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我是誰?從哪來?到哪去?

這一經典三連問,古往今來,諸位大家衆說紛纭。

晏歸舟又如何明明白白地回答完顏康。臨登高處,見其捂着頭痛苦地在院落亂撞,她暗嘆一聲,變幻了埙調。

埙,上古之器,據說初成于夏朝前。其音神秘,有通天徹地之力。

此刻,晏歸舟散去了曲中詭迷,變調與黃藥師的簫聲相合。

一埙一簫,竟如古時埙唱而篪和那般,原本殺機四伏的碧海潮生曲,似有天意誘導,變得一派平靜安詳。

春水漾桃花,柳岸隘舟楫,遙見一葉扁舟從大海入河。

游子歸家,河豚欲上,蒌蒿滿地。農家濁酒已經備好,炊煙袅袅升起,正是飽餐一頓新鮮春筍燒肉的好時節,哪有還什麽煩惱。

完顏康被曲樂描繪的安樂之景吸引,終于不再頭疼,倚靠着欄杆,不知曲子何時終了已是睡着。

這場比試也是被意外打斷了。

“多謝黃島主賜教,改日再約。”

晏歸舟輕一拱手,她終究無法不管不顧完顏康的身體,想必黃藥師也無法全然不顧歸雲莊其他人迷失在埙簫相争中。

黃藥師竟沒有直接說不約。他自認此刻不回絕,就當是看在晏歸舟照拂黃蓉的份上了。

其實困守桃花島十六年,豈會不生高處不勝寒的寂寞。難得再遇高手,也激起幾分切磋之心。

“來日再約兩位。”

黃藥師對一邊靜默觀戰的葉孤城也點頭示意,沒有管旁的閑事,他已遠望見黃蓉出了屋子在找曲聲來源,他該去找與離家出走的女兒。

待想走的走了,葉孤城先一步下屋,落在熟睡的完顏康邊上,“金國王府世子,倒是比南王世子還倒黴。”

誰說不是。

晏歸舟搭上完顏康的手腕,混亂的氣息已經徹底平複,也讓他有了舒心睡眠。

經過這些時日的調養,已經化解了七成完顏康體內真氣絮亂,今夜猛地一受刺激,他倒是沖破了剩餘阻礙。

“他快醒了。”晏歸舟說的不是睡醒,而是完顏康就要恢複記憶了。“只怕要應了那句,最苦莫過夢醒了,無路可走。”

葉孤城睫毛輕顫,并未叫醒完顏康,而是将他抱起送回屋裏。有人既然注定美夢要醒,不妨今夜再沉眠一會。

晏歸舟微微眨眼,“葉城主,念烏及烏了?”

“我,很像一個絕情的人嗎?”

葉孤城從未需要別人懂,正如以前世人不明白他為何謀反,正如無人知曉便宜徒弟南王世子被賜死,他也會望月整整一夜。

一夜無多話。

白天,柴房中的段天德早被折磨地似鬼非人,終于見到有人來審問,倒豆子般地全交代了。

簡單說來也算農夫與蛇。

十六年前,包惜弱救了shòu ? shāng的完顏洪烈,當然不知他實為金國王爺,更不知自己被窺觊了。

完顏洪烈說不清是癡情還是狠辣。包惜弱已然顯懷,他毫不在意其身份,制造了一場tú ? shā。

計劃将她夫君楊鐵心、與之交好的郭家人,還有其他相鄰村民盡數滅口。如此,孤立無援的包惜弱就是他一個人的。随後勾結宋朝官員,順利抹去所有留下的罪證。

牛家村因此受難,衆人四散逃命。郭嘯天沒能保住性命,而他的妻子李萍卻快要生了。楊鐵心在幾人的生死關頭,為救友人,放棄了自家妻子,護着李萍先逃一步了。

“此事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本想着人手分散不好辦,先往包惜弱逃的方向追,誰想楊鐵心對外人義氣,對內人夠狠。說什麽回頭再帶包惜弱走,居然是先護李萍逃了。

誰不知道當時被留下的就是死。如果真是匪徒入侵,不是完顏洪烈的陰謀,包惜弱早就死透了。”

段天德不曾遺漏一處地全說了,後來他派去追殺楊鐵心的人馬遭遇江南七怪,沒有能把人抓回。不過,完顏洪烈的目的已經達到,帶着包惜弱回了金國。

“各位,我都交代了。求求你們給我一個痛快,別夜夜用鬼哭妖嚎折磨我了。”

“你是該死。”郭靖聽得怒火高漲,原來從小失去父親,随着mǔ ? qīn流離失所的真相竟是如此。聽得罪魁禍首說出實情,他豈能不怒,已是一掌拍向了段天德。

這一掌用足了十成的內勁,讓那段天德瞬間就送了命。了結此人容易,但是親人離散之苦,又豈能再死而複生。

郭靖握緊拳頭,“現在知道了楊康的身份,我要往鐵掌峰去尋他。之前聽聞西毒侄子歐陽克帶着金國小王爺,去了荊襄南邊的鐵掌峰。

好像鐵掌幫有《武穆遺書》的消息,我必須要見到楊康,郭楊兩家世代交好,不能讓他再認賊作父。”

道理上,郭靖也沒說錯什麽。

晏歸舟面不改色,掃了一眼黃蓉,不知她與黃藥師怎麽談的,看情形她是要陪着郭靖一起。“如此就要別過。我一會就動身往嘉興陸家莊,等算了一筆舊賬則往洛陽去。再見,怕要隔上好些時日。”

現在不溜,更待何時。

等歐陽克露出馬腳,揭穿金國小王爺在哪裏嗎?

白駝山少主并不能全信,哪怕他可靠,還不是要聽命背後的歐陽鋒。

“對,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小魚兒也笑嘻嘻地開口,“我也要和大家說聲再會,剛聽說了一些我爹舊識的消息,要去弄個明白。分開,是為了更好的相聚。”

晏歸舟心領神會,如此分散是為目标更加明顯,如魚入大海無蹤跡,給将來某些人找人增加難度。也是她為完顏康最後能争取到的更多自由。

不論黃蓉有幾分不舍,分別來時,個人都有個人的路。

唯獨沒什麽離愁的僅是完顏康,他對着小魚兒揮揮手,“小魚哥,兩年後你和那個花缺缺比試,我一定會到場助陣的!我方必勝!”

“好。我會等着廣隸的。”

小魚兒維持着灑脫的笑容,同樣揮別的手卻僵了一瞬。饒是他惡人谷出生,卻也不是一條斷情絕義的魚,多希望兩年後廣隸還能活着,而不是他完全陌生的完顏康。

今日,嘉興多雨。

嘉興陸家莊,更是陰雨蒙蒙。

為了盡早離開江南,晏歸舟采取了速戰速決法,直接沖上門。不給陸展元否認的機會,出手則是攝魂之術。

“李莫愁死了,死在來尋你,赴你們共結連理之約的路上。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今天我是來讨賬的。”

“你說,莫愁死了?”

陸展元原是又驚又怒,不知什麽人膽子大到直闖陸家莊。想他陸家在武林也有名氣,否則怎能娶來一燈dà ? shī徒弟的女兒,如此被闖門可不是奇恥大辱。沒想到來人直接抛下一道晴天霹靂。

“你在驚訝還傷心?”

晏歸舟嗤之以鼻,“不要貓哭耗子假慈悲。我就問你三點,第一李莫愁救了重傷的陸展元。沒有她,你就死了對不對?”

陸展元想起終南山上瀕死之際,若非遇到李莫愁全力救治,他早就去見yán ? wáng了。對此,他肯定地點了點頭。

晏歸舟比出兩根手指,“第二,你在養傷期間,與李莫愁互生情愫,兩人互定終生。對不對?”

陸展元不由自主摸了mō ? xiōng口,懷中還放着李莫愁給的絲帕信物。他再度點頭,這會已無暇顧及妻子何沅君臉色煞白了。

晏歸舟數了第三點,“你傷好後,說回家禀告父母就會回去迎娶李莫愁,可是你轉頭斷情。兩年前定下與何沅君的婚約,背信棄義,連一封口信都未告知李莫愁,你就在一年半前成親了。對不對?”

何沅君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搖頭,希望陸展元給一個否定答案。“陸郎,你為何從來不告訴我,還有那樣一段隐情?是不是其中有何苦衷。”

“不,我……”

陸展元卻無法說他沒有背信棄義,此刻他不能更明白,為何要娶何沅君。看着溫婉可人的妻子,想起終南山上明豔的李莫愁,她們是不一樣的。

陸展元到底第三次點頭了,他的苦衷或是有的。李莫愁武功比他高,而其師門隐世,一旦門下弟子與外男接觸,就會被逐出師門。如此種種,李莫愁又如何與何沅君相比。“父母之命,我……”

“gǒu ? pì!”晏歸舟難得罵的如此直接,“滾你的父母之命,你從yán ? wáng手裏被李莫愁救後,許下終身怎麽想不起父母?

背棄誓言就要認,別把什麽都推到你父母頭上。要說父母之命,你為何連再往終南山說清楚都不敢做?還說什麽武林世家,負了救命恩人之外,恐怕是連一份謝過救命的禮都沒送吧!”

“什麽?陸展元,你竟然還做過這種事!”

此刻,只聽一道粗犷男聲大叫起來,頭發胡須蓬蓬松松的武三通直闖進來,“你之前如何說的,說你心裏只有沅君。若非如此,我怎麽同意此門親事。”

武三通見着陸展元臉色煞白霎紅,原就看對他極其看不順眼,此刻更是無視此人終于找到能帶走養女的理由。他一把拉住備受打擊的何沅君,“乖女,和爹離開。”

“爹,我不能走。”何沅君手上吃痛,今日聚變來得太突然,但她豈能一走了之。

“別掙紮了,這姓陸的不是好東西。”武三通怒目看向陸展元,那目光不僅是看負心女婿的不爽,更是露出幾分似被搶走情人的妒忌。

“陸郎……”何沅君比不過武三通的力氣,掙紮着看向了陸展元。

此時,陸展元半陷攝魂之術中,而他想挽留何沅君,又非武三通的對手。

一時,三人竟然相互拉扯起來。

“夠了!”晏歸舟直接點住了武三通,她沒功夫處理這些亂七八糟的關系。“你們事,等我算清帳了再說。”

晏歸舟看着日頭,她還要趕今夜的船,直走大運河北上。

“陸展元,我不為難你的妻子。兩人的賬,兩人之間結清就好。李莫愁已死,為尋你而死,如今我無法判斷她是否要你死,只得取一報還一報的辦法。”

何為一報還一報?那就是且做兩人互不相識。

倘若當年不相遇,相遇不相救,那就沒有後來的一切。

晏歸舟問:“當年,你怎麽傷的?”

陸展元不明就裏,也在攝魂術下老實回答了,“胸腹重創,右腿斷裂。”

“那就讓一切從新來過。”

晏歸舟話音落下,掠向前去,僅是與陸展元擦肩,則聽砰的一擊重聲響起。

陸展元胸腹開了兩道大口子,頓時血流如注,而他的右腿被生生折斷,一下子就跪倒在地。則見膝蓋與地磚相撞,全都粉粉碎了。

“啊!陸郎!”何沅君踉跄地跑過去扶住陸展元,轉頭向對晏歸舟說什麽,卻見她手中多了一塊絲帕,那本是陸展元懷揣之物。

“這該是李莫愁留下的,你也沒有必要留着。”

晏歸舟揚手間絲帕成灰,“今日起,你們兩人的恩怨斷了。”

這樣就斷了嗎?

等離開嘉興,登上北去的客船。

完顏康想着陸展元的事情,還有幾分憤憤,“晏師,這樣算清了嗎?那位李jiě ? jie死了,姓陸的wáng ? bā蛋還活着。”

“讓他死容易,那才便宜他了。”

晏歸舟往雕花香爐裏插一根檀香,沏上一壺鐵觀音,徐徐說起給陸展元準備的厚禮。

“武林世家最重臉面。早與小魚兒編好了段子,陸展元的事将會傳遍江湖。想要平息流言,挽回臉面唯有靠真功夫,而他這輩子除非得大家灌注畢生所學,否則再無重拾武功的可能。”

這輩子,陸展元就拖着病體,受盡武林同道白眼。更不提他家那混亂關系,看着武三通對何沅君的眼神,可不只是養父看養女那般清白。

這些揣測,晏歸舟就沒再說。

完顏康豁然明白,“我是明白了,江湖上唯有真本事最重要。今天,如不是晏師一力碾壓陸家莊,那好些事就要拖拖拉拉,沒完沒了。”

“此是其一,其二因為我不是當事人。若身在局中,恩怨情仇,任何一種感情羁絆,都會影響人的決定。”

晏歸舟很清楚,世上能快刀斬亂麻的人少。說到這裏,她問完顏康,“廣隸。這一路你也從郭靖、段天德處知道郭楊兩家舊事,也看了不少金國、宋朝的形式,假如你是金國小王爺,是做楊康,還是做完顏康?”

“我?”完顏康指了指自己認真思考起來,想了好久才開口,“很難選。郭兄弟說楊康認賊作父,但楊康本人不知情。

我也聽你們說了六王府的情況,六王妃不關心兒子,恐怕只有所謂賊的完顏洪烈才是對楊康最好的。”

如果只是生恩與養恩,撇下兒子去救旁人的楊鐵心,肯定比不過完顏洪烈。偏偏完顏洪烈是造成一切的主謀,而且金國與宋朝還是敵對關系。

完顏康撓着頭,“哎呦,我想不出來。我要是他,可能就都不要了,和晏師一起浪跡江湖。”

葉孤城聽得此處,想起那年南王世子,曾猶豫過是否要移花接木冒充皇帝。便宜徒弟也曾說過,要不算了去浪跡江湖,不管什麽天下之争。

“你認為小王爺真能舍下榮華富貴和錦衣玉食?找一個山頭,過他完全不習慣的隐居生活?”

葉孤城輕吹茶杯,隔着袅袅水霧,他似笑非笑,“有的事真要斷很難。楊康要面對教他的全真教師父,要面對兩家長輩留下的比武約定。

如果那些武功高就能解決,可他還要面對失去的權力,要面對師長、父母讓他向養父尋仇。面對兩國之争的必将到來,面對情義難全的左右不是人。”

“照此看來,這人從出生就沒得選。”完顏康皺着眉頭,“難道,他最後只能悲劇地以死收場?葉城主,您說有什麽辦法?”

葉孤城放下茶杯,神色淡然,“隐士是一種選擇,因有大智慧,看雲卷雲舒,世間紛擾亦如浮雲過眼。如果做不到,還有另一種人,也能不在意世間情愁與悠悠之口。”

晏歸舟心裏一個咯噔,不是她想的那樣吧?

只聽葉孤城真誠提議,“宋朝、金國、蒙古已成三分之勢,天下分久必合。亂世将至,倘若有人似始皇一統天下,那就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其餘的生恩養恩、上輩約定都是細枝末節,史筆落下,不過一道趣聞讪笑,微不足道。晏老板,你該認同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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