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風鈴

蘇墨秋望着手掌心裏的鈴铛直接愣住了,以至于連謝恩都忘了。還是沈慕安出言提醒了一下:“怎麽,太高興了,連禮數都抛之腦後了麽?”

“……不,微臣失儀,微臣謝陛下隆恩。”

“時候不早了,”沈慕安道,“你先回去吧。”

“這……”蘇墨秋不解,“微臣回哪裏?丞相府嗎?”

“你要是想夜宿寝宮,也不是不可以。”

“陛下說笑了,”蘇墨秋忙垂首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是不敢,還是真的不想?”沈慕安迎風而立,衣袂翻飛,“這宮裏着實冷清,多一個人,也算是多一份熱鬧。”

這話直接讓蘇墨秋聽愣了。

這還是劇本裏殺伐果斷又冷酷無情的一代聖主明君麽?

若說是裝的……沈慕安何必要故作姿态,難不成是和長公主建寧王他們一樣,打算麻痹人嗎?

蘇墨秋無法想象,那位敢絕地反擊、親手誅殺權臣的少年天子,某一天突然仿佛回心轉意一般,拉着他的敵人心平氣和地聊天。

他形容不好這種異樣的感覺,雖然蘇墨秋時常自我安慰沈慕安不過是個小孩,別太把一些事放在心上,然而他卻還是能感受到一些不同尋常之處。

比方說,在太子潛邸的那段時日,本該是沈慕安和他關系最為親密的一段時光,無論是史書記載還是後世的劇本編排,都沒有否認這一點。可蘇墨秋的前三年裏,沈慕安不僅沒有對他親近過,反而還刻意同他保持了距離。

起先蘇墨秋覺得或許是因為兩個人性格不合,沈慕安這種腳踏實地的大學霸瞧不上自己這個翹課的“學渣”。可如今回頭一想,總覺得有哪裏很奇怪。

……就好像,沈慕安已經提前知道了蘇墨秋這個人在未來會背叛自己,所以選擇了謹慎地拉開距離。

蘇墨秋不解,難道沈慕安還能未蔔先知?又或者自己的舉動放在他眼裏,有一種不安分不老實的意味?

從側門掩人耳目地回到了丞相府之後,蘇墨秋拿出來沈慕安賜給自己的鈴铛看了又看,還是沒想明白到底怎麽回事。

若是尋常的鈴铛也就罷了,偏偏蘇墨秋手裏的這枚,是沈慕安往日的珍視之物。

蘇墨秋還是太子侍從的時候,曾經聽過霍文堂提過幾句,說這枚鈴铛,是先皇後留給沈慕安的。算是母親的遺物了。

“你盯着這枚鈴铛已經看了很久了,”蘇硯道,“幾乎坐上馬車的時候就在那裏看。”

“……這不是普通的鈴铛,”蘇墨秋道,“這東西是陛下的珍愛之物。輕易不會賞賜給人的。”

“你說,把一件自己很喜歡的東西給別人,一般是什麽意思?”蘇墨秋又道。

“我不知道,”蘇硯道,“也許是他眼裏的你,‘好感度’達到了某一個數值,所以他會做出對應的反應。”

蘇墨秋有點想笑,又有點無奈:“蘇硯,你真的知道好感度這種東西是什麽嗎?”

“大概知道,”蘇硯道,“不就是……一種比較特別的數據嗎?就像我們系統一樣,當某一項設定的數值達到了标準,我們就會做出對應的動作。”

“是這樣,但是……”蘇墨秋道,“可是人畢竟是人,他不是僵硬的提線木偶。”

蘇硯的面上難得地流露出來了迷茫的神情,頓了一會兒道:“人确實很複雜。”

“其實人不複雜,”蘇墨秋兩手扶着膝蓋,笑着從椅子上起身,“人,怎麽說呢,他們有情感,所以就會有好惡,這樣的感情有時候會影響他們做出的選擇和判斷。也許對于你而言,你每一次都會選擇對你最有利的那一項,但是人可能不會,這是他們的局限性,也是他們的閃光點。”

蘇硯似懂非懂:“好像能明白,但好像還是不太能理解。”

“想要理解也不難,咱們可以從頭開始,比方說找到你自己的喜好,”蘇墨秋道,“養養花,種種草,曬曬太陽,這些都可以。”

蘇硯轉向了蘇墨秋,似乎對于“喜愛”這樣的字眼分外陌生,他道:“那……那你喜歡什麽呢?”

他想試着模仿。

“不是,是你喜歡,不是我,”蘇墨秋道,“不必學我。”

“你可以這樣想,除了總系統那邊給你發布的任務之外,你有沒有非常想做的事情?”蘇墨秋又道,“不是一般地想做,是你手頭這件事還沒完成的時候,你就很想結束它,去完成這件事。”

“那……那我想要打開一扇門……”蘇硯朝着身後某個方向快速地走了幾步,“我想打開它……”

“好。”蘇墨秋快步上前,走到蘇硯指示的方位,伸手用力推拉。

可不管蘇墨秋怎麽用勁,那扇書架後的石門依舊紋絲不動。

“奇怪……”蘇墨秋自言自語,“這門怎麽連一把鑰匙都沒有?而且連能插鑰匙的地方也沒有,這要怎麽開?”

“我也不清楚,”蘇硯垂頭道,“我只知道這是你大哥留下來的。”

“我大哥?”

蘇墨秋在這個世界裏的确有一位“大哥”蘇明笥,只不過三年前就去世了,沒見到沈慕安繼位,也沒見到蘇墨秋如今“手握大權”,位列丞相。

兩個人雖然不是真的兄弟,頭三年裏蘇明笥卻對蘇墨秋很是照顧。蘇家在先帝一朝就已然是大魏名門,雖然比起世家門閥還有差距,但也算是父子為官了。蘇明笥作為先皇親信,在朝中自然也是舉足輕重,事務繁忙,很少有空回家。

起先蘇墨秋作為一個現代社會裏的獨生子女,對于這個世界從天而降的哥哥不大能接受。可過了幾個月也逐漸習慣了,再後來蘇墨秋是打心眼裏真的把蘇明笥當做兄長尊敬。

蘇墨秋知道蘇明笥驟然去世後不久,先皇便也駕崩了,帝位傳給了太子沈慕安。由于這對君臣相繼離世的時間點實在太過巧合,以至于一直有流言蜚語聲稱蘇明笥是先帝所殺,目的就是為太子掃清障礙。

至于傳言真假,蘇墨秋自不可知,也無力去考證真假。畢竟兩位“當事人”都已經作古,他能問誰去?

只是……沒想到大哥當年還留了一手啊。

蘇墨秋問:“他既然建造這扇門,必有用意,就沒跟你提過要怎麽開?”

蘇硯道:“他只說過等到需要之日,會有宮裏的人來告訴你我,這扇門如何開啓。”

“好吧……”蘇墨秋無可奈何,“那就等待有緣之人出現吧。”

蘇硯轉到了蘇墨秋身側:“你似乎不是特別在意這扇門。”

“因為它對于我來說可有可無,”蘇墨秋道,“從前的六年裏沒有它,我在這兒一樣活得好好的,此後的年月裏,或許我也用不到它。”

“比起這扇門,我更關心這枚鈴铛,以及它背後的那個人,到底想跟我說些什麽。”

蘇墨秋看着手裏的鈴铛,仔細想了想,他和沈慕安之間追本溯源,應該要從他二十一歲,沈慕安剛剛十五歲那年算起。

彼時的蘇墨秋雖然已經是東宮侍從中的一員,卻大有一種“泯然衆人矣”的趨勢。原因自然是因為這潛邸間來來往往之人甚多,而蘇墨秋只不過是其中不起眼的一粒微塵罷了。

論家世出身,蘇墨秋是比不過那些開國元勳之後,以及世家名門的,充其量算個普通的官宦子弟,暫時還沒有“纨绔”的資格。

這個原因呢,說來既讓人慚愧又讓人驕傲,慚愧在于,蘇墨秋和大哥蘇明笥都沒有多少家産,驕傲則是因為蘇家家風清廉正直,從蘇父那一輩開始就不屑于同流合污。

對此,蘇墨秋卻是有點不甘心,不過他倒不是想去貪污受賄,以此斂財,而是想去改變改變自己的地位。

不為別的,沒有觀衆願意追一部平淡如水的劇集的。他想要播放量提升,就得做點改變。

蘇硯對于蘇墨秋的想法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倒是沈蓮舟語帶譏笑:“蘇兄這是打算跳上枝頭變鳳凰?”

彼時蘇墨秋和沈蓮舟還念着幾分同窗情誼,于是他也就直言不諱道:“沈兄豈不聞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

沈蓮舟不留情面:“只怕你爬得高,往後摔得也痛。”

“高不高痛不痛,看你打算爬哪處高枝了,”蘇墨秋倒是毫不慌張,“有些嘛,攀不得,免得出事受連累,有些卻是必須要接近一番,否則日後官場行走怕是要難上加難。”

沈蓮舟啃了一口梨:“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卻已經是個官場老油條了。你準備攀哪條高枝啊?”

“不遠不近,”蘇墨秋一笑,“我覺得太子殿下剛剛好。”

“太子殿下?”沈蓮舟噗嗤一聲笑,差點把嘴裏的梨汁噴出來,連忙找了塊帕子擦了擦嘴,“我沒聽錯吧,你要找他?這家夥每日扳着個臉,跟個小老頭似的。”

“人君之态嘛,”蘇墨秋故意咳了一聲,“有何不可。”

沈蓮舟邊吃梨邊笑:“我覺得他八成不會喜歡你。”

“那我更要去了,”蘇墨秋道,“證明一下沈兄你的想法不對。”

“你願意去就去,”沈蓮舟放下了吃完的梨核,“到時候被趕出來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可是該提醒已經提醒過了。”

蘇墨秋淡然處之,笑着離去道:“今日雪後初晴,宜相見。”

為了這一次的相見,蘇墨秋可是一早就向霍文堂打聽了情況,得知沈慕安有雪天賞梅的喜好。蘇墨秋哈了一口氣暖手,在積雪未消的梅園中靜靜等候。

腳步聲越來越近,蘇墨秋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在能望見沈慕安的位置上緩緩跪下,虔誠道:“微臣拜見殿下。”

沈慕安松開手,枝桠上的花瓣連同雪屑一同簌簌飄落,他于點點落紅間擡眸望去,啓唇道:“你是何人,又緣何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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