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歸宮
潤潤臉上?的?笑?容須臾凝固下去。
她沒想到陛下這般大方, 大方到讓張佳年留在她身邊——做太監。
這多有幾?分羞辱人的?意思,張佳年是文人,最具清白風骨,若每日?目睹她和陛下在一起狎昵, 而他自己只能做個閹人, 卑躬屈膝, 奴顏婢骨……張佳年會死的?。
潤潤心慌意亂, 登時給陛下跪下來,扯他衣裾仰頭懇求, “陛下, 不?妥。臣妾真的?已經死心塌地了,求求您收回成命。”
陛下動容, 俯身将她扶起來, 為她撣了撣膝蓋上?的?塵土,溫聲道, “別?動不?動就跪,朕看着心疼。”
冷風吹拂, 潤潤哆哆嗦嗦打了個噴嚏。陛下摘掉自己的?鬥篷,披在她身上?, 又命人拿來湯婆子給她烘手。
同樣?是階下囚,待遇天差地別?。
庭院中,跪着被綁成麻花的?張佳年, 兩個披堅執銳的?衛兵押着他。
“這站着冷了吧?”
陛下待她很好, 很溫柔, 可?他越這三月春風般的?态度, 越沒有斡旋的?餘地。
陛下是鐵了心,要把張佳年留下來。
潤潤艱難地望一眼張佳年, 發現佳年也在望着她,目光如待宰的?麋鹿般幽怨悲哀。誰受到這種侮辱,還能心平氣和。
但做太監,是眼下唯一保住張佳年性命的?辦法?。
陛下可?能一方面存心折辱張佳年,另方面想要一個人質。有張佳年在,潤潤永遠永遠不?敢輕舉妄動。
事情走到這份上?,已無挽回的?餘地。
陛下攬住潤潤的?肩膀,愛惜地吻吻她,将她帶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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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商量的?語氣道,“潤潤,就這麽定了吧?朕不?殺他,你可?以安心……”
潤潤伏在陛下懷中,隔着窗牗,正好眺望見張佳年被衛兵押下去的?背影。
陛下輕輕把她的?下颌移回來,“看什麽呢,說好了對朕一心一意呢?”
他低低咳了聲,面色由內而外透着蒼白,險些讓人忘記他也帶着病。
無聲的?眼波仿佛在說,朕為你受了傷,朕也需要你的?可?憐啊,朕也很落寞。
潤潤,你不?可?以偏私。
潤潤心頭糾結,總歸陛下沒殺張佳年,且他又剛剛把她從狗郡守的?手中救出來,對她有恩。
眼下跟陛下撕破臉,對她有害無利。抿抿唇,終是淡淡道一句,
“謝陛下寬恕。”
陛下叫人拿來一碗養身湯。
潤潤上?午被狗郡守用?了蒙汗藥,餘毒殘存在體內,會損害氣血,這碗養身湯是助她代謝的?。
“來。”
陛下吹涼了之?後,小口小口喂給她。
潤潤盯着那湯匙,有種不?祥預感——落在陛下手中,怕又要像從前那般變成廢物了。
跟佳年的?幾?個月,她學會了吃苦。她不?是什麽貴人、娘娘,本來就一介奴婢出身,過于優渥的?生活反倒令她忐忑。
初入宮那幾?年,陛下待她也是不?好的?。可?近來跟陛下在一起,他卻不?喜歡她自己動手,什麽都為她安排妥當,溫柔體貼得過分。
很多時候,是他伺候她。
就連此刻的?養生湯,也由原來的?微苦變成甜絲絲的?,原是他知?道她喜歡甜的?。
陛下的?湯匙懸在半空,希望她喝一口。仿佛她喝一口他喂的?東西,對他來說就是很大的?恩賜了——她從前把他喂來的?東西潑灑過太多次。
潤潤浮起一股無名火,
陛下為什麽要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明明他是帝王,掌控所有生殺大權,為何故作這麽一副卑微的?樣?子?
他裝什麽可?憐。
潤潤抱着膝蓋埋住頭,沒理會陛下。
陛下幹巴巴愣了愣,似乎想到了什麽,緩緩将湯匙放到自己唇下,喝下一口。
他長睫如扇開合,原是怕她誤會他下毒,所以自己先?嘗給她看,證明清白。她從前便?有疑心病,總懷疑他害她。
試罷,陛下才又說,“潤潤,喝吧。”
蒙汗藥那種東西必須要消解掉的?,
蹲了一頓,他滿是哄人的?興致與耐心,又刻意補充道,
“甜的?。”
可?惜并沒什麽用?。
潤潤臉色漠然,一遇到與張佳年無關的?事,她便?這般冷着陛下。
她和陛下的?交易,僅限于身體以及保住張佳年的?命,陛下卻總想和她談情。
陛下舉着湯匙等她開口喝,本欲多堅持一會兒,卻忽然背過身去。
他肺裏傷得着實厲害,每隔一會兒便?要掩面咳嗽兩聲。手絹一擦,又咳出血。
明明前些日?他都痊可?了,親自來海島,舟車勞頓,舊傷才又崩裂。
咳罷,陛下神情略有些潦倒。
似乎也知?道,潤潤不?會這般親密地讓他喂的?。便?只好知?趣地将湯碗放下,琢磨着直接将補藥摻在她飯菜中好了。
……也确實是他妄想,明明他拆散了人家,還想和人家談情。
他道,“那你好好休息,咱們晚上?回宮。朕在外室看幾?疊奏疏,你有什麽事喚朕,朕能聽得到。”
說罷,陛下欲離開,落落寡歡,
腿上?骨折未愈,颀長的?身姿走起路來略略跛腳,露出孤獨帶來的?憂郁。
潤潤見他唇角依舊微微滲出血,想是方才咳嗽得厲害了。
她垂下頭,陛下在別?的?事上?再可?惡,那日?終究因為救她才摔得骨折的?。
她略略心軟,“陛下不?是要喂臣妾喝藥嗎,臣妾還沒喝。”
陛下聞此微怔,回過頭來,缱绻的?味道在彼此心間激蕩。露出少見的?笑?意,道,“好啊,朕來了。”
方才被他放下的?藥碗,湯藥尚且熱乎乎的?。
潤潤喝過兩口,禮節性地詢問,“陛下也該喝藥了吧?”
見他方才咳嗽,挺嚴重的?。
陛下聽她竟關心自己一句,受寵若驚,恍惚以為幻覺了。
“出來得匆忙,禦醫開的?藥都在宮裏,朕回宮再吃。”
面色化作春水般溫柔,又言,
“謝謝潤潤關心。”
他的?藥皆是禦醫特制的?,只有宮裏才有,路邊上?買不?到的?。
潤潤随口嗯着,其實并不?是關心他。多說一句,只為維持和諧的?關系。
“臨回宮前,臣妾想去和小柊道個別?。臣妾在外的?這段日?子,多虧了她照料。”
陛下道,“嗯,你去。”
潤潤續續又道,
“臣妾也想見見張佳年,私底下。”
這一條陛下莫如之?前那條輕易答應,他眉梢微挑,下颚緊繃,一提起張佳年,眸中總有些冰冷殺性的?色彩……雖然他剛才還那般卑微溫柔的?樣?子。
潤潤知?他會生氣,主動吻吻他喉結,
“陛下別?誤會,臣妾只想勸張佳年放手。今後在宮裏當個內官,好好做事好好做人,踏實領一二月錢,不?給陛下添麻煩。”
陛下劍眉微微蹙起,“私底下不?行,必須有人跟着。且在回宮之?前,你見他只能隔着大牢。”
潤潤,“可?以。”
從張佳年變成閹人的?那一刻,她就知?自己此生和張佳年無望了。現在要見張佳年,只為勸說,怕他由一介探花郎跌為太監,精神崩潰。
陛下出去處理那些臨時送來的?奏疏。欲言又止,又道,“潤潤我……”
潤潤問,“什麽?”
陛下猶豫片刻,搖搖頭,“沒事,回宮再跟你說吧。”
是問她皇後的?事。
陛下其實埋着隐憂,
他想封潤潤為後是一回事,潤潤想不?想嫁給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最怕的?,弄來弄去,只是他一廂情願。
……
小柊此番算因禍得福了,房屋被郡守所燒毀,陛下另賜她十間新房,金銀財帛,以及三艘嶄新的?海船,免她們一家人五年的?珠稅和徭役。
憑借這些大手筆賞賜,小柊一家人一躍成為海島上?最富有的?漁戶。今後,再無需那麽辛苦地勞作,這是她們第一次切實體會到皇恩浩蕩。
潤潤以娘娘的?身份過來和小柊告別?,這次不?出意外是永別?了,今後一個在皇宮,一個在海島,參商永隔,會面無期。
小柊握住潤潤的?手,低聲感慨道,
“其實娘娘一開始從宮裏出來,便?讓人有些擔心。風險太大了,保不?齊會發生什麽事情,好在您如今平平安安回去了。”
如今這世道,女子哪有容易的?。
既然走投無路,給陛下做妾起碼落得個娘娘的?稱號,滔天富貴,無上?榮耀,好過流落在外給類似郡守那般的?惡霸做妾。
小柊道,“您要想開些。”
潤潤平和點頭,早已想開。
“小柊姐,你以後在海島生活也要好好的?,如果有機會,我會給你寫?信的?。”
小柊淚目,憑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她和潤潤的?情分是真的?,對潤潤宛若對自己的?親妹子。但人家夫君親自過來接,她總不?能忤逆,況且那人還是陛下。
姐妹兩個,唯有于此永別?。
辭別?小柊,潤潤按之?前和陛下報備過的?,再去見張佳年一次。
張佳年,被關在郡守府的?臨時私牢中。
潤潤過來時,張佳年萬念俱灰地靠在角落處,手戴鐐铐,頭發散亂。
潤潤站在微光下,而他處于陰影中,兩人一富貴一落魄形成了極為明顯的?對比。
衛兵對潤潤道,“陛下的?意思,允娘娘停留一炷香的?時間,還請娘娘有話快敘。”
潤潤點頭,一炷香的?時間夠了。
“佳年,”
潤潤兩只小手扒着牢栅,軟糯地呼喚着他,“我和陛下說了,他不?傷你性命,你莫要擔心。”
兩人此時的?隔牢相望,像極了幾?年前潤潤入宮時,張佳年隔牆和潤潤說話。
那時還在永安王府,張佳年還是一個窮舉人,同樣?一炷香的?時間。潤潤被關在屋子裏,告訴他她必須入宮,叫他另娶。
此刻,他們的?身份卻互換,被關起來的?變成了張佳年。
張佳年死水無瀾,
苦笑?一聲,他現在不?是男人,沒有尊嚴,活着跟死了一樣?。
“有時候我倒希望自己真死了,活着總是拖累你,潤潤。”
張佳年說。如果不?是顧忌他的?性命,潤潤焉能跟皇帝回宮,窩在後宮裏做妾。
“你為了我才回宮的?,你根本不?愛他,對嗎?”
潤潤啞然。
愛這種事,很難用?三言兩語說清楚。
或者說,愛不?愛皆沒有任何意義。
“我來勸你好好活下去。佳年,命最重要,什麽都比不?過活着。”
張佳年默默淌着淚。
命最重要?尊嚴就不?重要嗎?
潤潤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皇帝輕輕易易饒過了她。她錦衣玉食,榮華富貴,被捧在手心裏,出逃一趟非但沒有任何懲罰,日?子反倒過得跟公主似的?。
如果潤潤跟他一樣?窮困潦倒,被斷掉器官,尊嚴碾壓到爛泥裏,怕就不?會輕描淡寫?說出這種話了。
“潤潤,你不?懂我。”
潤潤沒有像他恨皇帝那般恨皇帝,沒有跟他站在同仇敵忾的?戰線——這才是最傷他心的?。
潤潤見張佳年沉默,自己也跟着沉默下來。二人相顧無言,寶貴的?一炷香時間很快就到了。說是要勸,其實沒說幾?個字。
衛兵對潤潤做了個請的?手勢,潤潤該離開了。
潤潤嘆息,轉身欲走。
“你好好保重。”
她不?能與佳年有什麽過于親近的?舉動,否則陛下定然會變本加厲地為難他。
張佳年緊咬牙關,就在潤潤即将消失的?一剎那,似想通了,
“潤潤,別?走,我聽你的?。”
他忽然說,
“還記得拉的?那個鈎嗎?”
說好了,他今生今世都要做她的?影子,永遠纏着她不?分開的?。
即便?是做太監,他也要守在她身邊。
他的?眼中,有讀書?人的?愚蠢,
卻又有讀書?人的?清澈和堅守,
即便?身受宮刑也不?會改變的?決心。
……
黃昏時分踏上?回宮的?旅程,陛下已将沿海郡的?善後之?事處理妥當,并且面見了新任郡守,點撥訓話了兩句,希望新任郡守能一改之?前郡守的?陋習,真正為百姓謀福利。
立冬這一日?,外面嘩嘩嘩下起了小雪,地面濕滑。
坐在溫暖柔軟的?馬車中,幾?乎感受不?到外界的?寒冷。陛下的?膝便?是絕佳的?枕頭,馬車走了一路,潤潤昏昏沉沉也睡了一路。
入宮門時,陛下自然是走正門的?,潤潤和陛下同一輛馬車,托陛下的?洪福,也走了正門。
張佳年,只不?過是陛下用?來牽制她的?一個工具,雖名義上?做她的?太監,實則仍為階下囚,沒事肯定不?能出現在她身邊。
回到那熟悉的?碧霄宮中,潤潤發現伺候自己的?宮女太監又多了些,殿內裝潢擺設比之?前更富麗——原來潤潤已經逾越了妃位,現在是宮裏獨一無二的?皇貴妃。
這‘獨一無二’确實也獨一無二,因為陛下已經下令廢黜後宮,以後三宮六院,盡皆屬于潤潤一人。這樣?明晃晃的?寵愛,暗示着她即将要做皇後。
潤潤身處絕頂的?榮華富貴之?中,恍恍惚惚的?,如騰雲駕霧一般。
回宮以來,下人對她畢恭畢敬,格外巴結尊重。
潤潤啞然,倒沒料到出門一趟,回來成為這後宮唯一女人。
陛下到底是有多大的?決心,竟連後宮也廢黜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至關重要之?事,上?次陛下臨幸她時,似乎沒給她喝避子湯,他自己同樣?也沒服藥。
陛下此舉,想讓她懷孩子嗎?
潤潤恐懼。
她暗暗祈禱一切都是她胡思亂想,她遠遠沒做好為他誕下子嗣的?準備。
入夜,陛下過來看她。
如今陛下的?後宮空無一人,無需翻什麽牌子,他肯定要歇在她這裏的?。
潤潤因為避子的?事心神不?寧,擔心自己會懷上?孩子,便?委婉地詢問陛下那日?是否用?過藥。
陛下坐在她床頭,看她的?眼神多少有些旖旎之?意。如今後宮遣散,他們是正經夫妻,他僅有她一個,還需避什麽子呢?
陛下纏着潤潤的?幾?縷發絲,
“潤潤不?想要咱們的?孩子嗎?”
心頭一動,險些将他想讓她當皇後的?話說出來。
潤潤煩躁地推開他。他這麽說,正應了她的?猜測,他想和她有孩子。
是陛下瘋了,還是她瘋了。
想當初她初入宮時,陛下嫌她不?配懷龍種,給她灌了多少避子湯。
如今他說想要了便?要嗎?
潤潤冷冷道,“陛下別?開玩笑?了。”
陛下心頭也如被澆了一瓢冷水,她看他的?态度,哪有半分情意在。
她跟他,當真只為救張佳年的?性命。
沉默半晌,陛下咽下失落之?情,勉強擠出一笑?,道,“好,潤潤說不?要便?不?要。”
說來,他遲遲未敢告訴潤潤以她為皇後的?打算,就是怕被她拒絕,怕潤潤得知?後疏離于他。
孩子這件事,确實是他耍小聰明,有幾?分父憑子貴的?心思。他在想,如果他和潤潤有了孩子,她會不?會對他好些呢。
……但她不?想要,也就算了。
潤潤道,“謝陛下。”
潤潤知?道了陛下想要子嗣,更加嚴密戒備,入夜了佯裝身體有恙趕陛下走。
陛下道,“朕什麽也不?做,就留在這裏陪着你,也不?可?以嗎?”
“還請陛下讓臣妾安歇。”
潤潤一定要他走。
上?次已然沒避子了,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事。
陛下無奈,想他也是一代冷血鐵腕之?君,在潤潤的?勒令下居然毫無還手之?力。
他戀戀不?舍地離去。
潤潤獨自一人睡着,
月上?中天,忽聞外面有些許腳步聲。
大半夜,陛下竟又回來了。
陛下排場大,走到哪裏都有一大群奴才跟着。
他站在門口,輕敲她的?門,嘆道,“潤潤,朕在太極殿實在睡不?着,你行行好,讓朕留下吧。”
誰敢讓帝王吃閉門羹?還沒等潤潤發聲,婢女已飛速過去開門。
殿內被映得燭火通明。
潤潤半睡半醒間,戰戰兢兢地摟住被子,牙齒直打顫,“陛下怎能如此不?守信用??”
陛下沉默着入內,
手肅穆一揮,十足的?帝王氣場,
随之?而來卻是幾?個拿着鋪蓋卷的?太監。
他們将被褥在地上?,鋪好,随即離去,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恭敬退下。
陛下道,“潤潤,不?讓朕睡床,朕打地鋪總行了吧?”
她任性也要有個限度,不?可?以讓他連地板都沒得住。
他後宮寂寥無人,只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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