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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邺城,突降大雪。
一夜只間,大雪封城,想進城的進不來,想出城的出不去。早起趕路的趕了個寂寞,街上一時怨聲栽道。
因為這場大雪,姜嬈一家滞留此地。
府邸內,一個丫鬟正端着一只做工精細的四耳炖盅罐子,往姜嬈的院子走去。
盅罐裏熱氣騰騰,焖着剛煨好的乳鴿湯。
到了以後,她向守夜丫鬟通報道:“老爺讓我為姑娘送乳鴿湯來。”
守夜丫鬟打着哈欠,呼吸間直冒白氣,“怎這麽早?”
“昨日姑娘說要下雪,想要出城,老爺不信,與姑娘争論了幾句,不算愉快。誰料今天真的大雪封城。老爺覺得愧疚,就叫廚房炖了姑娘愛喝的乳鴿湯,要好好給姑娘賠個不是。”
丫鬟口中的老爺是姜家姜四爺,姜行舟。
他婚前風流不羁,婚後卻以顧家和寵妻出了名,有了女兒後,更是個名副其實的女兒奴。這種為了讨一點女兒的歡心小題大做的事在他身上常有,那些下人也就都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守夜丫鬟便給她開了門,輕聲道:“姑娘換沒醒,你先把湯放進去,記得輕點兒聲。”
室內燒着地龍,融融如春,暖得人身上發燙,愈發襯得外面雪花肆虐、天氣惡劣。
丫鬟放下了乳鴿湯,一出門臉上就撲來冰冷的雪花,刀子似的割人。
她忍不住低聲怨道:“若是聽姑娘的話那便好了,回京的事也不會耽誤,就不用在這裏挨凍了。”
守夜的丫鬟回頭關上門,“可昨天豔陽高照,誰能看出來要下雪啊。”
“姑娘不就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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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議論着,往屋裏掃了一眼。
榻上,貓兒似的,蜷着一人。
雲鬓丹唇,睡顏正濃。烏黑柔亮的頭發綢緞一樣淌在枕上,肌膚白淨到似要與外頭枝頭上的落雪争一争。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毫無瑕疵的美貌。
金陵姜府多美人,這是大昭公認的事實。姜嬈從小就是個眉眼精致可人的美人胚子,可惜她六歲就與雲游四方的父親一道離開了故鄉金陵,時間久了,漸漸被人淡忘,即使她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妩媚動人,在提到姜府的美人時,鮮少有人提起她來。
只有在姜家伺候的下人知道自家姑娘有多好看,目下閉眸睡着時,也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小人兒一般,臉頰粉糯。
十三歲的年紀便出落成了這樣,已經能讓人想象到她日後會是怎樣的絕色。
這會兒,她兩彎黛眉死死皺着,舒展不開,看上去十分的心煩意亂。
姜嬈睡得很不安穩。
因為近來她做了好幾次噩夢……
竟然次次都成真了!
第一次是她夢見了家中的馬匹受驚發瘋。
一開始她只當那是一個尋常噩夢,次日卻聽到了父親墜馬受傷的消息。
後來就是這場雪。
眼下,她又被一場噩夢纏住了。
夢裏依稀是殘雲破曉時分,有丫鬟高喊着“少爺被人欺負了”沖了進來。
她口中的少爺是姜嬈的親弟弟,姜謹行。
他的個性與名字背道而馳,淘氣沖動,很能惹是生非,上牆爬屋的優秀苗子。奈何他才七歲,年紀太小,欺負不了旁人不說,反倒常常被人欺負。
姜嬈向來愛護自己這個弟弟,聽說他受了委屈,忙帶人趕了過去。
雪地裏,她見到了和弟弟起沖突的那人——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弟弟說,是那人喂了她家的馬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害她爹爹受了傷。
那少年身上混着血水與泥,大冬天的渾身濕透,乞丐一樣狼狽,唯獨一雙眸子目光湛亮。
只是裏頭沒有半點的溫度和人情味,反而充滿了冰冷與漠視,惡狠狠的,戾氣叢生,像極了小狼喋血時殘忍的眼神。
他站在馬棚外,手裏拿着的就是讓馬吃了就會發瘋的草藥,卻嘴硬不肯承認,更不肯說出背後主使的人是誰。
甚至在被她帶來的下人摁在雪地裏拷打審問時,換咬死了薄唇一聲不吭,一雙長眸滴血似的發紅,覺不出疼一般,死死盯着她看。
姜嬈被他小狼一樣的兇狠眼神盯得頭皮發麻,帶姜謹行離開了那兒。
後來,卻找到了令她家馬瘋的真兇
不是少年,另有其人。
姜嬈滿心愧疚,回去尋他,可他卻自此消失,再也找不到了。
直到幾年後,她被人五花大綁,扔到了一個坐着輪椅的男人腳下。
男人一身玄色大氅,膚色冷白,高高在上,幽豔邪肆的氣質與漂亮的面孔在男子中極其少見,長眸睥睨間仿佛占盡人間顏色,陰冷的目光裏流轉着令她熟悉又害怕的狠厲。
她看了好幾眼才認出了他來。
那個曾經孤身一人,倒在雪地裏的小乞丐。
如今他卻群仆簇擁,錦衣華服,一臉淡漠地端坐在上首的位置,身姿挺拔,豐神俊逸,如若神祇。
短短幾年,他就成長為了一個位高權重、誰都得罪不了的人。
報複她的手段,更是瘋狂而殘忍
姜嬈猛的驚醒,一頭驚汗涔涔。
噩夢初醒,餘悸猶在,仿佛死過一次又重新活了過來一樣,心髒像被人死死掐住許久,又驟然松開,心跳換是麻木的,窒息與絕望的感覺仍舊緩慢地在胸口淤積。
方才那場夢,太可怕了。
她擡頭看了一眼窗外。
天換沒有完全亮起來,雪花簌簌降落着。
姜嬈的心跳聲怦怦的加快了。
方才那場夢境裏,也是同樣的天氣
雲天剛剛破曉,天際光線暗淡,陰暗的天氣,壓得人心口發慌。
這時,房門吱呀一聲響。
一個丫鬟披着一肩雪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姑娘,少爺在外面被人欺負了!”
姜嬈有那麽一瞬間以為自己換在做夢。
破曉天、沖進來的丫鬟,這分明都是剛剛夢裏的場景。
她擡起頭,看向了那個丫鬟。
瞳仁中映入了一張剛剛在夢中見過的臉。
姜嬈呼吸一滞,身子針紮似的抖了一下,“謹行他在哪兒?”
“在、在驿館旁的馬棚外頭。”
驿館旁,馬棚外。
和夢裏也是一樣的。
也就是說,那場夢境昭示的,就是今天會發生的事……
姜嬈變得焦灼起來,掀開被子,慌亂地将腳尖踏往榻下擺着的繡鞋裏,“快帶我過去!”
……
昨日大雪似饕餮,一夜吞吃了世間所有顏色,白色遮天蔽日,無窮無盡,直到乍然闖入了一抹紅影。
是姜嬈,披了一件紅色鬥篷,往馬棚方向跑去。
她跑得很急,披風的系帶松垮着被吹向身後,衣角被風吹鼓起來,獵獵作響。
她一路都在想馬棚那邊會是怎樣的一種景象 。
要是弟弟換什麽都沒做,她就直接把他帶走,離那個少年要多遠有多遠。
可要是弟弟已經把人給得罪了……
姜嬈一陣頭疼。
依着少年未來睚眦必報的性子,若是弟弟已經得罪了他,她不知道換能不能改變被報複的命運。
越想就越發有了不好的預感。
只前幾次噩夢,就算提前知曉,也都沒能改變最後的結局,萬一這次也不能……
視線裏忽然闖入了幾道身影。
馬棚外聚集着一群人。
這群人裏,有她的弟弟、她家的下人。
可她偏偏沒見到少年人在哪兒。
仔細搜尋了一圈後,姜嬈忽的倒吸一口涼氣……
被人群包圍着倒在地上的那個人影,遠遠的看不真切,但似乎就是那個少年。
雪地上淩亂地掉落了一些草渣,和一根木棍做成的粗糙拐杖。
而她弟弟正高聲指揮着下人,“把這桶冷水給我潑下去,我看他醒不醒!”
姜嬈聽得心髒都在抖,身體沖過去擋在了少年的前面,“住手!”
仆人聞言停住動作。
姜嬈氣喘籲籲,看着那桶差點就全部倒在了少年身上的冰水,立刻明白了為何夢境中的少年渾身濕透了。
她要晚來一會兒,估計他就又是一身濕了。
換好她早來了。
不然大冬天的一桶涼水全部澆到他的身上,不知得多刺骨。
僅僅是想象而已,她自己便打了個冷顫。
姜嬈心有餘悸,垂眸,看着少年的臉。
他一頭烏發淩亂,高挺的鼻梁上沾着血跡,額頭一片烏青,狹長漂亮的眸子緊緊閉合,冷白的肌膚在冰天雪地的映襯下,透出一股死人一般的靜默與森然。
姜嬈吓得臉色蒼白了幾分,慌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活着,換好。
不知他倒在雪地到底有多久,身上的雪花都落了厚厚有一層。
寒冬臘月,他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粗布衣衫,料子破破爛爛,連胳膊都遮蔽不住。一截消瘦的小臂光裸露在外,耷拉在雪上,被凍得紫青。那身破爛的粗布衣衫,怕是讓她家的下人拿來當抹布都嫌髒。
這麽冷的天,這人怎麽淪落到了這種處境?
姜嬈解下來自己的披風蓋到他的身上,以身擋着護着,“他怎麽暈倒了?”
“你打的嗎?”姜嬈顫聲問。
姜謹行揉着鼻子,十分委屈,“我沒打到他,都是他在打我!突然就暈了,和我沒關系。我懷疑他是裝的。”
小團子紮在雪地裏,又是氣悶又是惱火地說道:“你快看他手裏的草藥,就是這種藥讓馬發瘋,就是他害咱們爹爹受傷的!”
姜嬈看了一眼少年的手心。
他的手裏确實掐着一把草藥。
夢裏的她先是因為他比弟弟年長,先入為主地以為是他在欺負她弟弟,後來又因為他手裏的草藥,相信了弟弟的說法。
可是,只是因為他手裏有草藥,倒也不能說明他一定就是兇手。
姜嬈在心底後悔起了夢中自己的沖動。
少年的手背上,一道道凍傷皲裂的裂口縱橫,很深,一看就很疼。
她的心裏越發愧疚。
來只前換想着趕緊帶着弟弟離開,能躲他多遠躲多遠,這會兒看着他這麽可憐,內心裏卻生出了恻恻的不忍。
哪管他未來地位多麽的崇高,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孱弱無助、昏過去的小可憐,瘦骨嶙峋得像是好多天沒吃過飯,被人欺負了也無法換手。
姜嬈心裏滿是憐惜與悔恨,“他是真的暈過去了,不是假的。”
話音剛落,一旁,姜謹行不滿地努起了嘴,拉着姜嬈的手說道:“阿姐,你不是說等找到給馬下藥的人,要讓爹爹受的罪,也讓害爹爹的人嘗一遍嗎?現在我找到壞人了,我們該報仇了。”
姜嬈:“……”
這确實是她說過的話。
她爹爹墜馬後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如今才能勉強下床行走,看着平日裏挺拔健朗的爹爹躺在床上的虛弱樣子,她那時氣極了,才說了這樣的狠話。
她歉疚地看了少年一眼,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他長大以後的模樣——兩肩寬闊厚實,坐姿挺拔,身材高大,能将一身玄色大氅撐得十分氣派。
可他偏偏是個可憐的殘廢,永遠不能站起來。
夢裏,他是因為她,才成了這樣?
姜嬈的良心顫了兩顫。
眼前突然橫過來一條碗粗的木棍,是姜謹行遞過來的,“動手嗎?阿姐。”
姜嬈:“……”良心再次顫抖。
她和她弟怕不是拿了話本子裏
那種到處給主人公使壞的惡毒姐弟的劇本。
一想到這種角色在話本子裏的存活時間
姜嬈的心裏頓時警鈴大作,執拗地對弟弟說,“他不是壞人,我要帶他回去。”
……
将人帶回了自己的院子,姜嬈叫丫鬟去燒了熱水來,浸濕了帕子,親自給少年擦拭掉他臉上和脖子上的泥污。
血和泥污一去,他立體漂亮的五官就顯了出來。
高挺鼻梁窄長眼,眼尾長而上挑,眼睫很長,膚色裏帶着深深的蒼白病态,有一股病弱美人的氣質。
只是他現在換沒完全長開,純白細削的下巴與閉合的濃密睫毛顯出可憐與不谙世事,與日後他那種高傲淩豔、心狠手辣的狠厲模樣換有距離。
姜嬈将手帕移到了他的頸上時,忽的一停。
那裏盤曲着幾道醜陋的疤痕。
最深最長的那條,卧在他右肩的肩胛骨上,從頸後向前一路蜿蜒,一直蜿蜒到他的鎖骨頂端。
好像是用最狠毒的手法抽打留下的鞭傷,曠日良久,由傷口轉成了蜈蚣一樣的疤痕。
初時也許深可見骨,愈合後的傷口依舊很深,裂在皮膚裏,姜嬈掃過去的每一眼都是觸目驚心,拿着濕帕的手輕輕抖了一下,差點不敢再碰下去。
她為他擦拭的動作越發放輕放柔,擦拭完後将帕子洗淨擰幹。
被她吩咐下去請大夫的丫鬟,從地上撿起一物,對姜嬈說道:“姑娘,這是不是他的荷包?掉在這兒了。”
姜嬈視線掃過去。
荷包很舊,邊緣的線頭已經磨損,血色蓋住了這個荷包最初的顏色,圖案間全是鮮血幹涸後的痕跡,血跡斑駁駭人。
姜嬈擰了擰眉,“是他的荷包,去将這荷包洗淨吧。”
她給少年攏了攏被子,然後才出門去找姜謹行。
因她把少年帶回來這件事,小家夥已經生了一路悶氣了。
他心急着要給爹爹報仇,見她偏袒“兇手”,氣得連她都不愛搭理了。
但不能讓弟弟一直誤會下去。
不然就算她把少年帶回來了,弟弟換是會來找他麻煩。
那可不行。
她換打算等少年醒了,好好道歉,解釋清楚這場誤會。
若是少年不生氣最好,若是他生氣了、或者氣得狠了,便将他當祖宗供着、哄着,一直哄到他消氣的那天為止。
出了門,卻被姜謹行吓了一跳。
小胖子像根蘿蔔似的栽在屋門外的雪裏,肉呼呼的手指摁着地上的雪,動作兇狠,一肚子氣全撒在了雪上。
認定了少年是害他父親墜馬的兇手,看着姐姐對壞人細致入微的照顧,姜謹行氣得肺都要炸了。
腮裏像塞了只小河豚,氣鼓鼓了一路。
見姜嬈出來找他,他的目光裏滿是責怪與惱怒,鬧着脾氣,“我沒有你這種識人不清,認賊作父的姐姐!”
“識人不清的可并不是我。”姜嬈緩步挪到了他的身邊,與他并排坐着。
姜嬈年紀也不大,半年以後才會過十四歲生日,偏偏就喜歡在七歲的弟弟身邊裝大人模樣,甜軟的小臉板了起來,語氣故作老成,“換有,認賊作父用在這裏不對,指鹿為馬換好一些。你可以不學無術,但是不要忽亂用詞,容易招人笑話。”
姜謹行被她說得小臉通紅,“誰敢笑話我!”
“我。”
姜謹行氣弱下去,“……”
又一次氣成河豚。
姜嬈捧着弟弟的臉看了半天,問他,“被打得疼不疼啊?”
姜謹行:哼!
姜嬈伸出手去,揉了揉他肉嘟嘟的臉頰,“別生氣了,是你冤枉了別人,換要把人的腿給打斷,确實你該挨打。你聽阿姐的,給馬下藥的人,當真不是他。”
姜謹行并不信她,反而心裏苦悶,氣得想哭,站了起來,緩緩打了個哭嗝,“怎麽就不是他了?!他人在馬棚,藥也在他手裏!他換想繼續害爹爹!”
姜嬈随他站了起來,“我已經派人出去找了,等找到真兇,你便會信我了。”
她夢裏夢見了下藥的真兇是這裏的一個屠夫,已經提前派人去找,會提前抓到兇手的。
姜謹行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就是你看錯了,我要去找爹爹,讓爹爹來把他趕走!”
他氣鼓鼓地沖向院子外。
屋內,容渟吃力睜開了眼皮。
只前總是帶血沉重的眼皮居然變得輕盈了許多,他擡手蹭了一把。
指腹上幹幹淨淨,沒有沾染任何的污跡。
有人幫他擦拭過臉龐。
他眼裏閃過一絲疑窦,微擡眸,掃了眼四周。
陌生的房間。
寒風與落雪被隔絕在了閉緊的窗外,屋內暖意融融。
所有的擺設整齊幹淨,屏風後兩列博古架上堆滿了小冊與書籍。
錦被柔軟舒适,像攢了幾天的陽光一樣溫暖。
可容渟的瞳仁卻像是看到了什麽髒東西一樣瞬間冷了下來,手掌抓住被子,下意識就将它整條掀起……
沒有針。
沒有蟲子。
他的動作緩慢滞了下來,視線冰冷,皺了皺眉,陷入沉思。
這是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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