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Chapter Nine 末路
盧攜山第一次覺得自己腦子有病。
老實說,他認為,自己是讨厭那個奪取了所有一切的家夥,以一種絕對居高臨下的,從人品到性格的鄙夷來看待他。有道是,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盧攜山不滅掉他已經算是良心大大的好(雖然更多是由于他一直都沒法把對方滅掉),再去同情憐憫對方,盧攜山都不需要別人嘲笑他聖母,自己都要把自己的腦殼敲掉。
可是,偶爾有那麽幾分鐘,半夜從睡夢中醒來,盧攜山就會想起侯醫生給他的那些資料,說的那些話。他很希望那些只是對方編出來的,但是偏偏像是背後靈一樣,和那家夥相處過好幾年的盧攜山知道。
——這一切都是真的。
好吧,真相也沒有什麽可怕的。就算是可怕,深夜做惡夢的也不應當是盧攜山自己——用侯醫生的形容,前任“盧攜山”就像是一個被幾百種人格拼湊出來的個體,他的知識和表現,和他自身的意識形成了巨大的鴻溝:
“盧攜山”知道自己能做的很好,但是“做”這個過程,行為和意識是分離的。
在這裏,侯醫生用了一個比喻。
“就像是一個網絡游戲,點擊一下技能,它就釋放出來了。”
——真是一個言簡意赅到讓人印象深刻的的比喻。
盧攜山想了又想,反複回憶“前任”的那些叱咤風雲的場面,他不得不承認,侯醫生說的沒錯,但偏偏又因為他說的太正确了,盧攜山又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來。畢竟,人體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系統,一個人的行為和習慣,盡管有相當一部分都不會通過大腦,而是通過潛意識,表層反應直接完成的。但是這個過程中,是一個人從還是一個胚胎時期起,不斷地和環境互動的過程裏,漸漸構建起來的。
它們渾然一體,彼此之間毫無間隙。
這個和諧的個體,才是一個人。
可“前任”的意識和他的行為,完全破碎開來,他控制的并不像是他自己已經習慣的生活。無數其他人的小習慣混合在一起,矛盾而奇怪。實際上,在侯醫生的眼中,“前任”的行為非常怪異,是一個很有研究意義的典範。
“你會突然大汗淋漓嗎?”
“你會突然醒過來的時候,突然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嗎?”
“你會有時候對世界充滿厭倦,覺得這一切都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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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會想毀掉周圍的一切嗎?”
“……你會想死嗎?”
搖頭,搖頭,搖頭。
于是侯醫生放下了筆,他側着臉,猶豫了半晌:“雖然顧惜認為你的病症加重了,已經到了分不清夢幻和現實的情況,但是作為一個有職業道德的人,我得這麽說——恭喜你,你痊愈了。”
盧攜山:“……”
他委實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侯醫生,難道……”他還是不知道怎麽稱呼,才能讓其他人理解他和“前任”之間的複雜關系,“……之前的那個‘盧攜山’,他會……”會想要毀滅,會想要自殺嗎?
侯醫生遲疑地點點頭:“至少他的行為體現了這一點。”
“可是……可是他明明什麽都有。”
他能活着,他萬衆矚目,他無所不能,他名垂青史。
好像一個人類耗盡一生所追求的一切,都已經被這個人簡簡單單地做到了。他即使是死去,也可以比任何人都堂堂正正地來一句:我的人生沒有後悔。
“雖然我并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但是……”侯醫生推了推他的眼鏡,“之前的那個你,似乎并不認為這一切都有意義,他只是在做一種……有點像是,在消磨他生命力的重複性勞動。”
和侯先生的漫長談話,最終在盧攜山的記憶裏這樣畫上了終點。
但這番話的影響力,遠遠沒有這樣結束,盧攜山想着,突然想通了很多自己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了。也許那一位從他生命中所掠奪走的東西,一輩子都沒可能再還回來。可是,他也受到了懲罰——作為他奪走了無數人的人生的懲罰。
他終将再也分不清自己是誰。
他再也找不到自己一生所需要的支撐。
他擁有無數份真摯的愛情,但麻木的自身無法被任何一種美好的情感打動。
他雖然活着,但和走屍并無差別。
他已經永生,但沒有時間意義的永生,和死亡一模一樣。
盧攜山看了一眼窗口郁郁蔥蔥的喬木,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他突然覺得活着真好,他聽得見心髒在砰砰地跳動。這樣想來,自己其實……活的好棒,要給自己點一零零八六個贊。而且……
他瞥了一樣坐在陰影中的徐挽河,他其實很早就已經想和徐挽河說一些什麽了。但是每當他要開口的時候,看見晃動的窗簾,在光線中飛舞的塵埃,以及徐挽河鬓角晃動的一根頭發。他的心思忽然就飄散了,猶如天邊的浮雲,猶如流淌的時光,無法捕捉入罐,飄飄搖搖飛向遠方。
風在吹,無數樹葉和草木都擁擠成一團,茂密,蔥郁,窸窸窣窣地摩擦着,躁動着。風吹自然樹響。可佛曰,不是風動,不是樹動——
是人心在喧嘩,在歡唱。
“砰。”門被敲響了。
盧攜山撇撇嘴,這個點,只有可能是那個腦殘少女——對了,他現在終于知道腦殘少女的名字了,叫做周奕茵,是一個有點奇怪,很少見的名字。她跟着她媽媽姓,至于她媽媽……據說是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父女倆相依為命。雖然這一切并不能動搖盧攜山對腦殘少女的偏見,但至少行為上能稍微照顧一點。他估計,那家夥恐怕又逃課了:“來了。”
盧攜山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往樓下走去。
他打開門,和門口的人都愣住了。
對方愣住挺正常的,畢竟盧攜山現在确實有些獵奇,紅紅綠綠的大褲衩,白襯衫,再搭配一個可愛的粉紅□□爪的肚兜,腦門上夾着卡子防止頭發擋住眼睛。總體而言,确實是很容易給所有認識“前任”的人以巨大的驚吓。
而對面那位,盧攜山的驚吓也絲毫不亞于他自己給對方帶來的:只見顧惜頭發亂了,衣服亂了,膝蓋上盡是泥土,身上還帶着一種煙火一樣的味道。這是……盧攜山想了想:“你這是剛剛從槍戰片的片場來的?”
顧惜:“……”
他深深地看了盧攜山一眼,盧攜山很難描述那一眼裏面的複雜情緒。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槍,對準了盧攜山:“你跟我走。”
“別想拿一個道具唬住我……”
盧攜山的話還沒說完,顧惜就沖天發了一槍,砰的一聲槍響,天花板上多了一個手指大的口子,樓上傳來瓷器碎掉的噼裏啪啦聲,随後響起了人的怒罵。盧攜山目瞪口呆,他既不知道顧惜是從哪裏搞來的這些可怕的東西,也不知道他找自己是幹嘛。他往後退了一步:“英雄,我想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顧惜根本不聽他的胡言亂語,直接把槍口對準了盧攜山:“出來。”
盧攜山不得不和他一起出來,兩個人——或許還要加上默默綴在後面的鬼魂徐挽河。顧惜好像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裏,在路邊招的士,到了目的地後換下一輛。盧攜山一開始還吓得不行,但過了幾個小時之後,這種害怕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尤其是,當盧攜山發現,顧惜報的地址是按照“X市推薦景區”的順序報的,嗯,百度知道的網友友情提供。至于盧攜山是怎麽發現的——他不小心瞥見了顧惜的手機屏幕。
但是顧惜的神經明顯緊張很多,他時時刻刻盯着外部,任何一點小動靜都能讓他擔驚受怕地猛然動彈一下。對比起來,被挾持的盧攜山反而像是綁匪。最後,的士停在了一個偏僻的工業區,四面都是荒涼的泥土地,一眼看不盡盡頭。盧攜山很吃驚,他沒想到繁華的X市還有這麽荒涼的一面。
“上去。”顧惜命令道,他下車的時候,還跌了一下,險些摔倒。
“好好好。”盧攜山回答道,盡量不去刺激顧惜。他最近跟着侯醫生耳濡目染,也學會了一點心理知識,知道對于精神狀态不對的人應該怎麽處理。
顧惜逼迫盧攜山進入的,是一個已經年久失修的建築工地。原本政府圈了這一塊地是要建設地鐵,後來城市規劃有變,就荒蕪了下來。拆到一半的房子就放置在了原地。好在,這幾年的時光還沒有把這個工地變成危房。盧攜山慢慢往上走,最終兩人站在了高高的頂樓上,沒有電梯,等爬到目的地之後,盧攜山累的只想往地上躺。
“起來。”顧惜的腿也在發抖,但他還是固執地站着,踹了盧攜山一腳。
好吧,精神病人不能惹。
盧攜山頗為痛苦地爬起來,他的背後是一片夕陽的熱烈。紅,鋪天蓋地的紅,殘酷而熱烈。但在一片混混僵僵的昏暗中,晚霞舒展着身軀,像是一塊浸透了血的絹紗。盧攜山想,這确實是一塊很美的取景地,特別适合影片結尾的意味深長。
很快,這一點鮮豔也暗淡下去,只在地平線掙紮着一點明亮的顏色。
夜星閃爍。
盧攜山轉過頭,顧惜就站在他身後,看起來像是一匹無處可逃的孤狼。他突然覺得顧惜很可憐,也很想笑,實際上,盧攜山也這樣做了,他問他:“要來一根煙嗎?”
“為什麽?”回答盧攜山的,是子彈上膛的聲音。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情!”顧惜激動起來,整個人都劇烈抖動着。盧攜山膽戰心驚地盯着他,生怕這位一不小心就手滑按了扳機,“告發我很有趣嗎?”
“啥?”盧攜山莫名其妙,他想問,這個時候他還能自我撇清一下嗎?
看顧惜的表情,恐怕是不行。
“我被人告發了,被……他們抛棄了。為了避免牽扯到更多人,他們決定幹掉我,我查了……從那個郵箱的IP地址,是你的。”顧惜慢慢地說,随着他的話語,他眼中的光一點一點的熄滅了。
很奇怪,盧攜山覺得這并不是恨一個人的感覺。
反而像是,一個人生命中所有的念頭都熄滅了,唯獨等待結局的那種眼神。顧惜對盧攜山到底有多少種複雜的感情,真愛過,真恨過,被抛棄過,被光榮過,最終,他似乎是覺得,盧攜山是他的起始……
……而終結的時候,他也會帶着他一起走向結局。
“咳咳,我說,其實你可以往後面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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