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請安
飲罷避子湯,潤潤要穿戴整齊,往鳳儀宮給皇後娘娘奉茶。
按照規矩,皇後娘娘才是堪稱陛下妻子的那個人,其他妃嫔再得寵也只是妾室和奴婢。
潤潤作為新承寵的嫔妾,給皇後娘娘磕個頭是應該的。
昨夜回到翠微宮時已接近四更天末尾,錦書還要為潤潤清洗,一番折騰下來,潤潤幾乎一宿沒睡。
她昨夜初經人事本就疼痛虛弱,骨頭縫間的酸痛尚未褪去,喝罷劉公公送來的苦藥後,臉色明顯憔悴。秀目流轉,生滿了血絲。
錦書為她打些胭脂在頰上,以免面見皇後娘娘失了儀态。
走在皇宮,其他新承寵的小主都昂首挺胸,唯有潤潤低頭快走,跟做賊似的。
她膽子太小了,也太懦弱了。氣勢恢宏的禁城,紅牆白雪的美景,她皆沒勇氣去看。她能盯見的,就腳下那幾塊帶着雪渣的青磚。
鳳儀宮,皇後娘娘是位婉莊有儀的貴婦人,一身正紅金線軟煙羅,頭戴鑲珍珠藍鳳冠,鬓堆金鳳絲,端方無匹,明豔而大氣,仿佛生來就是站在雲巅之上的人物。
皇後娘娘為人慈善與嚴厲兼具,潤潤跪地奉茶,舉過頭頂,她狹長的護甲拿過茶杯,緩緩訓話。
“日後要安分守己,嚴守宮規。勤勉侍奉陛下,不可懈怠。侍奉陛下好了,也便是侍奉本宮好。”
皇後沒提延綿後嗣之事,想是心知肚明她并不配懷龍裔。
潤潤:“承訓于皇後娘娘,嫔妾謹記。”
皇後點頭,未曾過分為難潤潤,咳嗽兩聲,便揮手叫潤潤起來。皇後體虛,有娘胎裏帶來的弱症,身子骨一直病病歪歪。
皇後座下寥寥數位,分別是禮部尚書家芳昭儀,京兆尹家沈婕妤,大理寺少卿家的張榮華……她們都是今年秋天新入宮的秀女,各個家世優渥,她們才是陛下的正經妃嫔。
入宮半個月,誰都盼着這第一份恩寵,卻沒想到被一介伶女占得先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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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潤潤雪白花柔,香嬌玉嫩,兩泓瑩汪汪大眼睛,一看就是永安王送來專門勾搭陛下的狐貍精。
衆妃心下先對潤潤三分不喜,潤潤落座後,目光若有若無落在她身上。
皇後娘娘瞥見右手邊空缺的座,問:“貴妃沒來?”
張榮華道:“回娘娘的話,嫔妾今晨探望過貴妃姐姐,姐姐吃什麽都吐,托嫔妾代為向娘娘告假。”
皇後皺皺眉。
貴妃仗着懷龍裔,肆意缺席請安,今月已是第四回 了。然貴妃最得陛下盛寵,陛下寵着她,就喜歡她嬌縱。
整個後宮除皇後之外,貴妃便是最尊貴的女人。若非貴妃懷着身孕,陛下缺個稱心的暖床工具,焉會寵幸潤潤。
“雖說如此,新妹妹入宮,她也該過來瞧瞧。”
張榮華嘴上稱是,心底暗暗鄙夷。
憑一個卑賤伶人也配。
此時內侍傳來冗長的通傳:“陛下駕到——”
衆妃齊齊凜然。
潤潤聞陛下名號,亦微微發慌,整斂衣襟随衆妃一同行禮。
謝郢識一襲暗藍帝王常服,手握佛珠,緩緩踱步而來。
熏爐絲絲縷縷發出的雲氣紋,背後屏風是水墨滃染的冷調山水畫,仿佛他也是畫中人。
潤潤伏在地上,他的身影從她面前滑過時,只似一陣矜貴的清風。
妃嫔皆跪。
“參見陛下。”
陛下來到高位落座,潤潤才随衆妃才起身。
因為陛下的到來,空氣悄無聲息變得緊張起來。衆妃有的在撫摸鬓角,有的垂眸嬌羞。
既然卑微如小麻雀的薛寶林都有了第一份恩寵,她們還能遠麽。
潤潤遙遙坐在最遠處,連陛下五官都看不清楚。
念及昨夜被他握在手心的感覺,她倏然打個寒噤,細腰到現在還酸酸漲漲着。
陛下來跟皇後吩咐一些秋獵之事,太後娘娘雖非陛下生身母親,但地位無比尊崇,當今最得寵的貴妃娘娘也是太後表侄女。
陛下重孝道,這些年太後的壽誕無不認認真真操辦,明年開春恰逢太後六十花甲,誕宴更要熱熱鬧鬧。
皇後聞此難免呃嘆,貴妃有太後這樣強大的母家做靠山,何愁聖眷不濃?
畢恭畢敬道:“是,臣妾都記下了,屆時會按您的意思操辦母後壽誕。”
陛下點點頭,續又閑談起其他。
“南洋進貢四匹明光錦,雖說不稀罕卻也名貴,皇後自己留一匹,剩下的自行分配罷。”
明光錦緞是由南洋繡女在特定季節才能編制而成,穿之猶如将波光粼粼的湖水披在身上,是女子都愛的時興料子,既保暖又貴氣。
既由皇後分配,窦貴妃恃寵生嬌,皇後不欲賞她。
位份高的芳昭儀自然可得一匹,梁良媛亦可得一匹,餘下這一匹……皇後徐徐瞥向角落處的潤潤,尚摸不清陛下對這位新寵的态度。
不若也賞潤潤一匹?
然觀陛下,神色如恒,并無偏賞潤潤之意。
潤潤自己也死死低着頭,一副拘忌怯懦的模樣,哪裏會争搶。
張榮華此刻忽然輕咳了聲,嬌顏如花,鬓間珠花微微顫抖。
陛下瞧了瞧她。
張榮華故作嬌柔:“臣妾失禮,今日天冷,臣妾還沒來得及換冬衣。”
張榮華位份低,但勝于會鑽營。
皇後順水推舟:“既冷,便賞賜你一匹錦,如何?”
名義上問張榮華,其實還是等陛下的意思。
謝郢識呷着茶:“謝恩罷。”
張榮華大喜,朝陛下和皇後磕下一個頭:“臣妾謝主隆恩,謝皇後娘娘恩!”
在場的唯有沈婕妤與薛寶林潤潤沒得賞。
沈婕妤也就罷了,畢竟尚未侍寝。薛寶林居然也兩手空空,看來這位新寵不過如此,當真只是一夜暖榻之物。
說來,憑薛寶林那樣低等伶人,珍貴的明光錦落于她手,确實糟蹋。
衆妃都暗暗在嘲笑潤潤。
潤潤傻傻眨着眼睛,也不知別人怎麽揣測。
她從一生下來就為奴為婢,跟母親吃糠咽菜,數九寒天有身破破爛爛的布衣蔽體就已萬幸,怎麽曉得明光錦是何物。
她如今身上穿着繡滿花紋的裙衫,頭上能插寶石簪子,回宮還有宮殿住,已經是她從不敢奢求的生活了。
餘下陛下無話,便即起駕。
衆妃再度跪倒相送,潤潤蜷縮在張榮華後面,細聲細氣也行禮送安。
實不相瞞她掌心已冷汗淋漓,面對和藹的皇後娘娘還好,但凡陛下一在場,她就害怕得要命。
可陛下經過她身畔時,玄靴稍作停滞。
“你跟朕來。”
潤潤猝爾面色雪白。
張榮華等人嫉妒而震驚的目光朝她投來,潤潤感覺自己快被戳穿了。
怎麽又是薛寶林?
皇後卻微微笑,政務繁忙,這卑賤姑娘恰好會唱曲,陛下帶過去當個黃莺,聊作視聽之娛,解解乏罷了。
·
冬景的太陽懸在空中,刮着凜冽西風。
陛下的太極殿與皇後的鳳儀宮互為夫妻殿,比肩而立。
因路程很近,陛下未喚轎辇,一路宮女太監随侍。潤潤跟在陛下身後,兩只腳如踩在棉花上,頭低得比宮女太監還甚。
與昏暗暧然的長信宮迥然,太極殿是天子日常處理公務之所,寬敞、大氣而明亮。
殿內,主仆一坐一站。
陛下手持折子,擡首問:“你叫……?”
雖經過昨夜,他并沒記住她的名字。
戋戋答道:“臣妾永安王府薛氏。”
陛下神情散淡嗯了聲,垂眸在手中書卷上圈畫。
這樣與陛下單獨相處的寶貴機會,別的嫔妃求之不得,潤潤卻戰戰兢兢如泥塑木雕般矗着。
劉公公給潤潤送上一柄琵琶,正是她昨晚彈唱的那柄。潤潤方才明白,陛下這是要她唱曲。
潤潤抱起沉甸甸的琵琶,很輕很輕地清了下嗓子。
昨夜用嗓過度,說實話她嗓子今天的狀态不太好。好在早晨錦書讓她吞掉三顆潤喉藥,才不至禦前失儀。
方唱兩聲,陛下指骨便扣了下桌面,剜潤潤一眼,似有怃然。
一旁劉公公連忙扯了扯潤潤,原是潤潤擋住陛下光了,叫她趕緊滾開。
潤潤大驚,忙不疊退到角落。
宮裏處處是規矩,侍奉天子更要拿捏分寸,時刻揣度陛下聖意,體貼伺候,而非是這般笨手笨腳擋光。
陛下對她還是昨晚那句話,
“再伺候不好便出去。”
後宮嫔妃那麽多,他不一定非用她。潤潤的歌聲雖然優美,但也僅僅是聊勝于無的喜歡罷了。
潤潤檀口緊抿,冷意似毒蛇襲上胸口。
“是,多謝陛下,臣妾遵命。”
琵琶音如珠玉飛濺,此起彼伏,回蕩在窗明幾淨的太極殿之中。
潤潤調整好自己的表情,使自己看起來盡量聲情并茂。
實際上陛下要的只是她聲音罷了,他目光沉靜落在書卷上,半個時辰都沒擡頭瞥她一眼。
潤潤感覺嗓子快要唱劈了。
她竭力在歌聲不斷流的情況下,清嗓子,吸氣呼氣,盡量把每一個音都唱完美。
這着實是漫長而折磨的過程。
她盼着啊,盼着,盼着陛下能開口,叫她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哪怕須臾都好……
但陛下看完一本又一本折子,仿佛把她這個人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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