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奉茶道歉

段家人再次來到朝夕閣的時候,已經又過了兩天。

杭淑娟憋着怒氣心不甘情不願,這兩天一直在托段青山尋高人解決問題。

如果可以,她還是不願意親自朝那個女人低頭。

段賜諒解她的想法,以段家的地位,托人尋幾個大師還是可以的。

可惜那幾個大師一看病人情況,不知哪來的金光暴起,沒入他們額間,瞬間口鼻流血,吓得他們屁滾尿流滾了出去。

這下還能有什麽辦法?

懷音擺明是鐵了心要杭淑娟道歉。

杭淑娟心裏罵着孽緣孽緣,最終松口,段家還醒着的人連忙大包小包帶着貴重禮物,親自饞着老太太趕到這裏。

似乎早就有人猜到他們這個時候會來這裏,車子一到,焦玲便拉開門。

“懷音小姐說了,從門口到二樓,走三步跪一下,九個頭一個都不能少。”

焦玲心中實在忐忑,段家人好歹之前是她的雇主,如今她卻讓前雇主去給新雇主磕頭,這可真夠刺激的。

段青書看着熟悉的面孔,不免冷嘲。

“真是風水輪流轉,焦小姐好大派頭。”

“三叔!”

段賜皺眉,厲聲制止他:“少說點。”

朝夕閣這家店風格特殊,平日裏就有不少人駐足欣賞,今兒個終于開門,門口還站着一堆人,十分引人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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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認出剛剛執掌段家的豪門新貴,拿着手機悄咪咪偷拍起來,好不熱鬧。

段賜臉色陰沉,朝保镖示意,保镖們立刻将人驅散開。

直到沒人敢停留,他才扶住杭淑娟,柔聲安慰道:“奶奶,對不起。”

杭淑娟沒了嘴巴無法吃飯,只能打營養吊針,這幾天實在憔悴不少。

她無聲苦笑一下,定定心神,豁出去了。

老太太七十多歲年紀,顫顫巍巍跪下,又顫顫巍巍站起來,背影堅定又頑強,仿佛前些日子刻薄妒忌的那個人并不是她。

杭淑娟心中多年壓抑着嫉妒和不甘,平日裏也只會和段康正鬧鬧,對待子女外人,她一直是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的好長輩。

大家暗自抹了抹淚,段青山受不住自己老娘這麽屈辱的給人磕頭,他咬咬牙,自己也跪了下去。

“媽,我陪您。”

杭淑娟閉眼沒去看他,她在給懷音跪下的那一刻,心就已經死了。

一大一小一路磕上二樓,二樓房間門大敞,屋內的陽光似乎比屋外更盛,暖洋洋的,像是抓了烈日下來捧着。

懷音坐在榻上,衆人只看見窗外不斷有變成小蛇樣的白光進來。

她掌中還捧着一枚精美的金發釵,同樣也有金光化作一縷縷小蛇,白金交纏,游竄上她的蕾絲手套指尖,親昵地貼着她手指又朝手臂游上去。

一路上去,直到失去黑布條掩蓋的殘缺臉蛋上,兢兢業業修複着鮮紅露骨的血肉。

場景如畫,人如豔鬼。

她臉頰血肉空洞露出慘白白骨,卻比在場所有人都氣定神閑,眼神淡漠。

饒是他們知道懷音不簡單,親眼見到這樣的場景不免也心驚肉跳的。

杭淑娟愣了愣,眼神十分複雜。

果然是她,雖然臉蛋還有稍許殘缺,但她認出來了,這就是當年那個懷音。

“哈哈哈哈哈——”

杭淑娟忍不住想笑,下一秒怔住了,她瞪大眼睛,擡手向嘴巴摸去,她的嘴巴手指都回來了!

段家人也非常驚喜,正要說什麽,指尖輕扣桌面的聲音響起。

懷音聲音冷漠:“繼續。”

按耐住心中的激動,段青山撫慰地拍拍老母親的背,兩人對視一眼,再次深深跪拜下去。

三跪九叩完,就是沏茶道歉。

焦玲端着茶盤進來,小心翼翼遞給他們。

杭淑娟面無表情接過,跪都跪了,不就是沏茶道歉麽,還有什麽不能做的?

她跪在原地,恭敬地朝懷音方向舉高茶杯。

“還望懷音小姐原諒我的所作所為!”

事情到這一步,懷音也沒有徹底解氣,她瞥向故人被風月摧殘過的老臉,心中情緒并無任何波動。

“懷音小姐,家母已經道歉,請您受了這茶吧。”段青山聲音有些顫抖。

懷音沒說話。

百八年前她見過杭淑娟的前世,那會她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哪怕家裏貧窮,也樂觀勇敢,見到她還笑盈盈問她是不是仙人。

後來她轉世成了杭家赫赫有名的名媛,猶如一朵人人妄想染指的玫瑰,熱烈奔放。

她瞧出她和段康正彼此有着情意,于是便差段家大哥康則去杭家結親。

可人這種玩意兒,一旦轉世,那就真的變了個人。

杭淑娟到底是變了。

愛情讓她變得面目全非,嫉妒化作最鋒利的刀刃,将她的和善一絲絲剝離。

她再也看不清自己丈夫的愛意,看不清段家人對她的恭敬,更看不清自己。

懷音怎麽不懂她在嫉妒什麽。

但她并不想理解她,也不屑去理解。

她興致索然嘆口氣,擡手輕輕一拂,日光仿佛倒流,通通回到天上,屋子裏逼人暖意瞬間消失。

随後她又慢條斯理脫下手套,那只手竟也完完全全白骨化,陰測測的白看着怪瘆人的。

冰涼的骨頭觸到杭淑娟的指甲,涼的她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我接你這杯茶。”

懷音微微俯身,語氣無情:“但從此刻開始,我賜予段家的福運、財運、壽運,通通收回。”

話音落下,段家人只感覺自己身上有什麽東西陡然流逝,一縷縷肉眼可見的紫氣從他們身上抽離,飄然落回懷音眉間。

接踵而至的是老宅傭人打來的電話,說是周曼他們都醒了。

杭淑娟猛然驚醒,她不可置信地癱倒在地,怨毒地看着懷音。

“為什麽!你要我磕頭我都磕了,為什麽還要收回那些東西!”

失去那些東西,他們段家是不是就完了?

懷音将茶杯放在桌上,勾起譏嘲的笑。

“沒有我段家早在四百年前就斷絕了,你以為你一杯茶能輕飄飄了掉我罔顧天命救下段家的情分?如今收回我給的東西,才是真正了結。”

“從今往後,你們好自為之。”

一聽到要被收回運勢,段青書整個人都慌了。

“什麽意思?難道我們段家的輝煌是你想收回就收回的嗎?”

“騙子騙子!你這個騙子!早知如此,我寧願死也不會給你磕頭!段家完了,段家在我手裏毀了啊!”杭淑娟痛苦不已,靠在段青山懷裏嚎哭不停。

段青山也沒想到懷音竟做的這麽絕。

他無奈嘆氣,心中有些不服,但還是安慰道:“沒事,阿賜那麽聰明,沒有那些我們段家也會好好的。”

“好不了。”

懷音幽幽補刀。

幾人憤恨難解的目光朝她看過來,她泯然一笑,“你們段家本就該斷子絕孫,如今失去我的庇護,不用一周,天道自然會抹殺你們。”

“……”

段賜豁然皺眉,看向懷音的目光十分冷冽。

她是故意的。

以她的本事可以直接收回運勢讓他們段家破敗,沒必要大費周章還要搞什麽沏茶道歉。

她在故意折辱奶奶,又故意收回運勢,到底是為什麽?

懷音大大方方對上他審視的目光,金瞳彎彎,裏面帶着頑劣可恨的笑意。

像是在印證段賜的想法,她打了個響指,緩緩勾起唇角。

“要想拿回去也行。當年段恒修拿子孫來跟我換,你也可以拿東西來跟我換,只要你拿出的東西能讓我滿意,我就把段家運勢還給你們。”

懷音是個惡劣的人。

她不知道從前的自己究竟是誰,但她知道她一定是個冷酷狠辣之人。

但凡惹她的人,她總要千倍百倍還回去的。

杭淑娟兩世都受過她恩惠,不對她感恩戴德就算了,竟然恨她到張口閉口都是辱罵,這個氣懷音忍不下。

她要杭淑娟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我換!我換!你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還是說你要命?我也可以給你!”

杭淑娟的心智此刻已經有些瘋魔,段家不能在她手裏這樣斷掉,不管怎麽樣她都要保下段家。

“我不喜歡錢。”

懷音正不疾不徐将手套帶回去,又接着說:“我也不要你的命,這樣好了,阿鼻地獄如何?你去那裏呆上一天好了,我就把運勢還給你。”

阿鼻地獄。

傳統道教中傳說中的地獄第九層,那裏面只有無盡黑暗和窮兇極惡的惡鬼,堕落到此的靈魂将無時無刻飽受苦難的搓磨,永無間斷。

“不行!這運勢我們不要了!”

段青書一直是個不着調的,知道自己家可能會敗落也有點心慌,但是一聽到要自己老母親去地獄走一趟,他就不能忍。

那地方聽着就不是什麽好地方,他寧願死,也不願意他媽被人這樣玩弄。

段賜面色冰冷,用力咬着牙扶起父親和奶奶。

“奶奶,爸,段家不會在我手裏垮掉的。就算她說的是真的,沒了就沒了,我們一家人能在下面團聚也不是什麽壞事。”

說完又看向懷音:“懷音小姐,我們之間既已了結,便到此為止吧。”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看不明白的,懷音就是想要杭淑娟死,只有她死,她才會解氣。

阿鼻地獄是什麽地方他不知道,但段賜絕不可能讓奶奶去冒險。

段家人互相攙扶着離開,倒顯得懷音像個惡人。

雖說她就是個惡人。

“真有意思。”

懷音漫不經心扣着桌子,笑意冷漠。

她已經手下留情,不過是杭淑娟去阿鼻地獄待上一天罷了。

“懷音小姐,原諒淑娟吧。”

房間角落處,突然出現一道虛虛的身影,男人不複生前垂垂老矣的模樣,靈魂厚重又結實,溫和地眸光定定看着懷音。

眼神裏都是祈求,和悔色。

這不是段康正,又是誰?

“段康正,我不喜歡原諒別人的過錯。”

在段康正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懷音臉色突然變得非常難看。

這事本來可以不用發生,緣頭都在杭淑娟身上,她憑什麽原諒她?

她金瞳中薄怒頓起,擡手一揮,段康正的靈體便被掀飛,跌到遠處,在一聲嘆息中慢慢消散。

說到底,她就是不服氣。

她曾經犯過錯,所以被人封印所有記憶,孑然一身游蕩在人間贖罪。

封印她的人不原諒她的過錯,要她帶着空白的記憶惶惶度日,做那些做到厭煩的事,何時到頭她都不知道。

那麽,別人犯了錯她又為何要輕飄飄原諒呢?

她不願也不想。

沒有人知道她心中的迷茫和痛苦。

都說佛仁慈正義,可卻從未對她仁慈,僅僅因為她想看下那記憶,卻被佛手打入阿鼻地獄。

這是她挑釁封印的懲罰。

整整四十九年,在那裏她受盡磨難搓磨,無數只手伸過來想要撕裂她的靈魂,每個惡鬼都在尖叫哀嚎着想要侵占她的意識。

她只有不斷厮殺、不斷厮殺,靠着想要找到記憶碎片裏那個男人的信念才從那裏活着跑出來。

那麽,她又究竟是犯了什麽錯呢?

你看,她都已經在人間攢了這麽多年功德,為什麽不能原諒她呢?

因為沒有這樣的道理。

這人世間一直都是不公平的,原諒與否這座天平,只有執掌者才有資格放下砝碼。

這麽多年來只有杭淑娟敢這麽挑釁她,所以她要杭淑娟與她一樣後悔莫及,她才開心。

懷音淡漠地閉上眼,隔絕外界一切,将自己縮回屬于自己的荒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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