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明明知道你的名字
那三個人在荒山下追上了姬塵影,攔住了去路。看姬塵影去的方向,似乎是要回玄門派。
姬塵影被攔住并沒有說什麽,只見他瞳孔倒豎,頃刻間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紅色狐貍,穩穩背着雲齊。
比之萬棺墓時還要巨大。
紅狐貍眼眸燃燒着火焰,那三人看得都已呆了,其中一人道:“是他……不會錯……”
有小胡子的問:“誰?”
“姬家那個,一直不回家的孩子。”
“就是你女兒說的那個狐妖生的?”
“不會錯,雲齊上了玄機山,那孩子也在玄機山,他們……”
狐貍揮動巨爪向前,輕松将三人打翻在地,飛出去十幾米遠,落地吐血,小胡子掏出符紙正要站起,被旁邊的人拉住:“不能再追,就算你追上,姬家的那個女娃與他是命定,也沒法下手!”
姬雲兩家有姻親,姬輕羅是下一任的姬家之長,遂不能輕舉妄動。
“那怎麽辦,總不能讓他帶走雲齊,我們回去沒法交代!”
“他是半妖,你即便去了也不敵,去找人,上山請人!”
三人咬咬牙一齊遁,狐貍也不去管,帶着雲齊再次瞬行,我追不上只能等着被拉去他身邊。
“你無事吧?”鬼火在旁邊問。
“幹嘛?”
“你臉色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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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心道姬塵影的臉色那才叫差,我這算什麽。
我被拉去的果然是玄機山的山腳,萬劍陣高懸于頂,外加一道屏障,姬塵影上不去。
師尊有意不見他。
姬塵影将雲齊放在一旁,跪下磕頭:“弟子求見師尊,求師尊救救哥哥。”
他在山上這些年雖然沒有拜入門派,卻是見面三分情,跟着雲齊一起叫師尊的,師尊從他上山第一日便知曉他是妖,不過他從未做過什麽不該做的事,便也容得下。
山門內傳來洪音:“雲齊下山前已被逐出師門,你走吧。”
姬塵影怕是也沒想到雲齊如此決絕,為不給師門添麻煩,直接棄絕。他咬了咬牙,道:“求師尊成全。”
“彼之執念,談何成全。”
這是有些生氣了,若是我聽到這話,一定不會再求,求也無用。
可是姬塵影不願放棄,重重磕頭,不斷懇求師尊救人。
聲聲懇切,堅定不移,我蹲在他身邊:“別磕了……”
數不清他磕了多少下,每一次額頭與地面相撞發出的聲音都令我頭皮發麻,捂着耳朵痛苦不堪。
別磕了,不值得。
師尊的聲音終于再次傳來:“人已逝,你求也無用,回去吧。”
姬塵影的動作一滞,“那請師尊将哥哥的東西交給我。”
“此物雲齊交于我時,已料想你會有此番,他讓我轉告你,待你不再執着時,東西自然會交于你手。”
姬塵影的身子狠狠地震了震,呆滞了一瞬,旋即發出一聲短暫的笑來,從未聽過他這樣笑,似嘲諷,又有絕望後的苦澀:“不愧是哥哥。”
血珠從他額上滑下來,垂在鼻尖,不久傷口便先自行愈合了。姬塵影兀自跪了一會兒,忽然有些發狠地說道:“你以為這樣就能推開我?”
他緩緩站起來,自身後抽出劍,原地騰空而起,對着眼前的屏障狠狠揮出兩劍。
摻了妖力的劍氣堪堪打破了屏障,姬塵影返身抱起雲齊,朝山上走去。
鬼火道:“他瘋了!”
是瘋了,公然上五大門派之首搶東西,不要命的瘋。
前有萬劍之陣,他面若冰霜,已經有了殺意與死志。
我與鬼火緊緊跟着,靠近了萬劍陣,陣中無數的利劍紛紛朝他而去,姬塵影周身纏繞起紅色的妖力,只護住了懷裏的屍身,一步一步朝前走。
那些劍并不會傷人,而是割破人身上細小又尖銳的傷痕,令擅闖者知難而退,姬塵影的愈合速度逐漸跟不上越來越多的劍,身上的傷口也數不勝數。
“別走了……回頭吧。”
他聽不到,從頭到尾,從萬棺墓裏見他起,他就聽不到我說話。
“你這是何必?他根本不需要你這樣,他就是赴死而去,你明不明白?”
即使聽不到我也忍不住沖他大吼。
即使知道他日後還會與我再相見,那時的他早已學會了收斂鋒芒。
即使知道他不會死在這裏,我也心如刀割。
“你別走了!!”
随着這聲音,萬劍陣倏忽停了,姬塵影晃了晃終于也是支撐不住,跪倒在地。
“當日留你乃是看你善心未泯,即使生而半妖,也絕無作惡之心,如今你這樣是想血洗我派?”
姬塵影自嘲一笑,渾身上下都是傷口和血污:“你不救,我自有別的辦法,我要拿走他的東西。”
“看來,你已知道獨目琉璃珠的用處……以你妖血确實可以聚魂,卻乃有違天道,必遭反噬。”
“天道?哼。”姬塵影冷笑道:“師尊阻我,也是天道?”
“雲齊不許你此舉。”
姬塵影道:“……讓他親自和我說,只要他開口,想要我的命,我都會給他。”
一道星辰劃過空中,姬塵影伸手接住,師尊道:“此法逆天,我只當不知曉此事,你好自為之。”
姬塵影打開手指,掌心躺着一枚白色的小圓珠子。
他有些猶豫,終究只是微微躬身:“多謝師尊成全。”
馬不停蹄抱着屍身先走,我照例被仍在後面,姬塵影一走,那幾個表舅帶來祖堂便現了身:“青竹你為何放走他,他……!”
師尊的聲音寧靜淡遠:“緣法注定。”
小胡子道:“此前他在你處,是你勸我們不必多嘴告知姬家,說他在此地不會惹事生非,如今你又放走他,你放走他就放走了,那逆子的屍身我們是要帶回去的啊。”
“人都沒了,帶回去何用?”
“這……”
“放過他吧,我這徒兒一生困囿圍城,死後連個屍身都保不全嗎?”
“……”
我看着師尊,輕聲道:“謝謝。”
……
姬塵影回了萬棺墓,他一靠近神草宮,白芨就知道他回來了,本來出來大約是想冷嘲熱諷一番,幾年不回來,怎麽今日突然回來。
卻看到他那侄子抱着一具屍身一語不發地朝萬棺墓走,白芨像是看呆了,許久才想着跟上。
這些年萬棺墓裏定居的鬼魂越來越多,白芨從來不趕,反而把那些棺材都堆在了一處。有人走進時,千棺陣上萬鬼飄的場面複又出現。
那些鬼魂聚在一堆三五成群,竊竊私語,我問鬼火:“你他們看得到我和你嗎?”
“看不到,我們是後來者。”
姬塵影踏進了千棺陣內,陰風詐起。
與白芨記憶裏的見到的一模一樣,走過一處不平地,險些摔倒,他如同緊繃着的弦終于斷了一般,突然跪在地上,将屍身抱在懷裏號啕大哭,白芨跟在身後,并未勸慰。
哭過了,他将雲齊輕輕放在地上,整理雲齊散亂的頭發和衣角,哽咽道:“哥哥,回家了。”
白芨此時才上前來,看到雲齊,并不驚訝,只問:“……你想做什麽?”
姬塵影看都不看他:“聚魂。”
“你真以為能複活他?”
姬塵影看了看珠子,又緊緊握住:“別礙事。”
“……你醒醒,他回不來的,你這樣做若是招來他如腐肉行屍怎麽辦?”
“我養他。”
“你拿什麽養?是抓人牲喂他吃,等着他師尊來收你,還是割你自己的肉?你身上又有幾兩夠割?”
“與你無關。”
“你若不是我姐姐唯一的骨肉,你以為我願意管你?”
白芨說完反應不及,他此前還從未告之姬塵影這件事。
姬塵影卻是一點也不意外的模樣,“不用你管,你走吧。”
白芨啞然,難得好脾氣地蹲下來,語氣稍微溫和了些:“我知道如今說什麽你都聽不進去,他對你很重要,我都明白。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但凡他能回來,看到你做這些違逆天道必遭反噬的事,會怎麽想?”
“……”
“人死不能複生,這麽多年你難道真的不明白?從八年前經歷家門聚變一事起,你認識的那個雲齊就已經死了,活着那個一心只想報仇,他從來沒想過報了仇還能重新活過,他已經不願再活下去了。即便這樣,你還要折騰他嗎?”
眼前的屍身臉色慘白,面容安詳,是完成心願之後再無遺憾地死去。
“姬青岚,即使這樣你還要複活他嗎?”
“是。”不容置疑,姬塵影低聲道,“只要還有一線希望。”
“怎麽樣你才肯罷手?”
“除非我死。”
白芨揪着他的領子把他從雲齊身邊拽起來,瞳孔倒豎:“那我現在就殺了你!”
姬塵影與他對視,毫無畏懼,毫無感情。
“你真是病得不輕!”
“他想不想活着,從未對我說。”姬塵影道,“只要他說不想,我就去陪他。”
“你這樣真不如死了。”
姬塵影不願多說,用劍劃破了手掌,以血在地上自顧自地畫陣法。
白芨的脾氣比之之前和之後都要冷靜淡然,也許是知道多說無益,他索性甩袖離去。
我問鬼火:“他要畫什麽陣?”
“天羅地網。”
“那是什麽?”
“一種流行于妖族鬼界的邪術,奇怪,你不是跟着他的記憶一路看下來的嗎?不知道他學會了這個?”
“真要看下來我又長了八歲。”我道,“與我無關的有些地方轉瞬即逝。”
“那你想想,反正他時常與你在一處。”
“姬塵影不可能在玄門派學會邪術,難不成還是白芨教的?看方才白芨的反應,他倒是知道姬塵影會的,可是以他的脾氣怎麽也得說兩句,不準用他教的術法,這樣的話……”
“除此之外、除此之外……姬塵影的師父?”
“他師父是個妖族?”
我搖搖頭:“是人,還是白芨的好友。不過……若是邪術,倒是有可能。”
“我在你體外,聽不懂你說什麽,你能直白點嗎?”
“你一團火聽懂有什麽用。”
“你不想我告訴你什麽是天羅地網陣嗎?”
“還需要你說?看不就完了。”
“非也非也,此陣可是大有來頭,你若是想聽,我能說上三天三夜。這陣法原本不是邪術,是用來捕捉魂魄用的,後來……”
“噓,他似乎畫完了。”
“哎你聽我說完……”
姬塵影将雲齊抱進他以血液畫成的陣法,再以血塗抹在屍身的額間、耳後和手腕。
“原本是需要十七個童子之血,不過他一人之力妖血也可替代,只是需要耗費甚多,他方才畫陣用了一些,現在是在念咒,之後鬼門就會大開。”
“鬼門?”
“嗯,你等看,可別錯過了,此乃骸陣,想必會極為壯觀。”
我也不必問他何為骸陣,大概是道家學說,那一套聽了也聽不懂,姬塵影的師父實在可疑。
與此同時,自雲齊身後地底,忽然升起一道虛幻中的門來。
“來了!”鬼火道。
那扇門虛掩着,姬塵影伸手一點點推開,風聲混雜着人的低語漸漸傳出、加深,直到風聲的嗚咽都巨響無比之時——
門內湧現了千軍萬馬。
那是一群白衣鬼魂,男女老少皆有,巾帼女将,朝堂少帥不乏,布衣有,權貴也有。
他們排成一排,緩步而出,一個接一個,都微微低着頭,臉色極其蒼白,猶如活死人複生,看得人心驚膽戰。
伴随着巨大的陰風陣陣,和“啊——啊——”低語,這詭異至極的隊伍從門內走出,走過姬塵影,走過我與鬼火,在萬棺墓的盡頭消失。
足足走了一柱香的時辰,最後的鬼魂才從門內擠了出來,它一離開,鬼門立刻關閉,那些聲音這才漸漸止住了。
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因聽到姬塵影似乎在低語着什麽,擔心他還要做什麽傻事,忙靠近他,卻是聽到他的喃喃自語。
“明明知道你的名字,為何你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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