開自己跟前那瓶,咕咚咚地灌下一半。看樣子他的情緒大受波動,必須喝水來緩一緩。

“我八九歲就搬到城裏,我的記性很差,好多事情都忘記了。那幅畫,說起來,我也不知道是做夢還是見過,但畫的時候腦子很清楚,每一樣東西都是‘對’的,就該是那個樣子。你們能理解這種感受嗎?”畫家的表情夢游一樣,似乎迷失在多年前的村子裏,至今還未找到出路。

琦哥兒想都不想,答道:“能理解。”

多米臉現笑容。他是真的很高興,笑容定格在臉上,猶如一只微笑的小棕熊标本。

下一秒,他整個人倒了下來!

琦哥兒大驚,就要過去攙扶。成天路反應快,趕緊阻止:“別亂動!這裏的東西都別動!”

琦哥兒立即縮回手。成天路快步走過去,看了一眼多米趴在沙發上的側臉,然後按了按他的大動脈。

過了幾秒,成天路鄭重道:“琦哥兒,你沒見過死人吧?”

琦哥兒不敢相信:“這就死了?怎麽死的!”

成天路不是醫生,自然沒法給他答案。只能說不是被琦哥兒的犀利機關殺死,也不是被任何血腥暴力的工具虐 殺;畫家就這麽無聲無息死去,死了臉還笑着。

正準備報警時,門外傳來了門鈴聲。兩人互看一眼。

“應門嗎?”

“必須應啊,一聲不吭待在這裏,那是兇手才會幹的事。”成天路嘴裏說着,心裏卻很擔心。他心知他們倆這次陷入了大麻煩。

琦哥兒走近門邊,剛走兩步,外頭聲響大了起來。兩人通過窗簾的縫隙看過去,只見兩個大漢已經開了鐵閘,和美女翻譯一起走進院子。一看這氣勢,不是黑社會就是執法人員。

琦哥兒問:“他們就是他媽大名鼎鼎的FBI?”

成天路點頭:“我今早才見過他們,唉,這次躲不掉了!”

“FBI問我們在這裏幹嘛,我們可以說鬥地主嗎?”

成天路嘆道:“不可以。大導演,遇到這種場景,你的故事要怎樣編?”

琦哥兒挺認真地看着他:“通常這種情況都是有人要陷害主角,哪裏有那麽巧的?人剛死,警察就上門了。”

外面腳步聲靠近,院子沒多大,他們已到門前。

成天路苦笑:“哎導演,可我們不是男主,是跑龍套的。”

“大反派一般都是看起來像跑龍套的。我們躲一躲吧!”

躲?成天路腦子還沒運轉過來,就被琦哥兒拉着進卧室。他們本來想在卧室尋找門戶或窗口,看有沒有可能爬出門外,但前腳進門,後面FBI已經進了客廳。琦哥兒拉着成天路,就近躲進了衣櫃裏。

聽着外頭的喧鬧,成天路覺得自己瘋了!他不明白,自己一跑龍套的怎麽就被琦哥兒編派成大反派?多米死在他們跟前已經夠糟糕的了,在莫名其妙的死亡現場裏,他們還躲進了衣櫃,真是水洗不清!

他在琦哥兒耳邊說:“我們出去。”

剛說完,就有人推開半掩的卧室門。成天路渾身僵了疆,心想,這特工見兩大老爺們從衣櫃走出來,會先大喊,還是先拔槍?

兩人屏息,只聽見腳步聲碎又急,剛踏進門口,就被人叫了出去。腳步聲很快就遠離了房間。

成天路松了一口氣,看向黑暗中的琦哥兒。

琦哥兒面目不清,呼吸平穩,感覺一點都不緊張。衣櫃很窄,他們倆靠得很近,稍微一動,手背就會碰在一起。他怪不自在的,把手貼到腿邊。

琦哥兒反而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掌,輕聲問:“害怕了?”

成天路沒有害怕,只是在罵自己傻B。回心一想,他會躲進衣櫃,一方面确實受到琦哥兒劇本的誤導,另一方面也是心存僥幸。這房子大,對方只有兩三人,要逃走不是沒機會。

這一着固然冒險,可自己相繼出現在班伍和多米的工作室,又拿着什麽鬼外星檢測器,被逮住估計得審個一年半載。而且他怎麽解釋自己為什麽來找多米?因為想知道外星人在哪裏?

要照實說的話,勢必牽扯出當年的大案,礦下屠夫終審在即,他這一節外生枝,不知道要影響多少人的命運。從自私一點的角度想,當年的大稿子是他成名的基石之一,他可不想這嚴謹的新聞報道變成志怪小說。

他現在跟琦哥兒一樣的想法,無論如何得快點脫身。

成天路反問:“你不怕?”

琦哥兒笑:“不怕,又不是自己一個。”

這句話簡單易懂、意義明了,可一字字的,在成天路腦子裏碰撞出了複雜的回聲。

他想,糟糕了,真是糟糕透頂。

他跟琦哥兒擠在這黑暗狹窄的空間,還拉着手。糟糕的不是FBI和死屍,而是即便有FBI和死屍,他也沒覺得有多不好。就算他被逮住了,也是跟琦哥兒一起被逮住的——那麽他和琦哥兒就有一年半載的、不得不交集的理由。

于是,他推翻了自己的擔憂。他是清白的,審就審呗,愛審多久審多久。琦哥兒說的,“不怕,又不是自己一個。”

成天路霎時全身輕松了。還覺得……有點高興。

這可真是太糟糕了。

正當他心猿意馬時,琦哥兒又說:“我們倆一定可以脫身,我瞄了眼,房間窗口沒關。等會兒找個機會,我們爬窗口出去。”

一語成谶了,他們真得爬窗口。

“外面有三個人,我們能避過那麽多人耳目?”

琦哥兒頓了頓,“兩人一起走不行,你走,我來掩護。”

“去你的,你還要造多少梗!別玩了乖,這不是你的片場。”

“我們倆那麽大的動靜,一起跑肯定跑不掉。你不用擔心,我帶着武器呢。”

武器?!

琦哥兒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團黑乎乎的事物。他打開手機屏幕,微弱的燈光裏,只見琦哥兒大手掌托着一小盒子,裏面裝着細小如沙的白色結晶。

手機的光藍幽幽照着琦哥兒的臉,他的嘴輕輕吐出幾個字:“雷酸汞。”

成天路差點一腳把琦哥兒蹬出去!

“你他媽帶着炸 藥幹嘛?”他不自覺把聲音放得低得不能再低,幾近沙啞。在可疑的死亡現場,躲衣櫃本來已經夠要命,他竟然帶着炸彈!

前一分鐘,成天路還纏綿悱恻地糾結着自己對琦哥兒的情感,現在開始發愁兩人能不能活着出去。

他小心地奪過雷酸汞,命令道:“我們出去自首。”琦哥兒用他一貫不緊不慢的語氣說:“自首個屁,我們又沒犯罪。”

“等你炸掉這房子,就不是犯罪了,是恐怖 襲擊。”

琦哥兒笑了:“這點炸藥,放個炮都不夠,我拿着玩兒的。”

成天路冷靜下來後,也知道這些雷酸汞不是玩意兒。他在私礦見過雷酸汞制的雷管炸山石,規模比這大得多,雷酸汞鹽是作為起爆藥使用的,因為容易燃燒和爆炸,搬運起來要極其小心。這些小細沙,估計只能做幾個擦炮。

琦哥兒又說:“你拿着武器走吧,省得一會兒他們搜我身。我先去外面應付這班美國人,外面有那麽多痕跡,一看就知道有訪客,我試試能不能糊弄過去。你已經露過面了,讓他們認出來會很麻煩。”

成天路不同意,還沒說話,琦哥兒就把櫃門打開。

成天路:“琦哥兒……”

琦哥兒在他耳邊道:“窗口在西面牆,走,現在!”

或許因為琦哥兒當導演鍛煉出了權威,他指示裏有難以違抗的堅定。成天路暗嘆一口氣,聽話地挪動腳步。

他敏捷又輕巧地靠近窗口,只見琦哥兒已經迅速地走進了卧室的衛生間。

腳步聲在靠近卧室,外面聽到動靜,有人正進來查看。成天路來不及細想,推開留了一條縫的窗戶,毫不遲疑地跳了出去,順手再拉上窗扇。與其同時,衛生間傳來沖水的聲音,遮蓋了跳窗的聲響,兩個特工走進房間裏。

成天路矮身靠在窗戶邊的外牆,饒是他體質強健,此時心跳快得像狂奔了100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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