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叛逆外甥與舅舅的愛恨情仇(6)
周圍有腳步聲,來來往往的聲音,那些經過的人似乎看見了路邊雙目失神的小孩,但他們并未停下來,一個個蹙了眉,卻無一施以援手。
“看穿着,應該是雜役弟子?要不送回雜役別院去?”一人詢問。
另一人搖頭道:“不用,剛才王一師兄不是放了話嗎?路上看見一個五歲小孩,不必理會。”
“為什麽?”
有人解釋道:“聽說是谷主仇人的兒子,能夠收留已經仁至義盡了。”
“仇人?”
谷主竟然還願意收留仇人的小孩?!
走在最前面的人輕嗤一聲,“大概正因為是仇人的小孩,所以才留下,這樣一來,想怎麽報複都可以不是嗎?”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哈哈哈!”
幾人的談話聲音從耳邊劃過,逐漸減小,他們離着路邊倚靠大樹的小孩越來越遠,話語中的風涼意味尤為明顯。
那些聲音落入長笙耳中,十分刺耳尖銳,但他漆黑的雙目卻無絲毫波瀾。
許是心髒的疼痛已經在剛才變得麻木起來,因此在短暫的時間內,他不會有其他情緒的反應。
身上衣物有些潮濕。
楓葉地上的泥濘黏糊糊的,長笙坐在樹下,平靜地盯着地面那些剛剛踩踏過的紅色楓葉。
它們在離開大樹的那一刻就已然失去了生機。
即便被風卷起有了片刻的喘息,最終也将會在風停下來的時候跌落在地上,沒有絲毫反抗之力地任由來往路人踩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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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髒六腑傳來的痛楚使得長笙難以繼續動彈。
從泥地爬起來坐在樹邊,已經用掉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氣。
長笙想,後面呢?
後面他該有怎麽辦呢?
在确認了雲虛師父的話以後,當做家的落霞谷,現在不再是他想要停留的地方了。
但——正如剛才離開的那群人所說,蘇黎不會輕易放自己走。
仇人留在身邊,才更好報複不是嗎?
這或許就是男人讓奶娘婆婆帶自己過來的原因。
長笙勾唇,臉上露出了些許嘲諷的笑。
從傍晚時分到夜幕星辰。
他在樹下坐了許久,散亂的發絲貼合在臉上,那張稚嫩乖巧的小臉上沾染了血跡和泥水。
寒風瑟瑟,長笙閉着眼睛,不知道到底在這裏坐了多久。
等到身軀被凍得僵硬無比時,他才終于輕輕動了動手指。
——再停留下去,真的會死。
長笙慢慢睜開眼。
濃密的睫毛微顫,輕輕刷過額前散亂而下的發絲。
他伸出手,扶着身旁大樹緩緩地站起了身。
體內流動的氣息好似身軀的支點,支撐着他的動作。
幸得這一個月,雲虛師父教過他內息調節的方式,否則以今日蘇黎那一掌,自己必定當場死亡,哪還有機會調動內力維持到現在?
他扶着林蔭道一旁高大的樹木,在這潮濕昏暗的小路上,慢慢朝着雜役別院的方位走去。
長笙不想死。
他還沒有為父母報仇,怎麽甘心就這樣輕易死在蘇黎的掌風之下。
小孩明無表情地想——那不再是他舅舅了。
既然因着父親而将自己當做仇人,那自己又何必再将他當做親人?
月光冰冷清輝,映照在林中這小小的身影上。
天地蕩漾,夜風穿林打葉,落霞谷的林中小路,唯有一幼小身軀,蹒跚前進,踽踽獨行。
身穿夜行服的男子走入柴房之中,但意外地,那小孩今日見着自己,卻沒有多少反應。
平平淡淡的神色,不複之前的歡喜與天真。
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像是毫無生機的人偶,漆黑雙目失魂無光,平靜地隐沒在了柴房的陰影角落。
蘇黎靠近他,挑眉問道:“今天見到舅舅了沒?”
長笙一眼一板地點頭:“嗯,見到了。”
“感覺如何?”
“不如何。”
蘇黎盤腿坐在他面前,笑問:“他見到你是什麽表情?”
長笙別過頭,聲音有些沙啞道:“那張臉上的神情,好像是看見了什麽不該存在于這世上的野種。”
蘇黎笑出來:“我告訴過你,長笙,他不可能會喜歡你,相反,他應該很痛恨你,因為你這臉,和楚問天倒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長笙擡眸靜靜注視着眼前的雲虛師父:“他恨我父親,為什麽?”
蘇黎道:“我之前跟你說過,他和你毫無血緣關系,對嗎?”
“嗯。”小孩輕聲回應。
“所以——”男人伸出手,輕輕拂過長笙的眼角。
長笙頓了頓,感受到了從對方拇指指尖帶來的溫熱的觸感,眼瞳微動。
那從薄唇中吐息而出的話語,帶着幾分留戀和缱绻,“他深愛你的母親。”
“!”
長笙猛地看向男人,漆黑眼瞳閃爍着幾分驚異。
“他愛着……我母親?!”小孩終于有了些許情緒,一時間,體內內力調息略微紊亂,竟逼得他忽然又咳出一口血來!
“咳咳!”血液濺出,沾染在了蘇黎的夜行服上。
黑色衣物倒是看不出血的顏色,但長笙唇瓣霎時被血染紅,令男人微微蹙眉,伸出手抹去,問道:“你受傷了?”
蘇黎裝作剛察覺的模樣,傍晚那一掌,他控制了力道,不至于真打死小孩,自己這一個月來幫長笙學會了調息,他在受傷以後用內力自己調節一下,會好很多。
青年伸手将長笙翻轉過去,背對自己。
随後調動內力,一掌拍在了小孩的後背上!
從體內調去的氣流順着他的手一路流淌進長笙的身體,将那些亂竄的藍色氣流全部包圍起來,像是一名長者引導着幼者,帶領它們流淌到五髒六腑,慢慢将那些有些錯位的器官送回它們原本的位置。
蘇黎順便檢查了一下小孩體內有沒有其他的傷,不過還好,沒有別的問題。
一刻鐘後,青年收了掌。
長笙身軀軟軟地朝後倒去,落進了蘇黎懷中。
小孩臉上眉頭緊蹙,額前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對上頭頂青年一對褐色的雙目,忽覺有幾分詭異的熟悉感。
但長笙沒有思考太多,錯位的五髒六腑被雲虛師父帶動着重新回歸原本的位置,丹田處紊亂的氣息也慢慢平複下來,但由于長時間的調動內力,他現在極度的疲憊,連動彈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蘇黎給他換下沾染了血和泥濘的衣物,重新套了件幹淨的。
換衣物時,長笙有些抗拒,在他四歲以後,就再也沒有讓旁人給自己穿過衣物了,包括父親母親。
但對于他的抗拒,蘇黎沒有理會,只是有些打趣地挑挑眉:“怎麽?你還不好意思?”
小孩抿着唇,道:“太麻煩雲虛師父了……”
“但你現在這模樣,能夠動彈?”
長笙:“……”
最終還是由蘇黎來了。
“這是還血丹,吃下去以後,你睡一覺明天內傷應該全好了。”蘇黎抱起換好衣物的長笙,放在了那張小小的床榻上,緊接着從懷中摸出一瓶丹藥,喂進了他口中。
長笙乖巧地吃下丹藥,躺在床榻上,歪頭就能夠看見身邊戴着面具的青年,那張臉上,終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笑容,“謝謝你,雲虛師父。”
蘇黎輕笑:“慶幸你的眼睛像你母親,我對她愛而不得,所以只能夠将全部的愛交給你了。”
聽到這話,小孩蒼白的臉上忽然浮現出幾分紅暈,小聲道:“無論如何,雲虛師父都有恩于我……”
“好了,早些休息吧。”蘇黎揉揉他的頭,“我走了。”
長笙臉上的笑容因着這句話而消失了,他微微抿唇,漆黑雙目失落地瞥向一邊,但沒有說什麽挽留的話語,只是落寞地回應着:“……好。”
他心中患得患失。
他害怕自己的央求會讓雲虛師父覺得自己多事。
因此只得乖巧小聲地說好。
蘇黎聽出他語氣裏的難過,垂眸看了眼小孩的神色。
蒼白精致的小臉上顯然一副不舍卻又不敢央求自己留下來的模樣。
小小的身軀即便蓋着被子,也能夠感受到它的輕顫。
蘇黎在床邊站着,過了幾秒後,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又給長笙掖了掖被角,道:“這樣吧,我在旁邊陪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好嗎?”
這話語一落進長笙耳中,小孩失神的雙瞳立刻像是被人重新點上了高光,帶着些許欣喜:“……可以嗎,雲虛師父?”
“可以,”蘇黎道,随即對着小孩的額頭輕輕一彈,調笑着:“你得要快點兒睡着,這樣我也好回去睡覺了。”
長笙點頭:“我會的!”
他聽話地閉上眼睛,許是能夠感受到身旁男人存在的氣息,小孩閉上眼以後,今日傍晚所受到那些委屈和憤怒都逐漸掃空。
長笙一開始本以為會睡不着,豈料自己鼻尖萦繞着雲虛師父身上的清香,反倒是一夜無夢。
第二日一早,小孩醒來。
身上的疼痛全部消失,身體也似乎比昨日還要好了一些。
傍晚谷主蘇黎那一掌竟是陰差陽錯替他打通了某個被堵上的靜脈,再由昨夜雲虛師父用內力幫他梳理清楚以後,身軀變得更加的輕便起來。
此刻眼能明示遠處微物,耳能捕捉暗處微聲,長笙想——自己倒是因禍得福了。
“一個個的,趕緊起來了!”
王洋的聲音從柴房外傳來,随着聲音的變大,那少年突然一腳踢開了柴房的門,看見裏面的長笙以後,頗有些意外道:“你竟然回來了?!”
長笙平靜地對少年道:“早上好,王洋師兄。”
隐己鋒芒,藏己殺機,至少現在,他得留在落霞谷,好好活着。
王洋上下大量着小孩,蹙眉冷聲問:“你怎麽回來的?!”
昨日聽說楓葉林那邊有一小孩沖撞了谷主,被打傷在地,那小孩還是谷主的仇人,王洋一猜就是長笙,昨晚回來以後,果真沒有在柴房看見小孩身影。
但沒想到,今日一早過來看時,這小子竟然完好無損地站在了屋中!
“王一師兄說,你昨天沖撞了谷主?”
長笙點頭道:“昨夜洗完衣服後急匆匆地想要去看弟子大比,卻不曾想不小心打擾了正在楓葉林中的谷主,是我的錯,咎由自取,被懲戒也是應該,但谷主念在我年齡小,沒有下死手,留了一命。”
王洋微微眯眼:“即便谷主留了一手,你今天也該不死半殘才對!”
長笙道:“入谷之前學過一些內力調息,所以撐了過來。”
少年上下看着小孩,五歲大的毛孩子,竟然在入谷之前就學過心法武學?開什麽玩笑?!
“敢騙我的話,可有你好受的!”王洋冷冷威脅道。
“不、不敢。”長笙稚嫩的聲音裏帶着幾分低弱之氣,似乎是有些害怕少年的話語。
聽出他的懼意,王洋這才滿意地放下心來,“那別愣着,趕緊出來幹活了!”
“是。”小孩低眉順眼。
少年說完轉身離開了柴房。
長笙盯着旁邊被王洋一腳踢歪的門,漆黑眼眸中懼意如潮水般褪去,随後冷意浮現,帶着薄涼之意。
剛才那一刻,真想殺死這人。
但——往後在這落霞谷,他必須更為隐忍才行。
冬去春來,年複一年。
轉眼七年過去,又是春天。
落霞谷樹木青翠,微風吹拂。
谷中除了有楓葉林外,還有一片寬廣的草原。
草過腳踝,上面開放繁花,一眼望去,天藍山青,草綠花容。
一名身穿雜役衣物的少年手捧着一堆洗滌幹淨并且晾曬過後的衣物朝着內門弟子的別院中走去。
少年漆黑秀發被盡數束在腦後,鬓邊垂下兩道長長的發絲,衣物穿着幹淨整潔,他的模樣精致俊美,皮膚白皙,唇紅齒白,雙目如墨玉般濃黑瑰麗,精美惹眼,雖臉上稚氣未褪,但那眉宇間的平靜的謙遜卻像是成年人一樣沉穩如山。
七年時間,長笙已然從一個小孩成為了一名十二歲的少年。
王洋等人因武學資質差,依舊留在雜役弟子別院,如今十八,卻還是個雜役,這使得這七年裏少年的心性更為扭曲,對新來的雜役們也更為苛刻。
今日一大早,王洋又命令長笙将洗滌完的衣物送去給內門弟子。
內門弟子向來看不起雜役,每每雜役過來時,總會出言嘲諷刁難幾句,長笙早已習慣這些,神色不變地送完衣物,轉身離開。
然而即将離去之時,他卻忽然聽見旁邊兩名內門弟子的交談——
“過兩天又是每三年一次的武林盟歷練大會,你知道嗎?”
“我知道,昨日師父說今年會從頭部弟子裏面選出六人參加,由陸桉師叔帶着去。”
“唉,一猜也知道是裘原師兄他們,真好啊,我也想武林盟看看。”
說到這裏,其中一人忽然将目光放在了長笙身上,看見他的衣物,頓時語氣不善地嘀咕道:“憑什麽雜役弟子可以跟着去兩個?”
“大概是為了路上照顧陸桉師叔他們。”
弟子依舊心頭不悅,“我要跟着去,端茶遞水也願意啊!”
察覺到放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長笙眼瞳微轉,不着痕跡地瞥了他們一眼,沒有過多理會。
——武林盟歷練大會?
前幾年他也聽過,那時候是王洋和另一名雜役弟子去的,大概去了一個月左右,也就是那一個月,長笙終于落得個清靜。
也不知道今年,是否又會讓王洋他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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