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民女不願意(2)
蘇練缇趁機将一臉期待的小師妹拉到內寝角落。離那座床榻遠遠的,并且從箱籠內取出折得齊整的新衣裙。
方景綿才将衣裙拿到手,立時迫不及待地攤開。
“師姊,這個翠綠和嫩黃的配色真好看呢,我好喜歡啊,我馬上換!”
蘇練缇阻止不了,見小丫頭毫不避諱當場解開腰帶,她連忙把人往屏風後面推,還道:“景綿慢慢換,不急,等會兒換好了師姊再幫你看看,看有無須要修改的地方。”
她退出屏風,迅即挪步到榻邊,掀開一邊床帏往裏探,就見宋觀塵好整以暇斜倚柱架而坐,八成睡了一夜後好幾縷頭發逃出束縛,他不知何時已卸下束發用的玉冠,此時就任長發輕散,襯得玉顏如雪,更俊三分。
但蘇練缇沒那心神欣賞美人,明确地對他比起手勢,意思是要他趁師妹在屏風後換裝,讓他趕緊離開。
她真的比劃得十分賣力,輔以眼神示意,男人卻如墜五裏迷霧版申請迷惑,還歪着頭對她無辜眨眼。
是怎樣?他怎麽就看不懂?然後他看不懂之後決定不再看,竟拍拍枕頭幹脆躺下,大又想繼續窩下去的事态。
那繡花滾邊的枕頭是她的私人之物,此時被他拉來蓋在腰腹上的棉被當然也是,其實……整座黃楊木架床內的小小天地就是她最最私密的小所在,這時被他大剌剌霸占,且一開始還是她自己将人塞進去的……
她驀地頰熱欲燒,想去拉他起來,屏風那裏已有動靜。
“師姊我換好了,都不用修改啊,師姊看我好不好看?”方景綿走出屏風,兩眼仍在自個兒新衣裙上,對着架在梳妝臺上的一面大銅鏡攬鏡自照,還左右轉動身子故意令裙擺搖搖。
蘇練缇暗暗嘆氣,趕緊再将床帏放落,走向師妹。
“好看。”她衷心道,幫小姑娘整理領子和腰帶。“景綿可好看了。”
方景綿開心笑。“謝謝師姊,師姊對我真好。”
“景綿待我才是好,永遠那樣信我。”連要她随自己去偷皇帝下曝屍、不得收殓的罪人屍首,她竟也二話不說、半句不問,随她一起蠻幹。
方景綿再次咧嘴笑開,露出可愛酒窩。“我們是一家人嘛。”
“嗯,一家人。”蘇練缇眼角有些泛潮,再次感恩上蒼賜給她如此神妙的機會,能夠修正她曾犯下的錯、保住該珍惜的一切。
“我要穿出去讓師哥瞅瞅,知道是師姊親手替我作的,他肯定會羨慕得不得了。”小姑娘說風就是雨的,一說完人便跑開,撩開紗幕跑了出去,很快已不見影兒。
終于終于,可以專心對付鸠占鵲巢的某人了。
此際若再把門戶全數關起反倒容易讓人起疑,所以就保持原狀。
她自認襯不出興師問罪的晚娘臉孔,但覺得還是要嚴肅一些才好,所以努力板着臉,而為防旁人耳目,也顧不得什麽了,幹脆整個人鑽進床帏內。
結果看到的是猶若海棠春睡般撩人的一幕。
男子的黑發鋪放在枕面和榻面上,他側卧着,掩下一雙如扇墨睫,額寬而飽滿,眉間舒朗,櫻唇微微張着,許是窩在床帏內久了,他頰膚染開輕紅,仿佛迎春而綻的粉桃花……
蘇練缇用力掐了大腿一把,逼自己“清醒”,不能因美色昏迷。
“侯爺……侯爺醒醒。”見他羽睫輕顫,她咬咬唇。“民女知道侯爺根本沒睡着,你就是……想作弄我而已。”
那兩道纖長的眼睫終于徐徐掀開,宋觀塵對上那表情有些困擾卻仍然溫柔的鵝蛋臉。“你适才連名帶姓喚本侯了?”語調聽不出起伏,更聽不出他此時心思。
被突然這麽一問,蘇練缇氣息陡然繃緊,試着裝傻。“有、有嗎?民女不記得了。”
“有。”他斬釘截鐵,偏不放過。“你很兇喊着本侯,還說本侯若再不醒就別怪你無禮。”略頓,“本侯就在猜,蘇姑娘是想如何對我無禮?雙手揪住本侯的兩只耳朵,捂本侯的嘴,然後呢?接下來有什麽招?”
“我那是……”她芳頰更紅,澀澀擠出聲音。“……那、那我家師父偕同齊連大人都要到了,師妹那時更等在外頭呢,侯爺不醒,民女又如何杠得動你?一時情急才動手,民女跟侯爺賠不是。”
她原就采跪坐之姿,此刻便跪直身軀,雙臂環圍,朝他拜下。
宋觀塵沒讓她完成這個跪拜磕頭的賠罪禮。
他一掌托住她肘部,定定然望着她。追根究底是他夜闖她的小院,還要無賴地留下來過夜,然後一覺到天明便也算了,他是睡到日上三竿猶未醒。
錯在他,都是他的錯,她卻連回個嘴也不會。
她跟他道歉,向他賠罪,那模樣和眼睛盡顯真意,沒有半分不甘和嘲諷,更無敷衍,但他卻郁悶了,胸臆間又繃又疼,很想嚴厲地教會她,別任人這樣吃得死死,別讓誰欺負了去,然而另一方面又喜歡上這種欺負她的感覺,喜歡她對他的縱容和遷就。
內心那荒蕪許久的土地有什麽正破土而出,攀爬向上,望入她水潤潤的眸底時,仿佛嗅到勃勃生機。
“蘇練缇——”他忽然喚她姓名,輕沉音色喚得她秀背微顫、眸子瞬也不瞬。
他徐聲道:“你确實得賠不是,但本侯要的是實質的賠禮,而非磕頭認錯這樣簡單。”“那侯爺……意欲為何?”她一顆心七上八下。
“本侯要你替我裁制成套的新衣,布料由你挑選,顏色和款式亦由你全權作主,不許不好看,不許不舒适,得令本侯十分滿意才成。”“……”她傻住了。
她率直清亮的注視讓他臉皮微燙,好像就要被瞧出端倪。
對!他就是同她家小師妹“争寵”了!如何?
“你家小師妹背地裏非議本侯,本侯可以不追究,但你為她量身裁縫、贈她新衣,本侯看着自然眼紅,你要賠罪,就拿全套親手裁制的新衣來當賠禮,就不知蘇姑娘認不認賠?”
……是說,她不能認嗎?
師妹方才口無遮攔罵了他,這事可大可小,他拿出來挂在嘴邊,要她如何輕忽?
況且僅是向她讨要一套新衣罷了,完全是她能力所及,她當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她并非逆來順受,而是……就是……總視他為同行之人,這一世也許就僅他們倆彼此知根知底,所以啊,總想待他再好一些。
“民女認的。侯爺若不棄嫌,民女很是願意。”她軟軟言語,雙肩放松。
“本侯還要一條男款發帶,就如你那晚幫我束發的那條,須得一模一樣才可。”他微繃着俊臉要求。
她心思瞬轉,瞬間已理解,明白他所說的“那晚”,指的是上一世她為他清理殘軀的那一夜,她不僅沐淨他的發,還用一條雪蠶冰絲編織而成的發帶為他束發。
上一世。
那一夜。
他沒有身死魂消。
他一直聽着她的喃喃自語,一直看得那樣清楚。
倘苦侯爺也能如我這樣幸運,那……那我希望,希望侯爺能重生在美好時候,別再受任何苦楚,要讓自個兒好好的,一直那麽好,令誰都欺侮不了你。
上一世,那一夜,她待他的心思誠然不欺,到得這一世仍然未變。
她眉目輕斂,所有嘆息全藏在一字一句的吐氣如蘭裏——“侯爺所求,民女俱知了,定會好好備上這份賠罪禮。”
結果她的輕易妥協令床帏內這個小小所在陷進古怪的安靜中。
蘇練缇自己也察覺了,不由得再次瞄向他,卻發現他氣息窒礙般扯了扯襟口,俊臉異樣通紅。
可是她弄不清,他是因為發怒才漲紅臉,還是另有其他原因。
欸,盡管她模樣才十八,面嫩得很,真要說起來,明明較他年長,怎麽好端端仍會被他的情緒左右?
再有,跟他這樣窩在床帏內,鼻間盡是他身上的寒梅冷香,眼前盡是他撩人之姿,她這位如狼似虎的“大娘”都快起了不該有的心思,這樣實在太糟糕、太龌龊啊!
內心重重一嘆,終是忍住想用力揉臉的沖動,她力持鎮定,深深吸了口氣問道:“不知侯爺可還有其他吩咐?”
床帏內持續靜谧,好似他亦在沉吟斟酌。
忽然,他道:“關于那一座‘江山煙雨’的繡作,你說,你曾用那一件作品求得聖上賜婚,是嗎?”
“……是。”她點點頭。
“這一世若然有同樣機會,你可願再求一次?”
剎時間,蘇練缇覺得水光湧出就要模糊視線,她不明白他在想什麽,張唇無語,僅能怔怔然望着他。
宋觀塵輕揚嘴角,再道:“如本侯這樣的人,外貌許是好看,但內裏腥臭黑透,可一但成為本侯的人,必得本侯一生庇護,我也絕不會再重蹈上一世的覆撤,你可願再求一次賜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她靜了好一會兒,最終遵從內心所想。“民女……不願意。”
他了然般再次笑了笑。“好。”
好……什麽?所以直接拒絕就好,可以如此簡單嗎?
就在蘇練缇以為這個詭異話題到此為止之際,他卻越過她撩開床帏下榻,并抛下一句——
“無妨,本侯總能想到法子。”
“侯爺……”蘇練缇見他往外間走,不得不起身追去,腦子裏挺亂,只曉得要把方才藏起的靴子拿出來物歸原主。
宋觀塵俐落地套上靴子,由着發絲慵懶披散,他回眸輕睐,目光熠熠生輝。
蘇練缇陡地一個回神,忙張唇問:“侯爺要想什麽法子?剛才那話是何——”
“今晚見。”他沒讓她問完。
“什、什麽?”她有沒有聽錯?
男人還是未作答,大步踏出屋門,等蘇練缇踩着繡鞋踉跄追出時,絲芝小院裏早沒了他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