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時綠被許宿野突然的動作驚到, 大腦有一瞬的空白,沒能第一時間回答。

她短暫的沉默讓身前男人的情緒更不穩定。

許宿野左手握着她的兩只手腕,另一只手用力鉗住她的下颌, 氣息紛亂,“時綠,說話。”

“你先放開我。”時綠不喜歡這麽被動的局面,更不喜歡被人壓制着。

許宿野像是瘋魔了一般,聽不進去她除了回答以外的其他話, 掐着她下巴的手又加重力氣, 啞着嗓子重新問了一遍,“我問你,好玩嗎?”

時綠也惱了, 幹脆放棄掙紮。

下巴上的疼痛多少讓她清醒了些,混着冰涼的夜風,本就不多的醉意更是徹底消散。

“你發什麽瘋。”她皺起眉。

“回答我。”許宿野眼瞳漆黑,絲質黑襯衣領口微松,有些淩亂。

他的耐心已經快要耗盡,固執地想要一個答案。

眼睛漸漸适應了黑暗, 時綠勉強能看清許宿野的表情。他的眉心皺在一起,眼神兇狠, 薄唇抿直,像是恨不得把她撕碎。

“當然好玩,不好玩我為什麽要玩?”時綠勾起紅唇,漫不經心地笑着反問。

許宿野松開握着她下颌的手, 卻在下一秒,毫無征兆地掐上她細嫩的脖子,虎口不斷收緊。

他眼角泛起紅, 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時綠,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在你面前跪下,你是不是很得意?”

漆黑的眼睛像是照不進半點光亮,他如同一頭被折磨了無數次的困獸,瘋狂地想要逃脫。

時綠沒有掙紮,被迫仰着頭,桃花眼微微眯起,感受肺部的空氣一點點被擠壓,剝奪,溺水般的窒息感不斷湧上來,将她緊緊裹住。

她可能也瘋了,居然覺得這樣瀕臨死亡的感覺還不錯。

在她眼前開始一陣陣發黑的時候,許宿野還是松開了她。

空氣争先恐後地湧入肺部,時綠到底是抵擋不了身體求生的本能,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呼吸,喉部有種被撕裂的灼燒感,每次空氣經過都像是有粗糙的砂礫滾過。

再次直起腰,時綠看向許宿野,依然笑着,眼裏還帶着因為呼吸不暢泛起的生理性淚水。

“是啊,我很得意。”

許宿野在黑暗中待的時間更久,視線也比她更清楚。

時綠膚色極白,脖子上的紅痕遲遲沒有消退,可她還在笑,笑容病态又瘋狂,像是篤定了他不舍得下手,又像是真的希望死在他手裏。

她這樣得意地笑着,無疑是對他這麽多年因她而遭受的痛苦的最大嘲諷。

他們之間,他永遠都是卑微的那個。

是他毫無底線的愛,才讓她有恃無恐,高高在上。

許宿野的所有怒氣都在一瞬間洩去。

這樣的局面是他一手促就,他又有什麽資格生氣。

半晌,他雙手用力攥住時綠的肩,附在她耳邊。聲音很輕,氣息微弱,痛苦又絕望:“我真想跟你一起下地獄。”

時綠親昵蹭了蹭他的臉,像是情人間那般低語:“好啊。”

許宿野不再說話,只是趴在她肩頭,靜默地盯着她細嫩的脖頸。

想咬上去,很用力地咬。

想讓她的鮮血沾滿他的唇。

想讓她疼,讓她永遠記住他。

可就像她篤定的那樣,他舍不得她死。

她對他一點都不好,還一直玩弄他,可他還是舍不得她死。

走廊的窗戶開着,冰涼的夜風灌入,月光卻照不進來。

這一方天地像是被單獨分割出來,在許宿野心裏,跟地獄也沒什麽兩樣。

過了很久,黑暗中傳來一道很低的聲音:“你怎麽這麽壞?”

他聲音沙啞,帶着濃濃的委屈不解,恍惚間還能聽到哭腔。

死守着的情緒一旦有了個細小的缺口,剩下的情緒頓時如同洩洪一般,争先恐後地奔湧出來,再也阻攔不住。

時綠感覺到,有冰涼的液體落在她肩上。偏頭看去,卻只能看到他垂下的眼睫,漆黑纖長,半遮住眼睛。

許宿野用力抱住她,腦袋埋在她頸側,聲音顫得厲害,又脆弱得讓人心疼,“姐姐,你在意一下我的感受好不好?哪怕就一次。”

“我也是人,我也會疼。”

時綠溫柔地回摟着他的腰,輕輕拍他的後背。

她心底被觸動,也像很久以前那樣喊他:“阿野,我們複合吧。”

許宿野喉嚨微哽,酸澀的疼,緩了很久才得以重新開口,他的語氣固執卻并不強硬,反倒透着祈求,“四年前的事,我想要一個解釋。”

時綠動作僵住,聲音很淡,“我不想說。”

時綠感覺到,身前的胸膛開始劇烈地上下起伏,環着她的手臂更加用力收緊,他高大的身軀都在顫。

“姐姐,你說,說什麽我都信,只要你解釋給我聽,我什麽都答應你。”

“我求你了。”

通過這些身體上的反應,時綠能分析出,許宿野現在應該很痛苦。

可她心裏卻毫無愧疚,她沒有同理心,無法跟別人共情,更體會不到他的感受。

時綠是天生的劊子手,可以毫無負罪感地,處決別人的一顆真心。

處決完以後,她甚至可以無視一地的鮮血淋漓,溫柔地勸他:“為什麽非要執着于這件事?讓它過去不行嗎?”

那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她不想把這些事說給他聽。

她的可憐和脆弱,可以讓全世界的人看到,唯獨他不行。

許宿野心中的希望一點點熄滅。

他閉上眼睛,喉結滾動,“只要你說清楚,我什麽都依你。”

時綠沉默,最後給出的答案卻是:“你知道我不喜歡說謊。”

所以還是不願意跟他說真話。

許宿野不明白。

他們一起度過了十二年,有什麽秘密,是她一定要瞞着他的。

四年前,他們争吵的起因是懷疑,可最後分開,其實跟那件導_火_索沒什麽關聯。

事後,時綠去洗澡,許宿野不小心看到了她的手機消息。

——“你口紅落我家了,我開車給你送去?”

許宿野心裏不太舒服,但并沒有太多懷疑。他一直很信任她。

只是時綠之後的态度,開始讓他覺得不對。

從浴室出來,見他拿着她的手機,時綠表現得很緊張。

她防備地看着他,冷聲質問:“你看我手機幹什麽?”

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被她打斷,“別動我手機。”

時綠黑色的卷發微潮,她沒吹頭發,而是拿走手機坐到落地窗邊,摸出一支煙,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着。

她的神情隐藏在白色煙霧後面,看不真切,只能看清一雙桃花眼清澈,像是被冰水浸過。

在原地猶豫很久,許宿野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你口紅落在誰家了?”畢竟是這麽暧昧的事情,不說清楚,始終是心裏的刺。

時綠看向窗外的繁華夜景,避而不答,當沒聽見。

許宿野抿緊唇,又想起了其他事情。

“你不是今天才從國外回來,你先去見了別人,是嗎?”

時綠從不說謊。可今天他問她是剛從國外回來嗎,她沒回答,他本以為是默認的意思,現在看來并非如此。

“這重要嗎?”時綠并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只想讓他盡快閉嘴。

說來可笑,許宿野當時的第一反應十分荒唐,居然是幫她找借口。

“或者,你确實是今天才回來,但你朋友不知道,所以才會說開車給你送過來,是這樣嗎?”

那時的他跟現在一樣,只要她肯解釋,他都信。

她說什麽他都信。

如果那時,時綠哪怕稍微顧及一下他的感受,說一聲“是”。

不管是真是假,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相信她。他們也就不會分開。

可時綠卻說:“你別問了。”

等于間接承認了,她根本不是今天才回國,也不是一回來就來看他。

許宿野脊背發寒,整個人如墜冰窟,卻因為不想被她抛下,逼着自己盡量不去懷疑她的忠誠,“你哪天回來的?之前去哪了?”

“你是回家了嗎?”

“時綠,你說話啊。”

死一樣的沉默,逼得許宿野幾近崩潰。

明明他們才做過最親密的事情,明明剛才她還攀着他的身體,說他身材更好了。

她到底有多狠心,才能說變臉就變臉。

被問煩了,時綠敷衍地說了句:“我有必要事事都跟你報備嗎?”

許宿野啞口無言。

到這一刻,他才忽然發現,他在時綠心裏毫無地位。

他只是她的玩物,玩物沒有資格過問主人的事情,主人也不會在意玩物的感受。

許宿野眼睫輕顫,喃喃道:“你真的愛我嗎?”

時綠食指微動,抖落煙灰,沉默以對。

“這些年,你甩了我那麽多次,每次都是我求你回來。後來高中畢業,你不告而別,到現在都沒給我一個解釋。”

“你根本不愛我是不是?”

她依然不肯開口,卻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你不愛我,為什麽又來招惹我?”

時綠頭疼得快要炸開,口不擇言說出一句:“我閑着犯賤行嗎?你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就分手啊。”

許宿野坐在沙發上,陷入沉思。

沉默良久,他紅了眼眶,嗓音沙啞:“好,我們分手。”

他走的時候,她甚至沒看他一眼,毫不留戀。

他們這次一分開,就是四年。

四年後,時綠想逼他複合,卻還是不肯給他一個解釋。

收回思緒。

許宿野不再執着于真相,選擇退而求其次,用最後一絲力氣卑微地求她:“你說謊騙我也可以,只要你願意解釋給我聽。”

他緊緊抱着她,稀薄的黑暗中,他側臉輪廓瘦削淩厲,點漆般的眼瞳,眉骨微沉。

在時綠面前,他卑微到了極致。

只要她能稍微在意他一點,哪怕只有一點點,他都願意留在她身邊,繼續當她的狗。

可她連說謊騙他都不肯,他的感受在她心裏一點也不重要。

時綠只想讓他做一個聽話的機器,不讓他去想,她不希望他探尋的那些事情。

時綠松開環着他腰的手,微微退開半步。

她勾住他的脖子往下帶,像以前一樣,主動吻上他的唇。

黑暗的走廊裏,許宿野睜着眼,沉沉看她,卻并沒有回應她的吻。

時綠覺得自己像是在親吻一個死人,他嘴唇冰冷,眼神黑漆漆的很瘆人。

許宿野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眼裏已經沒了半分波瀾,像是一潭死水。

他推開她,滾燙的心徹底冰涼。

“時綠,這樣的游戲,我玩夠了。”

許宿野沒有回家,他轉身離開。

漆黑空蕩的走廊裏,只剩下時綠一個人。

就像過去的很多年那樣,她總是會被抛下。

總是只剩她一個人,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摸索,磕碰,卻找不到一絲光亮。

會被許宿野抛下,完全出乎了時綠的意料。

跟之前他态度模糊的拒絕不同,這一次,他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裏,毫不留戀地轉身走了。

相似的場景,幾乎是瞬間就喚醒了那些深埋在記憶裏的,她體會過很多次的被抛棄的恐懼感。

絕望和恐懼沒留給她喘息的機會,排山倒海一般朝着她壓過來。

那一刻對于她來說,無異于整個世界毫無預兆地崩塌。

她所有的自信和篤定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在時綠跟許宿野相處的過程中,一次次試探他的底線,确認他是否會離開這種行為,完全是無意識的。時綠自己都沒發現,她一直有這樣病态的行為。

看到許宿野明明很痛苦,卻依然不願意離開她,能讓時綠得到很多安全感,以及極大的愉悅。

可他一旦離開,那些辛苦建立起來的安全感就會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愧疚,後悔,甚至還會忍不住對他心生怨恨。

時綠是那種扭曲又反反複複的性格,覺得許宿野好的時候,她可以給他摘星星摘月亮,甚至願意死在他手上。

可一旦他做了讓她不開心的事情,哪怕事情很小,也會在頃刻間,摧毀她對他本就不多的愛意。

時綠背靠着冰冷的牆壁,緩緩蹲在地上,抱着膝蓋,脊背被硌得生疼。

她想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試着代入許宿野的視角,去想這件事。可她生來缺乏同理心,體會不到他的感受。除非親身經歷,否則怎樣都無法理解。

時綠對許宿野長久以來的執念,很大一部分,其實都來源于他對她近乎偏執的愛。

可被他一次又一次拒絕之後,時綠開始不确定,許宿野的愛,到底有沒有她想象中那麽純粹而極致。又或者,一份無望又痛苦的愛,是不是真的沒人能永遠堅持下去。

許宿野不是她的救贖。

他也不是永遠都不會抛下她的那個人。

時綠在心裏對自己這麽說。

在黑暗中待了很久,回到家,剛打開燈,燈光差點刺得時綠流出眼淚。

她拿出手機,毫不留戀地删除了許宿野的所有聯系方式,然後開始收拾東西。

這場持續了十二年的互相折磨,是時候結束了。

年少時的夢裏,時綠經常夢到同一件事,所有細枝末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正在進行最後的練習,忽然被帶隊老師告知,外面有人找。

看到門外等着的時文遠和徐雙,她先是一愣,随後就是濃濃的驚喜。

“爸,媽,你們怎麽來了?不是說公司忙沒空過來嗎?”

“工作哪有陪你參加比賽重要?不用有太大壓力,得不得獎都無所謂,你在爸媽心裏是最優秀的。”

所有同學都看到,一向冷淡的時綠,難得露出淺淺的笑。

可比賽結束,時綠才知道,爸媽并不是特意來陪她參加大提琴比賽的。

哥哥學校組織了一次游學,正好在她比賽的城市。

他們是來陪哥哥的,看她只是順便。

這樣的情況發生過無數次。

他們總說愛她,卻總是一次又一次讓她失望。

說是精挑細選給她買的禮物,但哥哥的禮物永遠比她的用心。

說是對孩子要求不高,只要快樂就好,但只有哥哥努力做到同齡人中的最好,他們才會露出欣慰的笑容。

說是更偏愛她,但她說自己要學金融,都會被誤以為要跟哥哥争奪家産。

……

既然并沒有那麽愛她,何必虛情假意。

時綠這輩子最恨說謊,最恨僞裝出來的愛。

所以即便知道,只要撒個謊就能留住許宿野,她還是不願意這麽做。

她希望他能放下執念,他們重新開始。

可既然他不願意,那就分道揚镳。

決定跟許宿野徹底了斷後,時綠當天晚上就搬離了雁來雲灣,暫時住在酒店。

像四年前那次分開一樣,她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她總是會想起很多回憶,過往歲月裏,為數不多的記憶深刻的片段,都被許宿野占據。

但只要一想到他最後把她一個人留在了黑暗裏,所有回憶裏的他,都會瞬間變得面目可憎。

從前那個身上帶着清冽的陽光和皂粉味道,總是會默默跟在她身後,不管她做什麽都不會離開的少年,最後還是不見了。

時綠這人很極端,事事都追求極致。

如果不能忍受她惡劣的性格,沒有做好一輩子不離開她的準備,就不配說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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