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深宮
沈慕安還沉浸在方才的思緒裏,一時間想不明白蘇墨秋的用意,頓了少頃才道:“……為何?”
他想不明白也屬正常,他生母乃是先帝的正宮皇後,而齊太嫔當時只不過是嫔妃之一,沈慕安連認都不一定認得。
更何況,宮中早有傳言,說齊太嫔是個瘋女人。
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們告訴沈慕安,這位齊娘娘本來為他的父皇生下來了一兒一女,可惜兩個孩子都在同一年不幸病逝,竟沒有一個長大的。而身為孩子的母親,齊太嫔受不住這接二連三的打擊,精神日益消沉,經常對着空無一人的宮殿喃喃自語。
而最後,她就瘋了。
先帝知道情況,又想着她畢竟為自己生過孩子,于是派遣太醫前去。可惜太醫院醫術高明的大夫來了又去,到最後也沒有一個人能治好她。
雖然先帝後來對她和齊家的人都頗為照顧,可流言蜚語到底是傳了出去。往來的下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最終後宮上下都知道先帝的妃嫔裏出了一個瘋子。
而她居住過的宮殿,也漸漸地沒有人敢上前侍奉。慢慢的,這裏不是冷宮,卻也勝似冷宮了。
沈慕安記得自己兒時入宮尋找母後的路上,曾經指着宮道的盡頭,問霍文堂那是什麽地方。後者當即神色緊張,連忙拉着他回頭離開,說那裏是不祥之地,殿下切不可前往沾染晦氣。
沈慕安懵懵懂懂地被霍文堂牽過了手,自此之後便沒再問過同樣的問題。
“你要朕去此地,是何用意?”
“陛下,”蘇墨秋解釋道,“齊泓謀劃刺殺朝臣,按大魏律令當斬首示衆,其家眷親朋亦在株連之列。現在雖然齊泓已死,此事暫時告一段落,但是滿朝上下,和齊泓有舊之人并不在少數。”
“身為臣子,若是每日惶惶不可終日,心驚膽戰,對于陛下只有恐懼之情,那做事之時勢必瞻前顧後,擔憂良多,”蘇墨秋又道,“也就不敢為陛下為蒼生秉公直言了。若只一人如此,那罷黜此人即可,可若是朝堂上上下下,将近千百人悉皆如此,那麽陛下往後還能夠聽到肺腑之言嗎?豈不是要一直受臣下的蒙蔽欺瞞?”
“微臣要陛下探望齊太嫔,為的就是借此昭告朝臣,也昭告天下,我大魏當今的皇上,是一位胸襟廣闊、海納百川的明君聖主,更是一位值得萬民追随的盛世之君。”
沈慕安喉結微動,已然被蘇墨秋說服,他道:“霍文堂呢,叫他進來,叫他來帶路。”
霍文堂被叫回來的時候沖着沈慕安讨好般地微笑:“陛下、丞相,有何吩咐?”
蘇墨秋沖他淺笑:“也不是什麽大差事,就是勞煩你帶我們去一個地方。”
“陛下請講。”
“嘉福殿,”蘇墨秋道,“那地方你認識吧,帶我們去一趟。”
霍文堂當堂變色,惶恐不安之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此地不祥,恐有邪祟纏繞,您萬萬不能去啊。”
“邪祟,什麽邪祟?”蘇墨秋道,“長什麽樣子,又是男是女?不妨說來聽聽,也好叫丞相一塊開開眼界。”
“這、這……陛下,老奴只是聽說……”
“那就是說,你沒有親眼見過了,對嗎?”蘇墨秋輕聲一笑,“既然你連見都沒有見過,怎麽就憑着旁人的三言兩語就信了呢?”
“陛下,老奴知錯,可……”霍文堂道,“可那齊太嫔瘋瘋癫癫多年,滿宮上下皆知,她、她實在是不宜見駕啊……”
蘇墨秋十指交疊于胸前,還是那副含笑的模樣:“你怎麽斷定她是個瘋子?”
“我……”
霍文堂徹底無話可說了,他咬了咬牙,狠下心來道:“老奴知道了,老奴這就給陛下和丞相帶路……”
青磚上的水漬還未完全褪去,蘇墨秋和沈慕安并排于其上緩步前行。前者平和而又輕聲細語道:“關于她的傳言,想來陛下也曾有所耳聞?”
“聽過一些,但不知真假,”沈慕安道,“最多都是在說她是個瘋子。”
“她原本為先帝誕下了一兒一女,可後來有一年平城鬧了瘟疫,兩位殿下也不幸染病,”蘇墨秋道,“最後在同一年裏相繼離世了。”
“……朕知道這些事……”沈慕安道,“朕還知道,這些對于她而言打擊過大,于是她漸漸地就瘋了,宮裏的人也不願意來這裏。”
蘇墨秋聽到這句話,忽地嘆了一口氣,道:“可我覺得她未必是真的瘋子。她只是被長期的孤獨變得有些壓抑和喋喋不休罷了。”
“可朕聽說她總是對着空無一人的宮殿,念叨着她兒女的名字。”
蘇墨秋苦笑道:“人麽,總歸要給自己留一個活下去的念想。”
“宮外的人或許還能用三尺白绫了卻殘生,可身為妃嫔,她不能自殺,也見不到親人得不到至親的安慰,要想熬過餘生裏的那些年月,只有給自己尋一個念想了,”蘇墨秋又道,“哪怕那只是個編造出來的謊言。”
聞言,沈慕安無聲默然了良久。蘇墨秋知道他心裏五味雜陳,于是便也把這段沉寂留給了他,沒有再度出聲。
沈慕安想起了他的母親。那位在他五六歲時便病逝的大魏皇後。
此後圍繞在他周圍之人,再無父母,只有一輪又一輪的陌生仆從。
最終是霍文堂轉身打破了沉默,他道:“陛下、丞相大人,嘉福殿就在前頭了。”
“陛下……”霍文堂擋在了蘇墨秋和沈慕安身前,“陛下,要不、要不您還是別進去了……您要見齊太嫔,老奴進去帶她出來就是了……”
許是外頭孤寂冷清久了,所以齊太嫔對于聲音格外敏感,聽到動靜後便跌跌撞撞地奔向斑駁的朱漆大門,也來不及整理儀容衣衫。
“你、你是誰……”齊太嫔望見了宮外站立着的三個人,伸手拂去了面上沾着的幾縷發絲,“你們、你們來這裏幹什麽……”
蘇墨秋朝着她躬身行禮,神色和悅道:“拜見太嫔。”
“你們來這裏、是不是、是不是我的瞻兒回來了?”齊太嫔眼神恍惚,踉踉跄跄地走向沈慕安,“瞻兒……瞻兒,這些年……你怎麽也不知道來看看阿娘……”
霍文堂眼見着她走向沈慕安,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動身就要阻攔——蘇墨秋卻将食指放于唇上,示意他不要動作。
乍見傳言中瘋瘋癫癫的齊太嫔朝自己而來,沈慕安身軀一滞,但他畢竟是少年天子,整個人很快便鎮定了下來。他并未慌張,反而溫和道:“是我,我來看看阿娘。”
齊太嫔顫抖着伸出十指,希冀着能夠觸碰到沈慕安的面容,卻又在近在咫尺的那一瞬猛地抽回了手:“不……你、你是不是在騙我……在騙我?”
“所有人都說……都說他們都不在了……”齊太嫔茫然的雙眼裏噙着淚花,“我、我找不到他們兩個……我把他們弄丢了……”
沈慕安卻反而握住了齊太嫔枯瘦的雙手,輕聲道:“那是他們随便說的,您不要當真,也不要放在心上。我今日是和陛下一塊兒來看看您的。”
齊太嫔這才扭頭看到了蘇墨秋:“……你、你是陛下?”
她雙膝顫巍巍地就要下跪。
蘇墨秋扶她起來,笑道:“太嫔不用擔心,往後這嘉福殿裏定會慢慢地熱鬧起來。不會有人再來欺負太嫔,說太嫔的閑話了。”
——————
沈慕安讓蘇墨秋囑托霍文堂下令修繕嘉福殿,又多撥了些銀兩給齊太嫔維持生計。霍文堂得令離開之後,沈慕安才轉向了蘇墨秋。
“朕倒是對你有些誤解,”沈慕安道,“沒想到你當真用心良苦。”
“只要陛下能願意做一位盛世明君,”蘇墨秋笑答,“這些都不算什麽。”
“你不覺得委屈?”沈慕安問,“你若是想要些補償,朕也是可以給你的。”
“這普天之下,誰沒有點委屈,”蘇墨秋調侃道,“那句俗話怎麽說來着,宰相肚裏要能撐船嘛。”
沈慕安敏感地捕捉了其中的字句:“你這是在埋怨朕?”
蘇墨秋哭笑不得:“微臣哪敢?陛下擡舉微臣了。”
沈慕安輕哼了一聲,而後甩了甩袖。
……好嘛,又不高興了。
這陛下也真難哄。蘇墨秋心想。
“陛下,微臣之所以不放在心上,是因為眼下這些跟刺殺大案比起來,都不是要緊的事。”
這招果然奏效。沈慕安立刻将注意力轉移到了刺殺上面,他正色道:“既然你開了口,想必是有了什麽新見解,不妨說說。”
“……那個陛下,”蘇墨秋賠笑道,“微臣覺得您知道微臣第一句要說什麽……”
沈慕安:“……”
沈慕安:“是‘請陛下恕微臣直言’是吧,不用請了你直說吧,朕不追究。”
蘇墨秋一臉“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的模樣,随後開口道:“依微臣看,此人行刺陛下,無非有兩種目的。”
“其一,此人圖謀不軌,觊觎皇位,”蘇墨秋道,“這種應該很好理解,微臣也就不多說什麽了。若是此人陰謀詭計得逞,平城必然內亂不休,他可趁亂奪位。”
“其二便是,他或許和陛下之間有恩怨糾葛。若是行刺成功,他可從中漁利。”
“恩怨?”
沈慕安一時間想不起來他究竟得罪了何人。
蘇墨秋提醒道:“陛下,大魏如今國運昌隆,西北諸國必定頗為忌憚。”
“而如今,南涼和西秦兩國的使團,可都在平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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