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佐藤慎一郎的舉措不僅讓這怪樹一起看向了他, 就連之前一直沉浸在吃下手中之物的他的妻子也有些詫異地望了過來。
“慎一郎,你不是……”安井清水也很快反應了過來,自家夫君下午的時候說是要帶着客人去熟悉一下附近的街道,現在想來, 這只不過是為了麻痹她的借口罷了。
安井清水看了看站在佐藤慎一郎身後的計秋, 還有穿着華麗, 手中持刀的鶴丸國永, 她也終于明白了,這幾位絕對不是什麽來看望自家的老友之子,他們真正的目的, 恐怕是為了自己……還有它而來。
安井清水面上帶上了苦笑, 她的手一松, 之前還被她噬吃的物品也随之掉落在了地上, 露向衆人一面的, 同樣是一副長着女性面孔的果子, 和樹上的不一樣, “她”緊緊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面孔上流露出一抹痛楚。
見到妻子松手,佐藤慎一郎也像是從之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雖然說第一次看見妖怪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會為它們和人類完全不同的模樣驚吓到, 但他的反應如此過激, 也只是因為這棵長在他家庭院中的巨樹, 它身體上所生長出來的一顆顆的果實, 就像是一顆顆人類的頭顱一般, 它們和他就相處在一個地界裏,一同生活,不管他在做些什麽的時候, 它們就這樣一直看着他。
“清水……”佐藤慎一郎的面色也開始複雜起來,他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喃喃自語道:“你這樣做……是因為我嗎?”
妻子日複一日的蒼白憔悴起來,到了最後醫生所通知的日期,就更是躺倒在病床之上,連睜開眼睛也好似費盡了所有的力氣。弦一哭着喊着要媽媽,自己卻只能無能為力地給他一個單薄的擁抱……直到那一天,她的呼吸似有若無,心跳也漸漸開始平緩下來,實在忍受不了将要失去所愛妻子的他,跪倒在病床的旁邊,死死地抓住她冰冷的手腕,發洩一般痛苦道:“不!清水,你若是死去,我接下來又該怎麽活下去啊!!”
那個時候,他是真的考慮過去死。
但所幸接下來的事情一切都開始向着好的一面發展,在他心生追随之意的當晚,一直昏睡在床上的妻子卻突然醒了過來,她甚至還微笑着和自己還有孩子打招呼,主動從病床之上走了下來,就好像之前奪去她的生命的絕症從她的身上離開了一樣,他們又回複到了從前幸福的家庭生活中。
快樂蒙蔽了他的眼睛,他催眠一般對于一些奇怪的地方視而不見。一直到真相血淋淋地出現在他的眼前。沒有人能夠得到什麽卻不付出任何的代價,不管是什麽東西,它幫助了自己的妻子,但與此同時,它也一定拿走了它想要的那一部分。
“是因為我的懦弱,所以才讓你不得不選擇留下來,” 佐藤慎一郎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就好像是那時沖着自己即将死去妻子哀泣的男人一樣:“是因為我威脅了你,所以你才不得不再站起來,都是我的錯……”
在從妻子失而複得的喜悅中驚醒過來以後,佐藤慎一郎這個男人就不斷地開始回想,回想起了那一天一切開始 “變好”之前的最重要的轉變點,他開始明白了過來,溫柔的妻子之所以“重活”過來,很有可能,是因為自身的緣故。
明白這一點過後,痛苦和後悔就開始撕裂了這個男人的內心,因為自己的任性,使得妻子連死去都還擔心不下,這樣的自私和軟弱,讓他将一切的過錯都歸攬到了自己的身上,這個已經有了四十歲往上的中年人,就這樣跪倒在妻子前方,哭得像是個孩子。
安井清水白色的衣裳在夜風中吹拂,和着她黑色的長發,這位女士自始至終看着自己丈夫的神情都是極溫柔的,溫柔之中帶着缭繞不去的眷戀,她靜靜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最後嘆息道:“這并不關你的事,大概……只是我還有所遺憾吧。”
她開始轉向一邊靜靜等待着的計秋,還有他身後明顯不是凡人的帶刀的“武士”,“是慎一郎請你們過來的嗎?”她先是輕輕行了一禮,然後才請求道:“是因為我想要‘逃避’死亡,所以才請求這位樹妖怪幫助我延續了本該斷絕的生命,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奢求,樹妖怪只是答應了我而已,雖然看起來難以接受,但是它其實并沒有做出什麽不好的事情,若是可以,不知道可不可以請你們,放過這位樹妖怪呢?”
像是聽到了安井清水的請求,巨樹上一顆顆的果子臉上的表情全都開始發生了變化,有怒目而視的,有悲傷欲泣的,有面無表情的,也有痛苦絕望的,這樣一比較起來,之前的“歡樂”與“歡笑”,倒更像是一種威懾。
“夫人你也真是開明,”計秋拂過懷裏狐之助的脊背,斂目掩過眸中情緒。很少有人能夠接受這種涉及到了人類本身的妖怪,他們只會覺得驚悚,然後本能地畏懼于它,“竟然還會為妖怪求情。”
安井清水面上浮現出回憶一般的笑意:“樹妖怪是一位很早就住在了這所房子裏面的妖怪,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還可以看見它的時候,我還經常會去找它玩耍,那個時候的我什麽也不懂,只是以為有很多的朋友們就藏在樹中和我捉迷藏,樹妖怪不會回答我,但我卻經常把一些煩惱的事情傾訴給它,後來我開始看不見它的時候,還以為它搬離了這裏,傷心了好一陣才漸漸忘掉它。”
她攏了攏垂下來的長發,語帶喜悅道:“樹妖怪再來找我的時候,是在我的夢裏,在我生死之際,樹先生來看望我最後一面,見到久別的故友,我實在是非常的高興。”
“但我卻不得不從我的朋友那裏得來繼續活下去的方法,”安井清水又低頭行禮,懇切道:“是我的妄求令它不得不幫助我,樹先生并不是一個壞妖怪,還請您放過它。”
計秋搖了搖頭。衆人還以為他會就此拒絕安井清水的時候,這位年輕卻不凡的除妖師的語氣中帶上了淡淡的遺憾:“并非是我不想放過它,只是,難道你以為,延續一個人類的生命會是一件不需要付出代價的事嗎?”
有些事情,如果你沒有付出代價,那麽或許,就是有人偷偷地幫你支付過了。
安井清水面露愕然,她仿佛意識到了什麽,有眼淚從她一直以來清澈的雙眸中湧出,抑制不住的傷感讓她的身體有些搖晃。“清水!”佐藤慎一郎飛快地跑上前去。
安井清水握住了自己丈夫的手,她蒼白的面頰上毫無一絲血色,“抱歉,慎一郎,”她滿懷歉意道:“要留下你和弦一在一起了,勞煩你來制止我最後的任性……要活下去啊……”
“好……”佐藤慎一郎泣不成聲。
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的鶴丸國永滿懷疑惑,他以為自己即将要與這位“扭轉了生死”的清水夫人交手,也以為要與“恐吓”過自己一番的人面之樹戰鬥,但是這樣戛然而止的劇情卻讓他有些看不明白。狐之助冷笑一聲,道:“這還看不懂嗎?”
“如果說安井清水沒有付出過什麽的話,那麽,幫助她的,不就只能是那個妖怪了嗎?”狐之助伸展了一下身體,懶洋洋地眯起了眼睛:“就算是可怕的人面果子,那也是那棵樹自己身體中的一部分,而且,和其他的果樹不一樣,這些果子才更像是這棵樹的本體。”
“你可以換上一個角度來理解,”計秋幫助他解釋道:“這位清水夫人之所以能夠活下來,得益于這顆果樹給出的自身的‘血肉’。”
鶴丸國永心生震撼,“這……”他不知道應該作何評價,原本一直緊握長刀的右手也漸漸放下。
狐之助“嘁”了一聲,它轉了個身,嫌棄道:“長成這個樣子,說不定地下根部附近是埋下了多少的屍骨,就這樣,長出來的妖怪卻是這種善良到愚蠢的性格……”
這就像是一碗剩飯,炒出來你才發現它是馊的。這對于一開始就猜錯的狐之助而言……算了,還是眼不見心不煩吧。它閉上了雙眼。
一陣風吹過,嗚嗚咽咽的聲音響起,像是許多人一起哭泣的聲音。計秋的目光凝視在這棵挂滿了果實的大樹上,一顆顆的人面之果俱都露出扭曲痛苦之意,它們回轉過身,掩住了自己表皮上的神情,然後,一顆又一顆,一株又一株,一朵朵純潔的、白色的花從果實的身體中慢慢綻放開來,它們抖落了束縛,從枝丫上,從藤條間,随着起舞的夜風,紛紛而落。
花的海洋席卷上天空,白色的花瓣在夜晚裏也如同散發着微光,計秋可以看見,一朵朵的白色的花蕊的中央,是一張張歡笑着的臉,其中有一張,尤為酷似清水夫人,“她”沖着計秋點頭示意,然後,亦随風而起,飛向遠方。
洋洋灑灑的花散落了一地,原本枝繁葉茂的人面之樹,就像是褪去了所有的生機,幹枯的枝丫委頓下來,連攀爬在其身上的藤蔓也像是無力一般脫落,之前的生氣截然不存,這棵樹就好似是徹底死去了一遍一般。
佐藤慎一郎呆呆地揚起頭,他注視着這紛揚的一幕,好似有從前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回響。
“沒有了我,慎一郎恐怕會活不下去。”是安井清水的聲音:“實在是放心不下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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