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親事

裴隽離沒有去看墨雪衣,而是悄悄地望了望蘇墨秋的神情,發覺他對于墨雪衣的前來并不意外。

蘇墨秋不急着讓墨雪衣平身,他掃了一眼被捆住手腳的趙子魚,道:“墨大人平日裏也算對屬下照顧有加,怎麽今日反而将人綁了來?”

墨雪衣被這番話激起了愧疚,他俯身再拜道:“正是因為罪臣平日裏禦下不嚴,才讓他生出來僥幸之心,铤而走險,險些釀成大禍。罪臣作為白鷺閣副都統,亦有罪責。”

“今日裴相也來了,”蘇墨秋微笑道,“墨大人,你可知這意味着什麽?”

墨雪衣垂首不言,蘇墨秋卻是替他說出來了後面的話,他道:“裴相同蘇大人之間一直私交不錯,他這一來,你今日的事,可就瞞不過蘇大人了。”

“……罪臣明白,”墨雪衣抿了抿唇,“但罪臣既然決意來此,就沒有想過隐瞞。”

盡管裴隽離知道此人和蘇墨秋不和,自己也确實動過替他除去墨雪衣的念頭,但墨雪衣坦蕩至此,裴隽離也不免于心中感慨。

蘇墨秋将幾個人的神色和心思盡收眼底,面上卻依然風輕雲淡,他道:“好,既然你有這番決心,那不妨說說看,你為何帶他來此。”

“回陛下,”墨雪衣道,“那日刺客李寒山入宮行刺之後,查找兇器一事罪臣便交給了趙子魚掌管。罪臣本以為他能夠信任,以至于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勾結西秦細作,妄圖欺瞞陛下。”

裴隽離意外發現蘇墨秋對此并不惱火,他仍舊是方才平靜無波的語氣:“既然如此,你打算如何處置此人?”

“自然是交由廷尉府秉公辦理,”墨雪衣道,“罪臣也會随他一起,接受懲罰。”

“霍公公。”

“老奴在。”

“你先帶人将趙子魚移交廷尉府處置,”蘇墨秋道,“至于墨大人麽,還有幾句話得問個明白。”

“是。”

霍文堂微笑着垂首望向試圖掙紮的趙子魚:“趙大人,皇上有令,勞煩您跟我走一趟吧。”

待那兩人走後,蘇墨秋一改方才的平靜如水,他起身上前,親自扶起來了墨雪衣,道:“墨大人是個忠臣,這是朝野上下的共識,如今我又怎麽能夠讓忠臣寒心呢?”

裴隽離到此刻才算是琢磨出了“陛下”的心思,他連忙順着蘇墨秋的意思繼續道:“陛下說得極是,這些年來墨大人任職白鷺閣一直兢兢業業、盡心盡力,這些我們全都看在眼裏,若是因為一時之差錯而将大人的功績一筆勾銷,這不僅對大人而言不公平,對那些公忠體國之人也是極大的打擊啊。”

“可、可我……”

“大人若是想要贖清罪責,也未必只有去廷尉府大牢這一個法子,”好歹也共事了這麽些年,裴隽離還是懂得上司的心思的,“大人從今往後引以為戒,加倍警惕,在任上盡忠盡職,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彌補和償還嗎?”

這番話連同蘇墨秋的舉措弄得墨雪衣險些熱淚盈眶,他才站起來了身子便又要下跪,蘇墨秋見此都有些無可奈何了,他道:“又沒有真的定你的罪名,着急下跪做什麽?白鷺閣諸多規矩雖然都有其必要之處,可也不是什麽情況下都适用的。如果要讓朝廷就此失去一位忠良,那這樣的規矩又何必處處遵守。”

“陛下……”

“來,坐下、坐下說話,”蘇墨秋拉着墨雪衣的手,帶着他回到了座位上,“有句話想必你也知道,那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信了你,那便不會再出爾反爾。不僅如此,趙子魚的事情,也會交給你來辦理。”

墨雪衣剎那間受寵若驚,以至于連言語都有些哆嗦,良久之後他才道:“微臣……微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

“陛下這一舉的确高明,”待墨雪衣走後,裴隽離誠心誠意地逢迎拍馬道,“比起從重處罰,這樣才更能夠讓墨雪衣對您俯首帖耳。”

“而且有了這一次的教訓,他日後為陛下辦事,便會加倍地上心,”裴隽離又道,“陛下想得長遠周到。”

作為幾年的老同事,蘇墨秋很清楚這位副手嘴上功夫的水準,他随手一揮示意裴隽離的誇耀可以到此為止,又道:“你平日裏監管禮部,近日來就沒有什麽新消息?”

“瞞不過陛下的慧眼,”裴隽離道,“确實有件要事。”

“陛下應該知道,此次三國使節來此,都是對我大魏有所求,”裴隽離道,“所以和親一事,恐怕要提上日程了。”

有道是術業有專攻,蘇墨秋知道自己搞不懂古人那套複雜的禮儀規矩,于是索性以裴隽離的建議為準,他問:“裴卿對于此事如何看?眼下應該同他們結為姻親嗎?”

說完這句話,蘇墨秋忽然覺得自己如今扮演皇帝是越來越輕車熟路了。

“微臣以為,陛下不妨采取遠交近攻之法,”裴隽離道,“西秦南涼不管懷着什麽目的,他們都并不同我大魏接壤,因而也就暫且談不上什麽心腹大患。微臣竊以為,陛下要西出邊塞,進而蕩平天下,最大的阻礙也不是他們,而是匈奴人。”

“既然暫時沒必要同西北兩國翻臉,陛下不妨同他們交好,擺出一副親和姿态,”裴隽離又道,“這樣一來,可以避免他們同匈奴人結為同盟,從而給我們增添阻力。”

“當然,這也不是說陛下就要趕走匈奴人派來的使節,依微臣看,陛下對于他們也可以暫且以禮相待,讓他們放松警惕,”裴隽離最後總結陳詞道,“而且,西秦和南涼既然是有求于我們,想來宗室之女嫁去邊塞,也不會受太大委屈。”

蘇墨秋聽得頻頻點頭,在心裏暗自感嘆了一番擁有智囊團的好處,随後道:“那你覺得,派遣哪一位公主或者郡主合适?”

“這……”裴隽離在聽到“公主”二字之時,明顯猶豫了幾分,“這恐怕還得讓禮部商議讨論,微臣一人之見只怕對于陛下并無裨益。”

蘇墨秋心知實情,卻無意點破,點了點頭道:“那好,這件事便交由禮部商議,若是沒有別的什麽事,你就先回去吧。”

——————

“他不肯對你直言,也是正常,”沈慕安對于裴隽離的态度不置可否,“他可是至今未娶,舊情難忘。”

蘇墨秋不知道這樁陳年舊事何時何地傳入了沈慕安耳中:“長公主和裴相的往事,陛下也了然于心嗎?”

沈慕安輕輕哼了一聲:“朕的白鷺閣并非擺設。”

裴隽離走出皇宮,正要踏步長廊的那一刻,卻在盡頭處望見了長公主沈別歡的面容。

他下意識地朝後一退,想要避開與她猝不及防的相遇。

“裴大人就這麽不願見我嗎?”沈別歡道,“怎麽每次瞧見我,就像是看到了洪水猛獸一樣。”

裴隽離無奈,只得作揖道:“下官見過長公主。”

沈別歡望了望身後跟随自己的宮娥:“你們都先退下吧。”

“裴隽離和朕的長姐曾是舊日情人,”沈慕安看了一眼蘇墨秋,而後翻開了一本奏折,“兩人兩情相悅,皇考因為膝下血脈稀少,因此對長姐頗為疼惜,若是長姐肯開這個口,裴隽離成為大魏驸馬是早晚的事。”

“莫不是此事後來遭到了朝中大臣的反對?”蘇墨秋問,“所以先帝最終沒有應允?”

“不是,”沈慕安道,“是長姐她忽而有一日就不想嫁了,而裴隽離他也是忽而就不想娶了。”

蘇墨秋問:“為什麽?”

“當年你我也是情定三生、海誓山盟過的人,”沈別歡走近道,“鬧到如此地步,又何必呢?為何不給彼此都留些最後的體面?”

“當年是公主斬斷情絲,”裴隽離冷笑道,“事到如今,微臣又何必來自取其辱。”

“對你而言,和我說兩三句話,便是莫大的屈辱嗎?”

“前塵已了,你我又何必糾纏不清,”裴隽離道,“長公主是個聰明人。”

“好一個前塵已了,”沈別歡也輕聲笑了起來,“那我明日便求陛下為我擇選驸馬,裴大人明日也迎娶嬌妻美妾入府,如何?”

沈慕安把奏疏放到了一邊:“不知道。”

“情意上的是是非非,朕怎麽可能如數家珍,”沈慕安道,“也許這世上的情意本就如同指間流沙,落花流水,說散也就散了,求不得也留不住,連個征兆都沒有。”

裴隽離別過頭去:“公主何必為難微臣……”

“讓你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對你來說是為難你嗎?”沈別歡道,“那你根本就沒有忘,又何必在我面前自欺欺人?”

“我……”裴隽離終于肯與沈別歡眼神交彙,“公主今日攔住微臣,便是為了這些嗎?”

“聞說陛下有意同西域和親,”沈別歡輕嘆道,“想來你我二人會面之時,也不會太久了。很快你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我……”裴隽離喉結微動,“我并未建議陛下讓你前去和親外番。”

“還有,”裴隽離疑心有人暗中傳遞消息,不然沈別歡怎會得知此事,皺眉道,“我看陛下不會是安心受人擺布之君,你最好還是盡早把他身邊的眼線撤幹淨吧。”

蘇墨秋聽完這段往事,心下也不知是喜是悲,可比起這個,他對于沈慕安的态度更為在意:蘇墨秋覺得他意有所指。

沈慕安停了筆,看着紙上逐漸幹涸的墨跡,複又擡眼望着蘇墨秋道:“世間情意不堅牢。所謂深情,也就像是這葉間晨露,紙上墨痕一般,總有幹涸枯竭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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