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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遠一夜未眠,他在童樂心以前住過的卧室門前站了很久,終于在天将明時轉動了門把手。

他遲遲沒有進來,是因為不敢面對那種記憶紛至沓來的感受,然而當他顫着手去摸牆上的開關,眼睛被刺目的白熾燈光狠狠晃了一下,他才發現自己想錯了。

他怕的是現在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時間未經允許就将一切易主的無力感。

床板光禿禿的,書架上什麽也沒有,窗臺上的花盆裏只剩一抔幹巴巴的土,這裏與那間公寓如出一轍,都變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樣。

角落的全身鏡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只能勉強映出模糊的人影,過去有多少次,他的心心站在鏡子前整理裙擺,如果有綁帶或是蝴蝶結,他總是要反複系上又拆開,再三确認無誤後才敢小心翼翼地轉身,問他好不好看。

他有時候故意使壞,偏不答,要拉着童樂心在鏡子前轉上一圈,才肯在他耳邊說:“好看,我的心心最好看。”

杭遠緩緩擡起手,指腹将灰塵顆粒撥開,在鏡子左上角畫下一顆心的形狀,他靠着牆坐下來,痛苦地喃喃自語:“心心,你到底躲到哪兒去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死去的家具、死去的植物、死去的月光,那個夏天的一切都淪為一場死無對證的犯罪。

杭遠到最後也沒能捕捉到一絲童樂心的味道,終于在天亮以後,他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陷入短暫的沉睡。

他只睡了不到一個小時,宿醉加通宵,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下身也硬脹得難受。

杭遠想不起來自己有多久沒有自慰過,他在過去六年裏只是偶爾會做些模糊旖旎的夢,更多的時候連做夢都是奢侈,他活得像個精密運轉的機器,幾乎沒有過對性快感的向往,只是眼下實在頭腦發昏,循着本能解開褲鏈,放出硬得發痛的性器,用手胡亂套弄幾下,似乎并不是想得到疏解,只是機械性地動作着。

清晨的光投進來,把整間屋子刷得更白、更空洞,杭遠閉上眼,忽然記起了剛才做的夢。

是夏,一定是某個混亂的夏夜。

他站在卧室門口,童樂心穿着那件紅色吊帶裙站在鏡子前,薄薄的肩背正對着他,大腿中間的紅痣剛好與裙擺齊平,幾乎要融進那一片濃豔裏,他轉過身,無意中帶動裙擺,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圓弧,他的手背在身後,緊緊扣着手腕,全然不知自己這副緊張的模樣早已被鏡子出賣,他嗫嚅着問:“杭遠,你喜歡看我穿裙子嗎?”

清晨氣溫低,杭遠卻出了一身汗,襯衣粘膩地貼在皮膚上,他眉頭緊鎖,手指不停套弄着性器,逼近高潮時意識潰散,那個夢卻在腦海裏越來越清晰,他啞着嗓子低低地喚:“心心……”

他射在手心裏,腥濃的精液糊滿了指縫,順着水流淌進黑洞洞的下水管,了無痕跡,又是一場死無對證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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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次,他是孤身一人的罪犯。

1979年起,明尼蘇達州大學的幾位心理學教授進行了雙胞胎縱向追蹤調查,意在探索基因對人的影響程度,或者說先天與後天的影響到底有多少。

他們找到了一群在不同環境中成長,由不同的父母所養育的雙胞胎,結果顯示,即使來自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他們之間的相似性仍十分顯著,性格、愛好、幸福感水平極其接近。

其中,有一組雙胞胎成長于不同的國度,在37歲以前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而他們的取向卻展現出了驚人的重合度,性格相似,喜歡喝同一款啤酒,甚至,連他們妻子、孩子的名字都出奇的一致。

杭遠在生物課上聽過這個實驗,對此非常感興趣,他驚嘆于基因序列的龐大力量,也唏噓于這種宛若從胚胎階段就被決定好行進軌跡的渺小與無力。

于是,在他十六歲才得知自己有個雙胞胎哥哥時,內心的聲音是期待大于震驚的。

在這世上有另一個人能和你感應,只比你早出生兩分鐘,和你有着篆刻于基因密碼中的默契,多麽神奇。

雖然他和這個哥哥十六年來從未謀面……

不,怎麽會是從未謀面呢,出生以前他們就是相互陪伴的關系,出生時他們在産房裏先後發出第一聲啼哭,只是因為一些原因,不得不分開了這麽多年而已。

杭遠很想見到他的哥哥,明尼蘇達實驗的結論已經在他腦海裏深根柢固,他想象着在不同環境中長大的他們倆,還是擁有一樣的臉孔、一樣的性格、一樣的喜好,他們的見面一定像久別重逢一樣,沒有任何嫌隙,很快就能變成無話不談的好兄弟。

直到見到童樂心的前一秒,杭遠都是這樣期待的。

童樂心來到杭家那天,是個不折不扣的豔陽天,後來杭遠回憶起來,好像再也沒有哪個夏天像這樣深刻,日光把熱度斟得太滿,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暑假剛好過去一半,杭遠剛預習完高二上學期的物理課本,司哲跟着幾個小混混玩改裝摩托車摔斷了腿,好日子走到了頭,打着石膏在家靜養,被他爸按着腦袋請了家教,杭遠也被叫了去。

杭遠心裏有事,坐在床邊漫不經心地轉着筆,看司哲趴在枕頭上抄他的數學卷子,偶爾指給他哪裏抄串行了。

屋裏的空調被司哲那個沒腦子的開到了17℃,杭遠卻還是覺得心裏悶得慌,轉筆的動作一頓,轉了個方向,捅了捅司哲的胳膊。

“跟你說個事。”

司哲:“說。”

“我有個雙胞胎哥哥。”

“哦,那不是挺好的嗎,”司哲光顧着低頭奮筆疾書,随口應了一句,等他抄完填空題,突然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猛地擡起頭,“操,你剛才說啥?你是雙胞胎?”

杭遠又開始轉筆,這一次是為了掩飾焦慮,“我哥今天下午到,我……我有點緊張。”

司哲放下卷子,一骨碌坐起來,“不是,杭遠你涮我玩呢?”

“你确定不是你爸在外頭整了個私生子出來,欠下的風流債不得不還了,所以才跟你說,你有個流落在外的雙胞胎哥哥,以此騙取你的同情?”

“你電視劇看多了吧,”杭遠忍住想踹翻他的沖動,起身拿起桌上的雙肩包,“我走了,你慢慢抄。”

杭遠推着自行車,剛要走出別墅院子,就聽見司哲在後面喊他,這位身殘志堅的同學硬是單腿跳到了門口,正扒着門框,“哎杭遠,等見到了你哥,記得發張合照給我看看!”

“……好好養你的腿吧。”

十五分鐘的路程裏,杭遠頂着烈日,身上的黑色T恤吸透了陽光,被炙烤得發燙。

他在下坡時緊緊捏着閘,想騎得快一點,又有那麽一點猶豫的成分在,他在心裏預演了很多種和哥哥見面的場景,如果幸運的話,他們會一拍即合,如果糟糕的話,氣氛也許會很尴尬,他甚至很認真地考慮了,到時候是握手,還是直接給哥哥一個親密無間的擁抱,來抵消十六年未見的遺憾。

然而當他真的與那個理應和自己一樣的人面對面站在一起,握住了那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一點也不像十六歲男生的、過度蒼白細瘦的手,他才發現一切都和預演中的不一樣。

杭遠收起驚訝,盡量表現的開朗大方,笑着說:“你好,我是杭遠。”

回應他的是一個細若蚊蚋的聲音,“我叫……童、童樂心。”

童樂心穿着一件印花殘缺不全的白T恤,衣角不久前剛被主人用手指絞緊過,皺巴巴的,淺藍色牛仔褲明顯大了一碼,褲管因此看起來很空,白色帆布鞋的邊角曬得發黃,側面有些開膠。

“哥,”杭遠緊張得手心冒汗,試探着說:“我可以這樣叫你吧?”

童樂心卻只是低着頭,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的手緊緊貼着褲縫,像個罰站的小學生,杭遠也不敢再開口,默默反思自己哪句話說錯了。

杭志行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半晌掐滅煙,對杭遠說:“帶他上樓換件衣服。”

杭遠帶着童樂心上了樓,從衣帽間裏找了一件和自己身上這件差不多的T恤,乍一看有點像情侶裝,遞給童樂心,“可能會有點大,不過在家裏穿寬松的會比較舒服,呃……”

他說到這裏突然卡殼了,一是因為覺得自己沒話找話的嫌疑很大,二是因為,他和童樂心挨得近了,才發現他只到自己的鼻梁,明明不該是這樣的,杭遠有些驚訝,不自覺向前邁了一步,想再看看童樂心的五官是否和他相像。

童樂心像是被他吓到了,肩膀倏地縮了一下,頭也埋得更低。

杭遠意識到自己的無禮,懊惱地退回去。

接着,他領着童樂心去了一周前就為他準備好的卧室,“那個……哥,你換一下衣服吧,一會兒下樓吃晚飯。”

童樂心低頭盯着地板,小聲說:“謝謝。”

童樂心似乎沒有要回避的意思,杭遠還沒有離開,他便掀起衣服下擺,準備換下來,杭遠在門口轉身時隐約瞥見一截細窄的腰,慌忙錯開視線,幫童樂心關緊了房門。

從那天開始,杭遠的孿生哥哥住進了他隔壁的房間,并且擁有了一個和他相似的名字,杭童。

杭志行體諒童樂心剛失去母親,不願改掉母親給他取的名字,才勉強同意留下“童”這個字。

杭遠從未見過這位給了他和哥哥生命,并且養育了他哥哥的女士,他對哥哥的成長環境一無所知,但他至此為止還篤信于明尼蘇達實驗,認為他和哥哥不會背離學者們歸納出的平均值。

這時的杭遠還不知道,明尼蘇達實驗所得到的結果,在和他童樂心這裏,其實是一則悖論,而他要賠上無數個夏天去證明,在根本不存在正确答案的AB面中反複自我折磨。

一種論斷看起來肯定錯了,但實際上卻是對的,看起來好像肯定是對的,但實際上卻錯了。

這是悖論的魅力所在。

杭遠愛上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孿生哥哥,兀自對抗着基因給的命運,卻又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刺骨的牽痛,這痛是來自于解不開的基因密碼,來自于他和童樂心之間到死也無法停止的心電感應。

這時的杭遠也無法想象,後來的他會無數次做出和第一天截然相反的舉動——輕輕推開那扇門,從門縫裏偷窺他的月亮。

到底要多少扇窗,才能藏起那些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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