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已經快到中午了, 太陽懸的老高，溫度卻始終這樣不溫不火的。

蔣迎南看着葉秋凰背着籮筐一個人下山, 大大的籮筐在她的背上, 配合她纖細的四肢。從影子上看去, 好像一只笨拙的小烏龜。

蔣迎南站在陷阱邊上, 看着葉秋凰走。他是想送葉秋凰回去的, 葉秋凰拒絕了, 說想一個人走走。剛剛傷害過她的蔣迎南還能怎麽辦, 當然是同意了。

那時候蔣迎南掉進坑裏, 葉秋凰威脅他，如果不喊她秋凰, 就不拉他上來。

對于葉秋凰的心思, 蔣迎南當然是清楚的。他歪倒在坑裏糾結的要死, 他并不想回應葉秋凰的感情，所以對葉秋凰這樣的無禮的要求他感到痛苦糾結。他最痛苦的是他還不能把願意說出來, 如果他說他雖然看起來像個男人, 但其實內裏是個女人, 估計葉秋凰會把他當成神經病。

他就那樣看着葉秋凰, 就在內心就糾結的一塌糊塗的時候，忽然他就悟了。

他看着葉秋凰年輕純潔充滿熱情的目光，他想他為什麽要這麽糾結呢？

既然已經選擇了不會接受葉秋凰, 那麽原因是什麽真的有那麽重要嗎？不管自己從前是不是女人, 不管自己以後有沒有可能接受女人。在這一刻既然他已經選擇了拒絕葉秋凰, 那麽願意是什麽真的重要嗎？

葉秋凰要的是一個答案, 就算自己有很充分的理由來拒絕她，那她就不會受到傷害了嗎？

那一刻他明悟過來，自己之所以糾結于這些理由，難道不是因為在心底裏其實有那麽一點點不願意拒絕嗎？

葉秋凰看着蔣迎南，眼裏是忐忑是期待。她是一個年輕的情窦初開的女人，就像所有的年輕女孩兒一樣，她向往愛情渴望一段圓滿的感情。蔣迎南剎那間滿心的都是愧疚，他想自己之前都在做什麽啊？

既然從一開始就想好了要拒絕她，又為什麽要給她希望？讓她的感情發展到這個地步？

理由什麽的從來都不重要，因為當結果不被對方所接受的時候，無論什麽理由都會造成傷害。

蔣迎南看葉秋凰，葉秋凰看着蔣迎南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了之前的糾結和無可奈何，她忽然心慌了一下。

蔣迎南開口道：“秋凰。”

葉秋凰眼前一亮，看向蔣迎南的眼神充滿了感情。

“我知道你的心意。”蔣迎南語氣低沉的開口道：“我願意叫你秋凰，并不是因為我接受了你的感情。事實上我并不會接受，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可以和你做朋友。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你來我家我并沒有把你當外人看待，但是抱歉，我最多只能和你做朋友。”

看着他誠懇的眼神，葉秋凰一下子就懂了，他是認真的，他的決定不是自己可以更改的了。

十九歲的葉秋凰在幾個月之前下鄉來到這個村子，在經歷了這麽多之後，她的愛情戛然而止，她在這一刻失戀了。

葉秋凰把蔣迎南從坑裏拉出來，蔣迎南站在一邊拍着身上的土。葉秋凰側身站在他旁邊，臉上全沒有表情。當蔣迎南停止了拍土的動作之後，葉秋凰問了一句：“為什麽要送我鋼筆？”

“那天見你好像很喜歡那支鋼筆。”蔣迎南道：“于是就買來給你，又怕你臉皮薄不好意思要，所以才臨時想了個理由。”

葉秋凰點點頭，道：“還摘板栗嗎？”

“不了吧。”蔣迎南道：“也不知道哪裏還有。”

“那我下山了。”

蔣迎南道：“能走嗎？我背你下去吧。”

“不用了，你別跟着我。”葉秋凰沖着蔣迎南微微擺手道：“我想自己一個人下山。”

于是蔣迎南就站在原地沒有動，目送葉秋凰一個人孤零零的下山。

他開始想自己的第一場戀愛是什麽時候？然後他發現他忘記了，從前的事情就像是另外個世界發生的事情一樣，他一點一點的開始模糊，早晚有一天他會變成真正的蔣迎南，這個生活在七十年代農村的蔣迎南。

蔣迎南蹲下來把陷阱給布置好，之後他準備站起來的時候，一片紅色的楓葉從他的眼前落下，落在了手邊。他拿起那片樹葉，楓葉很漂亮，紅色看起來很暖，分明的莖路看着和諧又漂亮。

一路走來蔣迎南都沒有看見楓樹，那麽這片葉子是從哪裏來的呢？他拿着葉子站了起來，忽然就想知道那棵他沒見過的楓樹生長在哪裏。

他也确實那麽做了，他拿着葉子順着風吹來的方向尋找。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看見一片不高的灌木旁邊，長着一顆很高大的楓樹。楓樹上的葉子基本上都紅了，樹底下一片紅葉鋪成的地毯。蔣迎南走了過去，看見楓樹後面有一片低矮的樹，上面結了許多栗子。

專門尋找沒有找到，無意經過，卻又是滿滿的收獲。

蔣迎南嘆了口氣，把那片楓葉收進了口袋裏，然後開始摘栗子。

這種野生的毛栗子，個頭小，刺卻一點也不小。現在已經不是毛栗子剛成熟的時候了，很多毛栗子由于太過于成熟，表面的一層刺殼已經炸開，露出裏面褐色的栗子。

蔣迎南很快将背簍都裝滿了，他走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棵楓樹。楓樹在風中發出嘩嘩的聲音，不時有葉子翩然而落。不知道怎麽回事，蔣迎南覺得這棵楓樹有點像葉秋凰。

明明是一棵春綠秋黃的楓樹，卻偏偏生長在一片四季常青的松樹之中。雖然很美好，卻又很格格不入。

由于走的太遠，蔣迎南回去的時候已經錯過午飯時間了。看着他背着這麽一大背簍的籮筐回來，何翠芝道：“小葉不是說找不到毛栗子，一早就回來了嗎？”

“開始是找不到，我就讓她先回來了。”蔣迎南一邊把背簍放下，一邊道：“後來又往深山裏走了一段，就找到了。”

何翠芝不贊同的道：“下次不要往深山裏跑，山裏有豺狼的，前不久羅家村有個小孩就差點被豺狼叼走了。”

“知道了。”蔣迎南道：“下次不去了。”

何翠芝道：“餓了吧？媽給你留了飯，熱熱再吃啊。”

蔣迎南往葉秋凰房門上看了一眼，道：“秋凰她在山上摔了一跤，胳膊好像摔傷了，媽給她看了嗎？”

“喲，我還真不知道。”何翠芝道：“這小葉真是的，也不說一聲。那你自己去熱飯吧，我去看看小葉胳膊怎麽樣了。”

蔣迎南自己去了廚房熱飯吃，吃過了之後他就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家門口剝毛栗子。

毛栗子外面的刺殼很難剝，蔣迎南帶着手套拿着剪刀，還不時用腳來幫忙。反正裏面還有一層殼，弄髒了問題也不大。何翠芝從葉秋凰房裏出來，道：“小葉睡下了，看來是摔的疼了。城裏來的知青就是嬌氣了一點，小青今天一天臉色都不好，中午吃了一點點就上樓睡覺了。真是怪事來了，帶妹也吃的少，平時就好像餓死鬼附身一樣……”

何翠芝在一旁絮絮叨叨，之後幹脆也搬了個小板凳過來幫着剝板栗，順便繼續絮絮叨叨。

母子倆動作很快，一背簍的毛栗子看着不少。真正剝出來，還是殼占了大部分，裏面的果肉只剝出了兩湯碗那麽多。

蔣迎南直起身子扭了扭脖子，有些疲勞的站起來，拿起掃把就要把地上沒用的殼給掃了。何翠芝搶過掃把道：“你累了一天了，去洗澡歇一歇吧，看你一身上的土。這麽大的人了，搞的還像小孩子玩泥巴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蔣迎南覺得何翠芝越來越唠叨了。去了廚房搖了搖頭，耳邊好像依然萦繞着何翠芝的絮絮叨叨。蔣迎南燒了熱水洗澡，在洗的時候他開始懷念淋浴了。

現在還算好的，扥真正到了冬天，用澡盆洗澡估計不是一般的冷。自己這個壯年男人能受了，家裏的小孩老人女人可怎麽受得了？

他洗了澡換了幹淨衣服，出去倒洗澡水的時候就看見蔣小寶在廚房裏不知道鼓搗什麽。蔣迎南走過去道：“小寶，找什麽呢？”

蔣小寶吓了一跳，驚恐的瞪大了眼睛看着蔣迎南，蔣迎南道：“你手上怎麽拿着刀？”

蔣小寶身體僵硬的看着蔣迎南，之後道：“我那刀削鉛筆呢。”

“不是給你買了削鉛筆的小刀嘛。”蔣迎南道：“你拿菜刀幹什麽？”

“小刀……掉了。”小寶微微低着頭，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道：“所以我才來拿菜刀的。”

蔣迎南看了她一會兒，然後伸手拿過菜刀，道：“把筆拿來我給你削，你還小，拿菜刀太危險。”

“我不小了。”蔣小寶道：“在家不都是我剁豬草的嗎？”

蔣迎南拿刀指着她，“你去不去？”

“去，我這就去。”蔣小寶飛快的跑走，不一會兒拿來了一支鉛筆。

蔣迎南對着光線亮的地方給蔣小寶削鉛筆，邊削邊道：“這幾天我沒看你寫字，散文抄的怎麽樣了？”

“……都抄好了。”小寶道。

蔣迎南點點頭，道：“拿來給我看看。”

“不用了。”小寶笑道：“葉姐姐都看過了。”

“是嗎？”蔣迎南同樣微笑，兄妹倆笑的一樣虛假，“那我去問你葉姐姐，你寫的怎麽樣了。”

“哎……哥！”蔣小寶一跺腳道：“一片散文那麽多字，我根本抄不完嘛！”

“我說過，不想抄就要背。”蔣迎南捏了一下小寶的耳朵，“你背了嗎？”

小寶不說話，鼓着嘴在一旁站着，一看就知道是沒有背書。

蔣迎南冷笑道：“蔣小寶，你出息了啊，哥哥問你話你都不搭理了？”

蔣小寶重重的喘了兩口，然後大聲道：“沒有！我沒有背，你打我啊！”

“啧。”蔣迎南歪着頭道：“你膽肥了啊，敢這麽對我說話？”

蔣迎南把菜刀放下，一只手捏着蔣小寶的小耳朵道：“為了讓你讀書，我又是求爸，又是給你花錢。我給你買文具買書包買新衣服，你要什麽給你什麽，你就是這麽對我的？早知道你這麽不上進，當初不如不讓你讀書。”

這句話可能刺激到了蔣小寶，她忽然激動起來，伸出雙手把蔣迎南捏着她耳朵的手扯了下來。嗓音尖銳的大叫一聲：“那你別讓我讀書好了！又不是我要讀的！”

吼完了之後，小寶整張臉都激動的充血變得通紅，轉身從後院跑出去了。

蔣迎南愣在原地，小寶的脾氣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暴躁了？難道是叛逆期到了？

聽到聲音的何翠芝走過來，“剛剛怎麽搞的？”

“沒什麽。”蔣迎南按下疑惑道：“和小寶說笑話呢。”

“這孩子，就知道大喊大叫的。”何翠芝道：“真該好好讀書，這兩天她沒有以前話多了，看樣子讀書還真有點用處。小姑娘就應該像小葉那樣，文文靜靜的你看多好？”

蔣迎南不這麽看，他覺得小孩子還是應該活潑一點的好。如果從小就壓抑小孩子的天性，以後孩子長大了，性格有可能不健全，對一輩子都是有影響的。蔣迎南有種預感，小寶可能是遇到什麽事情了。

當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氣氛異常沉悶。

幾個年輕人全都一句話沒有，蔣帶妹一門心思吃飯，呂青糾結不已，葉秋凰神思不屬。蔣迎南慣來的話不多，小寶也是木着臉吃飯。那兩個小的還沒有成長到能挑起話題的年紀，只有蔣來喜和何翠芝兩人想說點什麽又沒人接話，難受的不要不要的。

吃過飯之後，年輕人們出奇一致的紛紛回房去了。

蔣來喜坐在門口抽煙，飯後一根煙賽過活神仙，這句話是他的人生格言。

何翠芝去洗碗，蔣迎南擦了桌子之後就上了樓。蔣小寶的房間裏靜悄悄的，蔣迎南敲了敲門，“小寶。”

過了一會兒房門大開，小寶看着哥哥。蔣迎南道：“在做什麽？”

蔣小寶道：“抄書。”

“嗯，真乖。”蔣迎南摸摸她的腦袋道：“吃糖嗎？”說着他攤開手掌，上面有幾顆被玻璃紙包裹的水果糖。

蔣小寶盯着糖看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這下蔣迎南是真感覺稀奇了，蔣小寶居然不愛吃糖了？他道：“哥哥能進去嗎？”

農村小孩是沒有隐私的，小孩的房間大人都是想進就進的，像蔣迎南這樣害争取她同意的，更是頭一回了。小寶點點頭，蔣迎南走了進去。

房間的小桌子上擺放着一本書，一本本子和一支筆，看來她沒有說謊，是真的在抄書。

蔣迎南走過去看了看，蔣小寶的字寫得很醜，有大有小，還有深淺不一的。蔣迎南道：“小寶是不是不喜歡抄書？”

蔣小寶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哥哥沒有考慮你的想法，這是哥哥的錯。”蔣迎南道：“不過你現在的課本太簡單了，而且你讀書也晚，所以哥哥才想讓你抄書，多認點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