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宴會 (1)

潤潤在浴房磨蹭了将近半個多?時辰, 出來時候夜已深。

她存心讓陛下等得?耐心耗盡,或者忍不住困意?自己先睡去。

可天不遂人願,陛下還自精神打?疊,在床榻上好整以?暇地等待她。

他呈半側卧的姿勢, 身畔托盤上, 軟軟放着一?些衣料緞子, 玉潔的手指有一?搭無一?搭地輕敲着。

那衣料月白?色, 仙鶴紋理,看上去似有些眼熟。

他道, “能給朕解釋解釋, 這是何物嗎?”

潤潤右眼皮劇烈跳了下,

倒黴。

睫顫, 嗫嚅道, “寝衣。”

“寝衣,”

他重複着,

“給誰織的?”

“給……您。”

陛下挑挑眉,“既然是給朕織的, 為何出現在渣鬥中?”

潤潤随口扯謊,“這件是廢料。”

“那不廢的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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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潤嘴硬道, “還沒動工。”

陛下記性?甚好,近來他雖沒主動跟她要過成品,但清清楚楚記得?, 這件寝衣他很久以?前就拜托她織了。

如?今還沒動工?

或者說, 動工了, 又被她親手丢掉。

陛下太?陽穴隐隐發漲。

“朕瞧着這一?件也很完美?, 如?何成廢料了?”

潤潤虛虛,“我把墨汁撒上面了。”

陛下, “墨汁在哪,揪出來朕看。”

同時将寝衣朝她丢過去。

天吶……

他可真難纏。

潤潤行動遲緩,翻半天,寝衣上除去渣鬥裏的污跡斑斑,哪裏有什?麽墨痕——早知道方才不扯謊說是墨汁了。

潤潤蹲在地上,半晌緘默,

陛下則一?直等着她。

潤潤尴尬掀眸,滲出慌張,大不敬之罪已成定局,怕他把她拖出去砍頭。

她微微露着齒,禮敬朝他笑笑。

沒有找出來,墨汁。

陛下亦朝她笑笑,笑得?無比寒涼。

“薛昭容。”

“此舉,朕可以?理解成你故意?挑釁麽?”

把寝衣丢就丢,還敢光明正大丢到他面前,故意?讓他看見,說不是挑釁有誰能信。

潤潤懊悔自己為何沒有丢遠一?點,粗心大意?,釀成大禍。

“臣妾……怎敢。”

“怎敢,朕瞧你敢得?很。”

潤潤低低狡辯道,“雖然寝衣是給陛下織的,但臣妾還沒送給您,就還是臣妾的東西。臣妾有權随意?處置,陛下無權幹涉,亦不能憑此懲罰臣妾。”

陛下垂着眼皮,呵呵,朝她勾勾手,示意?她過來。

她失憶後,小嘴倒是巴巴地很能說。

潤潤跟被捕獲的小鹿似的,他直到禁锢住她的雙腕,才施施然道,

“看來朕有必要讓你長長記性?。”

說罷,将她撂倒在床帳間,疾風暴雨。姑娘是剛剛洗過的,香噴噴的,幹幹淨淨的。

陛下在某些方面磋磨人的手段屬于一?流。

她被他壓住的光滑小腳亂踢,拼命掙動,嗚嗚咽咽道,“救命!”

慌張之時,她總喜歡喊救命。

救什?麽命?

誰又能救得?了她?

陛下靜如?磐石,食指指着她鼻尖,“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那衣服怎麽回事??”

潤潤雙唇發軟,感覺自己到了瀕死邊緣。“我……我……”

他自己和阮家姑娘糾纏,遲遲不找她要寝衣,還要怪她丢垃圾嗎?

跳進黃河難以?解釋,索性?閉目撞死。

陛下氣得?笑,手上力?道加大,想直接把這小女子揉死算了。他按着她的雪頸,清冷沙啞說,“明日晨早你別想起來了。”

潤潤痛呼一?聲,表情脆弱,蒼白?的五指緊緊抓住了被單。

掙得?更厲害幾分,一?想到他和阮姑娘即将做夫妻……也要做那事?,她心裏有極大陰影。

男人的心怎麽可以?那樣寬?

其實要陛下饒她也容易,只需說一?句她嫉妒阮姑娘,吃了阮姑娘的醋,再?跟陛下好生服個軟,陛下定然寬恕。

可她偏不。

她沒有嫉妒表姑娘,她僅僅是對陛下這個人有怨。既然他都要迎娶新皇後了,憑什?麽阻撓她出宮?

他有喜歡的阮姑娘,她亦有情郎張佳年。

陛下在她耳邊一?遍遍問,“你知錯了沒有。”

潤潤迷迷糊糊,告訴他“知錯”,可當他問錯在哪兒時,她又回答不上來。

他道,“給朕重新織,或者洗幹淨。”

他是君主,奉獻給他的物件何曾被丢過渣鬥?

也就潤潤,潤潤敢。

陛下摧花。

潤潤忍辱。

整夜無眠。

……

渣鬥中的寝衣鬧出挺大的風波,本來陛下這幾日事?繁,确實快将寝衣之事?忘記了,卻因渣鬥而?被深深刺創了心靈。

翌日清晨,潤潤果然跟一?灘泥似地委頓在榻,全身上下骨頭縫兒紛紛散架,連用早膳的力?氣失去。

陛下昨晚雖惱,畢竟沒真生氣,他豈能心胸狹窄到因為一?件衣服動怒。

昨夜力?道是大些,清晨見潤潤如?此萎靡恹恹,他又後悔,怕她那薄弱的身子板禁不住,便親自拿了早膳荷葉粥喂她。

潤潤虛脫至極,揮手将他拂開。

陛下叮囑她,“多?少食些。”

潤潤忍氣吞聲,觀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多?日來悶氣在這一?瞬間爆發,執拗道,“我偏不吃,陛下想怎麽罰我,再?把我骨頭弄散架一?次?”

陛下嘶了聲,

周圍還有大群宮女太?監看着他們,潤潤說如?此露骨的話?叫他微微不豫,在她耳邊小聲道,“胡說什?麽。”

潤潤失憶後,說話?當真無所忌諱。

潤潤摸着自己遍體的紅痕,聲線沙啞,“是您把臣妾弄成這樣的,我一?穿衣服就沙疼。”

言下之意?是,無法往鳳儀宮為皇後跪着哭喪了。

陛下啞然,感覺自己被賴上。

沉吟半晌,沾點無奈,但細想來也是他的過錯,退讓道,

“行吧,行吧,你好好休息。”

後宮悠悠之口,由他來堵。

潤潤達到目的,才略略喝幾口粥。

陛下随後命劉公公散播出:薛昭容由于皇後薨逝,傷心過度,纏綿病榻重病難起,無法到鳳儀宮為先皇後守靈。

他吩咐完劉公公,又提醒潤潤,“你在翠微宮休息,莫要出去亂走,否則……朕的謊言會露餡。”

呃,他是天子,第一?次幫着她扯謊。

潤潤嗯嗯。

陛下拿她沒辦法,每每遇上潤潤總是如?中敗絮,任何手段難以?施展。每每若是對她疾言訓誨,片刻後愧仄後悔的還是他自己。

他總想着,摘星樓那次是他欠她的。從那麽高的地方縱身一?躍,即便沒有食人魚,在半空中失重的感覺得?有多?難受?

他渴求補償她。

封潤潤為妃的聖旨他已經準備好了,宮中四妃德妃、賢妃、淑妃、惠妃,他給她位份最高的德妃。

待她病好後,他即叫她遷宮。

翠微宮過于簡陋,不适合再?住下去,他要将碧霄宮給她,雅潔舒适,富麗堂皇,景致清幽,最重要的是離他的太?極殿近,他可以?時時刻刻見到她。

但封妃的旨意?暫時沒傳出去,僅僅為陛下的構想。

客觀來講,潤潤位份晉升之速度可以?用神奇來形容,短短一?年多?,從最末等的寶林、婕妤,到昭容,再?到德妃,張榮華等人聽聞又要氣得?雙目流血。

潤潤并不知道自己要當一?人之下的德妃娘娘了,還滿心滿意?地想出宮。

留在宮中,她總覺得?膈應。

陛下非是佳年,她一?開始認錯了他。現在她想反悔,出宮找真正的佳年。

她渾噩的腦子裏,連真正佳年的模樣都茫然無知。佳年身處何處?

她想佳年一?定也惦記着她,四處找她,只是難以?找到皇宮來。畢竟皇宮的牆多?厚啊,衛兵又多?多?啊。

托陛下的福,為先皇後守靈三日潤潤沒怎麽去。

張榮華等人連哭三天三夜,嗓子沙啞得?說不出話?,身體也快累殘。

潤潤人雖沒去,心意?卻盡到,身着缟素,頭戴白?花,腰部纏着白?绫。

陛下每晚過來時,會脫掉她的喪服,把她壓于身底。

潤潤搞不清他是一?個禁欲之人還是一?個重欲之人,明明他尊敬他的先皇後,卻仍與她行魚水之歡,服喪期間也夜夜不落下。

由于身戴避子香囊,她一?直沒懷孕。

入夜,陛下那樣深情地撫摸她時,恍惚間讓潤潤有種他就是佳年、她的愛人的錯覺,剛剛燃起的缱绻之意?,便被冷冰冰的君臣之分打?破。

清醒的現實,他哪裏是她的愛人。

他僅僅她的夫主。

……

忽忽歲月如?梭,轉眼間,一?個月過去了。

先皇後之喪已成過眼雲煙,悲傷在衆人記憶中慢慢褪色。宮裏降過幾場大雪,司衣局為宮裏人分發了冬裝。

潤潤使喚丫鬟把那件渣鬥裏的寝衣浣洗好,重新交到陛下面前。

陛下半信半疑,“是新的嗎?”

潤潤點頭,“是,比房檐剛下的白?雪還新。”

陛下謝潤潤,吻着她的額頭道,

“辛苦你。”

之後的幾日侍寝,果然見他一?直貼身穿着。

潤潤思量着他過幾日必定會換下,因為一?個月過去,他馬上要娶新皇後。

與新皇後洞房花燭時,他豈能穿着別的女人做的簡陋寝衣?

估計新皇後一?定會生氣的。

他是個各方面分寸都掌握得?恰到好處的人,斷不會如?此逾矩,叫新皇後膈應。

之前提到的那場游園會直到歲末才堪堪舉辦,原因說來離奇——陛下知道潤潤抵觸新皇後,所以?刻意?為她拖延時間。

三番兩次推诿了阮家人,直到歲末避無可避,他才終于答應了這場游園會。

潤潤謝陛下偏心。

他做什?麽她皆需謝恩,她就是個無情的謝恩木頭人。

陛下微微笑,攬着她的手一?起圍爐烤火。他心想之前對她疾言厲色,也是他不對……她終究因為吃醋,因為在意?自己,所以?才對皇後頗多?怨言的。

他一?直想要她吃醋來着。

如?今她吃醋了,他豈能反過來責怪他?既然她不想他成婚,那他就盡力?拖着,拖到走投無路再?說。

他撫挲她的白?玉簪發髻,對她說,“明日宴會要好好打?扮打?扮,別再?梳這種簡單發髻了,朕和你一?同入場。”

潤潤問,“陛下不和阮家姑娘一?同入場麽。”

陛下道,“阮家人是客,朕焉有與客人一?同入場的道理。”

且他和她一?塊入場還有個原因,那就是他想在衆目睽睽之下提高她的身價兒,讓所有人皆知道他最在意?的人是她。

衆人有個心理準備,将來他封她為妃時也好名正言順。

潤潤糯糯道:“好。”

好奇又問,“阮姑娘長什?麽樣子,當真如?天仙一?般嗎?有多?美??”

他沉吟片刻,“也是另一?種美?的。”

潤潤哦了聲,

他又從背後将她緊緊摟住,纏綿缱绻,低啞着嗓子說,“……但永遠不及潤潤。”

潤潤估量着,“阮姑娘應該比我美?很多?。”

他搖頭道,“不會。怎會。”

她可能不知道,她是令他一?見傾心的。當初第一?次相見時,她懷抱琵琶,長發如?月光流水,落入他眼簾,讓素來疏遠女色的他破了例,把她帶向羅帷。

從前美?好,陛下微微搖動潤潤的身子,“朕許久不曾聽你唱曲了,你可否再?給朕唱一?回。”

潤潤直言道,“嬷嬷刻意?叮囑我莫要再?給您唱,說您曾經把宮裏唱曲兒伶人都轟出去了,因為您讨厭聽曲。”

陛下黯然有所傷,回想起來,還是潤潤假死時的事?。那時候他真以?為她死了,心灰意?冷,一?聽到別人唱曲便厭煩無比,因而?才将伶人轟出宮的。

可潤潤唱的曲兒,又豈能和凡夫俗子相較,他當然樂意?聽的,永遠也聽不夠。

斟酌了下措辭,他道,“潤潤離開,朕便反感聽曲兒;潤潤在,朕便喜歡。只是一?個小小請求,如?果你嫌累不唱也行。”

潤潤傻傻說,“唱一?會兒的話?,就輕松。”說着開嗓,給他亮兩手。

陛下不專心聽曲兒,一?邊迷戀地貼着潤潤額頭,弄得?她劉海淩亂,連聲音也顫了。

近來他揉她的力?氣越發得?大,快到沉湎成瘾的程度,想把她揉碎融進自己骨血中。

潤潤艱難躲避。

他癡癡享受着她歌聲的美?妙,受用片刻依y向物h,強行抑制住自己興致,輕輕捂住她口,“好啦,朕聽見,別唱啦,唱多?了你嗓子會難受的。”

遞過來一?杯水,喂給她喝。

潤潤随便抿兩口。

他有時候,确實還挺體貼。

……可每當念及他的好時,總無可避免地想起他即将娶皇後。

微熱的心,也便完全冷淡下來。

他不和正妻多?親近親近,卻每日纏着她這愛妾。

潤潤靠在陛下肩膀,面無表情地玩着他腰間戴的玉佩。

前路茫茫,未知何所往。

晚上,陛下仍然留在她這處。

明日有盛會,須得?養足了精神,陛下便沒怎麽往死裏折騰她。潤潤十分慶幸。

清晨,永安王府送來口信,詢問陛下可否讓潤潤和歲歲借此宮宴見一?面。如?果陛下答允,謝尋章會帶着歲歲來。

陛下多?問了句:帶個妾室,那永安王妃如?何自處?

下人道:“王爺會讓歲歲姑娘扮作丫鬟。”

陛下有點不可思議。

沉吟半晌,“可以?。”

見面是可以?,但歲歲禁止在潤潤面前亂說話?,亦不能壞了宮規。

下人得?令去了。

陛下獨自琢磨着,讓潤潤和她姐姐長久分離太?過殘忍,畢竟一?母同胞。

見見親人,可能對她精神恢複有裨益。

潤潤穿的是白?狐裘和水田小棉襖,毛絨絨的領子,手套,又粉又嫩的妝面,使她整個人看上去跟一?只小狐貍似的。

宮裏最會梳頭的姑姑過來,給她梳了個叮當作響、插戴好幾根步搖的複雜發髻,額頭亦繪有紅梅花钿。

一?左一?右兩串禁步被懸于潤潤腰間,皆是以?琉璃、玳瑁珍珠玉玦串成,壓住裙襟的同時,也規範儀表。走路時應不疾不徐,昂首挺胸,節奏得?當,否則禁步便會叮當作響。

陛下告訴她,莫要讓禁步發出聲音,才算禮數周全。

一?整天,潤潤都要輕手輕腳的。

潤潤感覺自己還真被禁锢住了。

陛下是挽着她的手共同出去的。出門即乘龍辇,即便大雪漫天也不會沾濕了鞋襪。能與陛下同乘,潤潤這第一?寵妃的名頭着實當之無愧。

皇宮隐隐有熱鬧的氛圍,自從先皇後逝去後,許久未曾如?此。赴宴的王侯、貴婦已到,逢皇帝轎辇,紛紛下跪高歌吾皇萬歲。

潤潤想扒開轎簾向外張望,陛下輕輕搖頭阻止,握回了她的手。

宴會設在慶熙宮。今日的主角原是未來皇後阮姑娘和阮家人,他們早已到來。

各個貴族家的女兒也紛紛進宮,花枝招展,試圖在陛下面前争奇鬥豔。

眼看着選秀在即,即便奪不到皇後之位,能入宮做陛下嫔妃也是好的。

若誰被陛下看中,那可一?步登天。

潤潤對陌生人有種天然的恐懼,熙熙攘攘這麽多?人,十分畏怯,向後本能地往陛下懷裏縮。

陛下護住她,溫聲道,“別怕,朕在。”

扶着潤潤下轎,有太?監長聲高喊“陛下駕到——”,氣勢恢宏,在場所有人一?凜,黑壓壓跪了大片。

他是皇帝。

普天之下,無人不對他俯首稱臣,

無人敢對皇帝輕薄。

自失憶後,潤潤頭次對他的地位有了清醒的認知。

他真的太?貴氣了,也太?尊位了,

他是天下第一?的男兒,獨一?無二。

佳年和他沒法比,佳年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秀才郎。

這樣的男子,根本不适合做她的夫君。

潤潤和天子并肩,承受着那些參拜和奉承,恍若站在雲巅之上,暈暈乎乎,如?履薄冰。

陛下面容平淡,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大場面。

所有人目光都釘在潤潤身上。

潤潤跟在皇帝身後進場,地位如?何,不言而?喻。

張榮華和芳昭儀早已嫉妒得?炸了肺自無需提,就連未來皇後阮姑娘也微微變了色。

阮姑娘原是阮家次女,先皇後的嫡妹,今日經過精心打?扮,每一?根發絲盡是護理過的,本以?為豔壓群芳,卻無意?被陛下身邊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小姑娘豔壓了。

薛昭容。

原來這一?位,就是傳聞中的薛昭容。

早聽說陛下有一?寵妃,視之如?寶,若要當他的皇後,必先接受這位薛昭容才行。

陛下從前寵愛窦貴妃,阮家對窦貴妃也多?所耳聞,沒料到薛昭容比當年貴妃風頭更甚。

關?鍵,她只是個伶人啊,無母家無出身,唱曲的賤奴……陛下也能把她擡得?如?此之高,其中偏愛可見一?斑。

今日,陛下擺明了要把她介紹給所有人。

阮姑娘臉色陰沉下來。

當年陛下還是太?子殿下時,她和長姐都心生愛慕。長幼有序,長姐先嫁給了陛下,即便長姐是個石女。她遺憾終生,立志終身不嫁,以?明此志。

她只能在背後遙望陛下。

如?今長姐溘然長逝,她終于等到了做他正妻的機會,他的心裏卻又有了別人……

這些年,她看着他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寵妃,先是窦貴妃,後又薛昭容。

沒有女人不吃醋的。

阮姑娘嘆息。

陛下攜潤潤入席,潤潤的座位在皇帝身側下三個臺階的位置,陛下要跟她說話?,她能聽得?見。

皇帝落座後,衆賓才落座。

雖然在大冬日,宴會做成曲水流觞的樣子,一?條小溪緩緩流過衆人的飯桌,飯膳以?竹筒盛放,順水漂流。皇家宴會,自然貴氣又精致。

潤潤從沒見過如?此新奇的吃法,小手指忍不住去戳一?戳竹筒裏的糯米飯。立即有內侍幫她從流水中取下來,放在她飯碟間。

原來糯米飯豈止是糯米飯,裏面還裹有新鮮的蟹肉。淡淡抿一?口在嘴裏,香香甜甜的,潤潤吃得?很開心。

陛下餘光瞥見她貪吃,唇角微微勾起。阮氏老家主正和他敬酒說話?,他心涉游遐。

這道飯有個簡單的名字,糯米蟹團。本來禦膳房為每位貴主只準備一?份,陛下喚劉德元,把自己那份也送給潤潤。他不愛吃。

歲歲隐沒在人群中。

妻妾豈能同臺,為了顧全王妃臉面,歲歲被永安王扮作婢女模樣,帶入宮中。

歲歲不争宴會美?食,不争她和王妃的位份尊卑,一?雙憂郁的美?目只凝望在潤潤身上,從潤潤和陛下一?進場。

她的潤潤啊。

遠觀潤潤面色嫣紅,身着靓麗,倒不似被陛下虐待的模樣。

歲歲眼底濕了。

暗暗責怪,這傻姑娘光顧着吃,怎麽就不知道往姐姐這邊瞧一?眼,就瞧一?眼……

陛下來到,許多?貴女見陛下如?此年輕俊朗,暗暗紅鸾星動。

但畢竟阮家嫡女才是命定的繼後人選,敬酒之類客套話?,一?直都由阮姑娘在和陛下說。

那天,他們還一?起在河邊瞧白?鷺來着。阮姑娘竊竊問陛下:臣女那日疏忽大意?将您的袖口弄髒了,您還怪臣女啊?

陛下道:忘懷。

阮姑娘暗送秋波:那陛下何時陪臣女游游皇宮,看看皇宮的白?鷺什?麽樣的?

養在溫室裏,冬天也有白?鷺呢。

陛下頓了頓,從前似乎也跟某個人讨論過“冬天有沒有某種生物”這樣話?頭,便道,“宮裏溫室裏并未養着白?鷺,倒是許多?蝴蝶。”

阮姑娘含情脈脈:想看。

陛下道:須得?經過薛昭容準許,她是蝴蝶的主人。

潤潤聽自己忽然被提及,眉心一?跳。

為何她是蝴蝶的主人呢?因為陛下給她從清泉宮抓回來的五顏六色大蝴蝶,都養在翠微宮裏。而?翠微宮是潤潤的地盤。

陛下還真三句不離她。

潤潤緩緩擡頭,第一?次與未來皇後正面交鋒。

阮姑娘婉婉有儀道,“那,哪一?日勞煩薛昭容?”

潤潤唇珠動了動,想說讨厭。

她讨厭見陌生人,更遑論讓陌生人看自己的蝴蝶。

但話?頭既是陛下提出來的,她只有答應。沒有過多?的話?,就簡單一?個“嗯”。

阮姑娘碰了個軟釘子。

人人都以?為,陛下的新寵也如?之前貴妃那樣明豔熱烈,巧舌如?簧的……沒想到她連一?句客套話?都不會說,活脫脫個溫吞的傻子。

聽說她之前心智迷糊到從摘星樓跳下去,摔傷了腦袋,現在記憶全失。

阮姑娘有點看不懂這對手。

潤潤喝罷桃花酒,熏醉,要外出醒酒。

永安王見此,忙給歲歲使了個眼色。

想見妹妹,還不快去。

歲歲忍着激動而?悲傷的心情,急匆匆尾随潤潤和婢女們。露臺上,潤潤也看見了歲歲,腳步滞一?滞,“你是……”

潤潤身邊跟着婢女,

每個婢女睜着火眼金睛。

陛下說過,禁止歲歲對潤潤胡亂說話?。

歲歲強忍淚意?,躬身給潤潤行了個禮,“薛昭容小主。”

潤潤皺着一?顆櫻桃唇,這位姊姊好眼熟,酷似她夢裏見到的那位姊姊啊……

她傻傻問,“姊姊,我們見過嗎?”

歲歲破涕為笑,試圖張開雙臂擁抱潤潤,“是啊,昭容小主,您忘了,我是您姐姐。”

潤潤頓時哽咽,十分悲傷,“對不起,我,我腦子壞掉了,很多?事?我全忘記。”

回頭懇求身邊婢女,“你們下去吧。”

婢女拒絕道:“陛下命奴婢等人照料小主,寸步不離,還請小主見諒。”

潤潤無法,只好被人監視着與歲歲抱在一?起。

歲歲本準備了一?籮筐的私閨話?要和潤潤道,當着婢女的面,全部咽下去。就連那等“陛下虐待你沒有”問候話?,亦無法吐口。

潤潤試圖記住歲歲,喚回自己曾經的記憶,問歲歲叫什?麽名字。

歲歲抽了抽鼻子,

歲歲,她叫歲歲啊!

“咱倆的名是母親給起的。”

潤潤撫挲着歲歲微微隆起的小腹,才知歲歲有孕。她有口難言,最想問的是“姐姐你知道佳年在哪裏嗎”,可被人監視着哪裏敢問。

兩姐妹正自敘舊,恰好碰見檀庭公主。好巧不巧,潤潤剛才還惦記的張佳年,此刻奇跡般地出現在了她面前。

……可惜是檀庭公主的男妾。

只見驸馬脖子上的狗鏈已被取下,沐浴幹淨,身着大紅繡紋官袍,正默默跟在檀庭公主身後,婦唱夫随。

驸馬沒有頭發,帽子把頭遮得?嚴嚴實實的。老遠,檀庭也看見了潤潤和歲歲。

晦氣,怎麽在宮裏也能遇見這兩個狐媚子。

皇兄向着薛昭容,檀庭之前在潤潤手下吃過癟,雖然厭惡潤潤,卻不欲主動惹事?,拉着張佳年的手繞路要走。

卻難以?拉動。

張佳年釘在地面,眼眶裏熱淚橫流,怔怔盯着潤潤,唇角彎成倒月牙往下墜。

他沒有看錯吧,是潤潤,他的潤潤。

他登時哭了。

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檀庭公主這下忍無可忍,擡手,“啪”給了張佳年一?耳光。

找死呢?盯她皇兄的女人眼珠子快掉下來,是有十個腦袋砍?

“你看什?麽呢?”

張佳年的頭淩亂地歪過去,肌肉微微抽搐,隔了半晌才緩過勁兒來,

“沒有,什?麽都沒看,公主。”

這些日,鳥籠子,狗鏈子,他被毒打?得?卑微了,傲骨也被折碎了。

這場面有點尴尬,一?向聰慧的歲歲也知趣地閉上嘴,心跳飚到極點。

檀庭呵斥張佳年站到自己身後去。

潤潤雖不認識張佳年,卻識得?檀庭公主。

她悶悶道,“你幹什?麽又打?人。”

檀庭道,“本公主的男人,想打?就打?。上次本公主和你的一?箭之仇還沒報,你仗着糾纏皇兄,本公主等你失寵的那天。”

潤潤弱弱辯解道:“我哪有。”

張佳年臉頰火燙的五指印,狼狽羞辱,卻仍遙望潤潤。他和潤潤見面的機會太?少,要竭力?把她的模樣烙印在心裏才行。

潤潤,潤潤啊,

他在心頭瘋狂吶喊,

我是張佳年,我們是愛侶,你不記得?我嗎?為何你看我和看陌生人一?樣?

陛下改造了你什?麽?

許是心靈感性?,潤潤額筋一?跳,緩緩試圖朝張佳年靠近。

身後的婢女寸步不離。

像對姐姐一?樣,她對眼前這男子,也無比熟悉,有種特殊的、難以?言說情愫……她甚至在幻想,他會不會就是佳年本人?

心髒莫名痛。

張佳年淚眼朦胧,隔着檀庭公主,極其輕微地朝潤潤點頭。

我是啊,我是。

我的一?頭黑發為你而?失去,我們私奔過,我為你承受了公主多?少羞辱,你怎能将我忘懷,認賊作夫。

便是皇宮中這些冠冕堂皇的人,害你失憶的!

潤潤雙唇抖動,剛要吐口兩字“佳年……”便聽得?長長一?聲,陛下駕到——

所有人頓時凜然。

檀庭跪下的同時,急忙扯了扯張佳年衣袖,狠狠剜他一?眼,若還想活着便老實點。

皇兄已經饒過他一?次,難保還有第二次。

陛下往這邊過來,眼鋒一?掃,便看見了歲歲、潤潤,檀庭,還有張佳年。

他長睫冰冷地開阖,手中佛珠亦轉了轉,知悉了這幾人的貓膩。

永安王跟在陛下身後,生怕事?态惡化連累了自己的愛妾,暗暗将歲歲拉回到自己身邊。

張佳年深埋着頭,跪在檀庭公主身後,檀庭公主則跪着陛下。

潤潤亦跪陛下。

陛下身後,還跟着阮姑娘。

雜亂的目光構成一?張網,将每個人籠罩在其中。

潤潤心頭惴惴,帝王身上那強大的氣場壓得?人要命。

她方才也沒做什?麽,甚至驸馬是佳年這念頭都是她臆想的。

陛下久久停在近處,潤潤鬥膽擡眼看她——他一?雙眸也正落在她身上,喜怒莫名。

潤潤連續眨了好幾下眼睛,神态謙卑而?委屈。那副服從的神态,對別人從沒有,只對陛下。

她什?麽都沒做啊。

陛下沉吟半晌,過去擡手将她拉起。他的手很自然地搭在她細腰上,捏捏她,問:“方才見你出去醒酒,酒醒了沒有?”

潤潤點頭道,“醒了。”

他道,“醒了,那便回宮去吧。朕一?會兒過去看你。”

回宮……他兩句話?便将她打?發了。

潤潤妙目流露遺憾,不願意?走。她才剛見到姐姐,還沒和姐姐說幾句話?呢,她想再?留一?會兒。

輕咬唇瓣,欲和陛下懇求,那幾個婢女卻已近身面前,對她做個請的姿勢。

沒得?選。

他輕飄飄一?句命令,根本由不得?她。

連阮姑娘也瞧出面前幾個男女關?系異常,陛下焉能蒙在鼓裏。

潤潤低落而?去。

陛下的目光剮了檀庭一?下,漫是責怪和考量。

檀庭。朕警告過你沒有,

讓張佳年出門?

潤潤又和張佳年眉目傳情,他真的想殺人。

檀庭吓得?一?激靈,渾身篩糠道,“皇兄恕罪!臣女以?為宮中今日有宴,驸馬可以?出席的……”

陛下厭煩打?斷,“下不為例。”

檀庭如?遇大赦,抓起張佳年的手迅速逃走。張佳年無比悲哀,同樣是人,怎麽差距那麽大?在他和他妹妹眼中,自己不是‘驸馬’,而?是一?匹真正任人宰割的‘馬’。

潤潤!

潤潤你別走。

皇帝,把搶了他的潤潤還回來!

張佳年意?識到,自己的情敵如?何強大到可怕。

他和潤潤還有未來嗎?

前途一?片黑暗。

他被檀庭捂死了嘴,帶走。

……

公主和驸馬走後,永安王忌憚着他皇兄心情可能不大妙,帶着自己的歲歲也尋個由頭辭別。

歲歲一?邊被拉走,一?邊苦苦肯求王爺,“妾身還有話?要對潤潤說。”

謝尋章憐惜地吻着她,“好歲歲,你不懂得?察言觀色嗎?今日陛下龍顏已怒,日後咱還有機會見潤潤的。你現在強行見她,是連累她,平白?讓陛下對她生疑心!”

謝尋章說得?有道理,歲歲咬牙接受這事?實。

好容易賺來和潤潤相見的機會,都被檀庭和張佳年攪和了。

“陛下對她很好,這下你總可以?放心。”

謝尋章怕歲歲動胎氣。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謝尋章光顧着照顧美?妾歲歲,連他正妻還在宮中用宴的事?情也忘記。

把正妻抛下,竟先和歲歲回王府了。

·

阮姑娘陪陛下在禦花園散步。

對待心上人總小心翼翼的,況且那人還是萬人之上的天子。

阮姑娘試圖和陛下閑談兩句活躍氣氛,陛下神思游離,态度淡漠,心思顯然沒放在她身上。

阮淨薇嘆氣,只有讪讪離開。

姐姐剛仙逝,他一?時情緒低落也是有的。但願她成了他的正妻後,他态度能有所改觀吧。無論怎麽說妾妃再?受寵,她也是正室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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