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尋覓

忽忽歲月如梭, 一個多月過去。

轉眼?潤潤和張佳年已在海島上躲難一個多月,張佳年一直郁郁寡歡,整個人似患了孤僻症般,話很少, 常常食不知味, 盯着一樣東西流很久的淚。

說好了忘記過往的陰雲, 努力重新生活, 實則只要身體殘缺,過往的陰雲便無?時?無?刻不在籠罩。

那裏?, 原代表一個男人最大的尊嚴。

乍然傷損, 張佳年焉能不傷。

好生生的少年郎,變得骨瘦如柴。

為?排遣張佳年的苦悶, 潤潤陪他在海邊散步。

氣氛有一絲微妙的沉滞,

他們雖然并?肩行走,卻不牽手。

潤潤兩手在身前絞着衣襟, 垂着頭,張佳年則耷拉着雙手。他們之間的距離, 遠得還能再站進去一個人,關系遠遠弗如從前那般親密無?間。

張佳年有深入骨子裏?的自卑, 認為?再霸着潤潤是一種?自私的行為?。她有權尋找更好的,而非像宮女給太監做對食似的。

幻想來,如果潤潤當初沒有入宮該多好, 他有滿腹才華, 一路高?中舉人、探花, 風風光光地迎娶她, 今生都?會很美滿。

哪怕名落孫山,也可以找個地方?當個私塾先?生, 和她過神仙美眷的日子。

可惜沒有如果。

現在他們雖然逃出來,但幾乎付出了他們的全部。代價實在太大。

張佳年欸乃了聲,一陣強烈的海風吹拂,将他吹得往潤潤身邊靠了靠。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雙方?皆異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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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潤怔怔擡起頭看張佳年,張佳年局促半晌,道?,“那個……聽小柊說,島上的村民很喜歡你。”

潤潤右眼?皮一跳,沉悶,

“嗯。”

頓一頓,又道?,

“他們在議論我的臉罷了。”

“潤潤是生得美的,”

張佳年幹巴巴地誇贊,

平心?而論,皇帝這?些年确實把她養得很好,她就像一株名貴的蝴蝶蘭,只适合在深宮中,種?植在外面格格不入。

回憶在海邊勞作?的那些男子,個個精壯魁梧,肌肉粗壯,哪個不比他強?他已經殘缺了,何德何能,霸着潤潤?

張佳年抿抿唇,艱難地說出,

“你要是喜歡別人……也不必,不必守着我的活寡。”

潤潤聞此,“你不要我陪你了麽?”

張佳年痛苦閉上眼?睛,點頭。

潤潤唇珠顫了顫,

內心?仿佛也在糾結、猶豫,

“那好,我走。”

她說走就走,翩然的身影堪堪消失,

張佳年喉頭哽住,忽然上前将她拉住,“別,潤潤,你不要走。”

他承認他是言不對心?的,他口頭越叫潤潤走,其實內心?越怕潤潤走。

畢竟她那麽美,而他那麽卑微。

他配不上她,與其讓她主動提出來,莫如自己主動放她離開。

兩行清淚,沾濕潤潤的額頭。

潤潤掏出手絹給佳年擦擦淚,嘆道?,“放心?吧,我誰也不找。”

張佳年猶豫再三,“潤潤,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願意陪着我。但如果陛下出現呢,我和……和陛下比呢,你究竟更心?悅誰?”

說出‘陛下’二字,他顫抖得厲害。

心?跳幾乎繃到極點,等她回答。

潤潤頓時?玉容慘淡,後退兩步,方?才的鎮定消失了,“你在說什麽?”

她似乎很刻意地回避這?個話頭,轉頭又要走。

“你昨晚夢裏?喊了他,”張佳年忽然擡高?音量,“所以我才想問問你。”

謝郢識,對不對?那是陛下的本名。

本朝避名諱之規矩很重,皇室人的姓名,平民不能輕易提及。可昨晚,

“你在無?意識的夢裏?,沒有管他喚皇帝、陛下,而是直呼他的名字。潤潤,你心?裏?惦記了他,對不對?”

身體被侵奪之後,心?裏?也開始漸漸接受那人了吧。

她怎麽能理解,那種?枕邊人深情呼喚他人的痛。

潤潤面色隐晦,雙唇咬得蒼白。

她夢裏?喊陛下的名字很正常,多半是做噩夢的緣故,沒必要大驚小怪的。

陛下給她帶來的陰影深重,逃出來之前,她曾生生目睹他跌落城樓去。

只要是正常人見到那一幕,心?靈不可能不受刺激。

“佳年,你不了解內情,莫要胡說。”

這?種?情緒只是恐懼,與愛無?關。

她恨陛下,那是肯定的。

“我跟他已沒有半點關系。”

“好,我信你。”

張佳年濃嘆一聲,她的身體已被帝王奪去,現在他唯一能自欺欺人的就是,帝王奪去了她的身卻永遠得不到她的心?。

“只要你不嫌棄我,我這?輩子都?守護着你。”

潤潤點頭。

張佳年深情抱住她,眼?眶含淚,真的很怕失去她,怕她會離開。

“我們拉鈎,”他說,“我要潤潤答應,永遠不抛棄我。我也會永遠在潤潤身邊,纏定你了,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除非我死了。”

佳年那樣一個清白板正的文人,是從不做拉鈎這?種?小孩子的游戲的。之所以此刻這?樣,是他內心?極度沒有安全感的體現。

潤潤知道?,佳年擔心?自己變心?。忽然想起來,她和陛下也拉過一次。拉鈎這?種?事,自欺欺人罷了,實則無?甚用?處。

她初入宮時?沉迷拉鈎游戲,現在早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她了。

但眼?下不忍拂佳年之意,小拇指勾上,大拇指貼貼,“好,拉鈎。”

張佳年眸含熱淚,把這?一刻看得無?比虔誠。

好像有一把無?形的鎖,将二人鎖起來。從此,他就是潤潤的影子,密不可分,任何人無?法拆開。

哪怕是皇帝。

他發誓。

有嫌隙的戀人之間,相視一笑,将嫌隙泯去。

正說着話,忽見岸邊漁民來來往往,傳來騷動。

原是兩個兇神惡煞的官兵,正在向?漁民征繳賦稅,頤指氣使,手提狼牙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這?座偏僻閉塞小海島,也屬臨海省郡守的管轄範圍。

郡守酷愛以海中明?珠阿臾讨好上級官員,因而沿海諸島的珠稅尤其沉重。

山高?皇帝遠,漁民們敢怒不敢言,沿海省的郡守俨然就是這?裏?的土皇帝。

此刻,兩個官兵正在為?難一群漁民,潤潤定睛一看,小柊和侄兒竟也在其中。

官兵野蠻兇狠,見小柊和那幾個漁民交不出珍珠,把人推搡在地,掄起鞭子狠抽,老弱漁民哭嚎一片。

“拒繳明?珠,找死啊!”

小柊是張佳年的救命恩人,見此情景張佳年焉能袖手旁觀,叱一聲“住手!”

快步奔上前去,扶起小柊,

“不準你們殘害百姓。”

小柊顫巍巍地站起,渾身已被抽出數道?血痕,其餘漁民亦是一片怨聲載道?。

官兵懶洋洋,“哪來的無?知刁民,敢礙郡守大人的事?”

張佳年朗聲道?,“郡守也不能強加賦稅,公道?自在人心?,就算……”

他本想說即便告到上面去,也要讨個公道?,随即想到憑他和潤潤現在敏感的身份,告到上面去豈不是自尋死路。

官兵輕蔑道?,“山高?皇帝遠,郡守大人就是你們的天?,碾死你們比碾死螞蟻還容易。”

張佳年橫眉冷對。

潤潤也過來攙扶小柊,她一出現,立即吸引住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一官兵打量着潤潤的細腰,啧啧道?,“不錯,這?偏僻的海島上竟還有這?等仙姿玉色。”

……還收什麽珍珠,這?姑娘本身便是一顆珍珠。郡守大人剛剛五十,憐香惜玉,最喜歡疼愛清純可憐的小姑娘。

潤潤害怕往後躲,小柊頓時?心?頭一驚,下意識将潤潤護在身後。

張佳年怒斥道?,“住口,你們調戲民女,還有王法嗎?”

那官兵哼了聲,“在島上,郡守的話比皇帝的話好使,郡守大人就是王法。小姑娘過來,叫爺仔細摸摸腰細不細。”

張佳年将潤潤擋得更嚴實,咬牙道?,“休要羞辱我妻子。”

“你妻子?如此美的姑娘竟只是你這?窮書生的妻子,真是明?珠暗投了,不如到船上去伺候我們郡守大人,做第八房小妾,保管讓她吃香的喝辣的。”

官兵哈哈笑笑,肥碩猥然的大手已然直直朝潤潤伸過來。這?般細腰,若是獻給他們長官,該有多妙?怕是一掐即斷。

潤潤啊地驚呼一聲,張佳年嘗試對抗那兩個官兵,結果遭到了推搡。他大病初愈,渾身孱弱,咳嗽着癱倒在地上。

“敢壞老子的事,找死!”

雨點似的鞭子要落下。

張佳年大病未愈,若再遭毒打一頓,必然命喪黃泉。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張佳年有這?麽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妻子,他自己又只是個窮苦書生,無?法護住她,不遭觊觎才怪。

小柊見此連忙交出了所有采撈的明?珠,“官爺您行行好!剛才是我這?位弟弟不懂事,開罪了您。”

這?些明?珠原是小柊辛辛苦苦攢下,用?來購置新船的錢,系心?血之凝結,眼?下唯有破財免災。

“一十三顆明?珠,全是孝敬郡守大人的,還請郡守大人不記小人過!”

珠光閃耀,價值不菲。那兩個官兵點了點明?珠數量,怒火這?才消些。賊眉鼠目的目光,依舊流轉在潤潤玲珑有致的身段上。

“罷了。這?次先?饒過你們。”

潤潤驚魂未定,定定神,将方?才挨了一鞭子的張佳年扶起來。

張佳年氣血翻湧,方?才眼?見潤潤受辱,憤怒已極,若非小柊攔着,欲和那些官兵拼命。

“什麽狗官?”

小柊滿懷擔心?,“你們不知道?,那郡守十分好色,島上姑娘幾乎都?被他玷污過。今日看上了潤潤,還不一定會發生什麽事。”

這?一帶生活的人,常年要駕船出海,海上一呆是十幾天?,極為?寂寞,常常需要女人解悶,因此買船妓在當地極為?普遍。

郡守四處搜刮美女,便是此目的。

怪只怪,潤潤生得太美了。

潤潤也擦了擦眼?淚,一陣自厭,自己這?張臉總惹事。那些明?珠是小柊的家人辛辛苦苦撈的,白白葬送在狗官兵手中了。

長吸一口氣,自己以後盡量還是少出門,或者?戴面紗。

觀一旁的張佳年,他臉色比潤潤還難看。堂堂一個男人,眼?睜睜看着妻子受辱。若他也有官位在身,定然好好教訓了這?群魚肉百姓的狗官。

“欺人太甚。”

小柊選擇息事寧人,叫潤潤和張佳年先?回去休息。

潤潤被狗郡守盯上,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

晚上,張佳年親手給潤潤縫了一個面紗,上面繡了幾朵茉莉花。真想不到他那寫文章的手,還會做這?些針線活兒。

他給潤潤戴上,勉強擠出一笑,“潤潤暫時?委屈戴這?個吧。”

那郡守好色,無?所不用?其極。

被狗官盯上,凡事免不得要小心?些。

另外小柊也叮囑潤潤,近來沒事莫要輕易出門,更莫要到海邊去暴露身份,叫那些官兵看見。

潤潤被人揩油,自己也難過。神思恍惚中,免不得又想起從前與她同床共枕那人。

若他在,別說這?種?小小狗官,便是丞相将軍照樣摘掉項上人頭。他殺這?些欺上瞞下的狗官,從沒手軟過。

潤潤微有黯然,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張佳年從廚房拿了魚湯給潤潤喝,他自己在和官兵推搡時?受傷了,得去小柊那裏?上藥。

“忍耐這?一時?,我們總有好時?候。”

張佳年将魚刺幫潤潤撥掉,思來想去,這?海島危機四伏,總不能讓潤潤一輩子生活在這?裏?。況且他們祖籍遠在幹燥的北方?,并?不能适應海島濕熱的氣候。

等過些時?日風波過去,他們還是要回中原。

潤潤小口小口啜着熱魚湯,談起未來,她最大的夢想便是開一個館子,裏?面賣各種?各樣的美食。

她貪吃,也喜歡研究各種?美食,若能天?天?與美食為?伴,那可神仙也不換。

“平凡的生活,最好的了。”

張佳年微笑着答應潤潤,左右他這?一生都?決定伴随在她身邊,她想做什麽他陪她做好了。

當下張佳年将潤潤攬在懷中,二人心?意相通,籠罩在他們頭頂多日的陰霾,煙消雲散。

入夜了,潤潤躺下,張佳年幫她蓋好被褥。

“乖,你先?睡。”

他去小柊那兒上完藥便回來。

潤潤淡淡微笑了下,吹滅蠟燭。

一場好夢。

夜深人靜,唯有海浪翻湧的聲音。

島上的人們大多入睡,

與此同時?,月光下,

一隊來自京城的衛兵經過一個月多的找尋,終于登陸上岸。

“指揮使,陛下所給予的珠花中藏有路線圖,其上所示島嶼,便是此處了。”

“此島,屬沿海州郡周興的管轄範圍,據說此人只手遮天?,屬下還未去拜訪他。”

裴青山借着月光,再次細細端詳那手心?大小的路線圖,胸有成竹。

他們終于找到。

“先?不必理會旁人,速去向?陛下複命。陛下說過,會親自來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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