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日子平淡,你我從容

7.

當我慢慢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章程終于不再全天陪在我身邊。他說:“其央,我需要去公司處理一些事情,你如果要出去,抽屜裏有現金和卡,但記得在出去之前給我打電話。”

沒有他陪在身邊,我開始百般聊賴地過日子。偶爾和桃子在城市裏胡逛,走上一整天,把腿走得抽筋、發腫,然後回去躺一天。

大多數時候,我都是一個人窩在房間裏面看書,或者看電影,有時也會心血來潮地搞搞衛生,幫他折疊衣服的時候,看着那筆挺的襯衫,或者稍稍凸起的內褲,或者刷得锃亮的皮鞋,我都會忍不住想起他,想起他穿在身上時的樣子,臉頰微微發紅。

每天等章程回來陪我吃晚飯。有一天,章程抱怨地說了聲:“樓下的外賣越來越難吃了。”

于是我開始學習做飯。我死皮賴臉地把桃子拖到家裏面來教我做飯,然而忙活了一個下午,整個廚房都被我弄得烏煙瘴氣,我做出來的東西依舊難以下咽,被桃子無情地稱為黑暗料理。眼看着章程就要回來了,我趕緊讓桃子重新做了幾個菜,等她做完,就把她趕回家,她出門的時候氣憤地喊:“許其央你這個見色忘義的小人!”

我微微一笑,關上門,然後将飯菜擺上桌等章程回來。

大約六點,他回來了。

他一臉疲倦,看見我卻還是微笑。我看着覺得有些心酸。他換下皮鞋,把包放到一邊,脫下外套挂到衣架上,走過來問:“寶寶,你叫了外賣沒有?”

我沒有回答他。等他自己慢慢走到餐桌旁,聽見他有些不相信地問:“寶寶,這些都是你做的?”

我恬不知恥地點頭。

他似乎是感動了,眼睛裏都有了濕意。

我說:“快點吃吧,不然都要涼了。”

他滾了滾喉結,隔了許久,才說出一個字:“好。”

我坐到他旁邊,幫他夾菜。我不停地夾,他就不停地吃。我不禁想,章程工作肯定很累,食量都比以前大了很多。直到聽見從來不打嗝的他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我才知道他已經飽了。我問:“你飽了?”

他微笑不語。

我這才明白,眼眶說着就要紅,“傻瓜!”

這一天晚上我們終于做了。他小心翼翼地進去了一點,可是我還是痛得眼淚流出來。他停下來,用手擦去我臉頰上的淚水,充滿歉意地說:“寶寶,要不咱們今天先別做了吧?”

我搖搖頭,我知道這些天他忍得難受,好幾次半夜見他下床去浴室,我說:“章程,我想要。”

他也忍不住了,于是等我慢慢适應了這疼痛,再慢慢推進一點,直到完全進入,我仿佛要被漲開了。他每次做得很持久,終于在我精疲力竭的時候悶哼一聲。我整個身子都像是要虛脫了。他把我抱進浴室進行清洗。卻沒想到他依舊昂揚。我已經沒有力氣了,可是他還是很滿足。

第二天我是被一陣手機鈴聲弄醒的。

我在半迷糊中接通手機,腦子還混混沌沌的時候,便聽見那邊桃子的聲音,“其央!”

她的聲音似乎有些急,我努力甩了甩頭,使自己清醒一點,坐起來靠在床頭問:“怎麽了?”

“你……你可以借我些錢嗎?”桃子問。我聽得出她的困窘。一般桃子都不會問我借錢的,若真到了問我借錢的地步,一定是事情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

我問:“發生什麽事了?要多少?”

她說:“事情我來不及說,但我現在着急要一萬,你有嗎?”

我想起章程放在我抽屜裏面的卡,說:“有,你在哪兒?我送過去。”

她給我報了個地址,長沙市人民醫院。我趕緊搭了輛出租車火急火燎地趕過去,到達時,桃子已經在醫院門口等了很久了。我跑到她身前,遞給她一張卡,說:“這張卡裏有二十萬,你先用,不夠再跟我說。”

她抱住我痛哭流涕,“謝謝,其央,謝謝!”

我跟着她跑進醫院。交了各種費用,總算一切安排妥當,好不容易有時間歇一會兒,我問:“桃子,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她的眼淚頓時就嘩嘩流出來,“陸俊文被檢查出有白血病。”

8.

她抱着我,眼淚很快浸濕我的襯衫。我輕輕拍打她的肩膀,腦子裏卻還沒有反應過來,白血病?原來世界上真的存在這種病,我總是錯覺,那不過是小說裏才有的病症,那是我一輩子也不會接觸到的病症,然而,此時此刻,這個病症就這樣沒有任何預兆地降臨到我的生活之中,降臨到我最好的朋友,她的男朋友身上。似乎是對于未知事物的畏懼,我想起小說裏那些因為白血病而英年早逝的人們,心中輕輕一悸。

哭完後,桃子擡起頭,我正不知道如何跟她說,如何安慰她,沒有想到她卻腫着眼睛扯出一個笑容跟我說:“我沒事,別擔心我,我會很堅強的。如果我不堅強的話,就沒有人照顧陸俊文了。”

我這才想起來,陸俊文是孤兒。他一直被寄養在叔叔家。

他叔叔一家對他很刻薄。我還在學校的時候,常常聽見班上同學議論桃子,說她不知看上了陸俊文哪一點,除了長得好一點兒以外,沒有任何值得讓人動心的地方。那個時候,陸俊文成績只算中庸,家庭狀況也是衆所周知。可是桃子還是義無反顧地跟他在一起了。

與那些很早就因為這個世界而利益化的感情不同,她跟我說起他們的第一次見面,眼睛裏滿滿都是光亮,“他跟我說:‘同學,女孩子還是矜持一點比較好。’那一天,我們兩個都在圖書館,他在看書,我坐在他對面,兩只腿搭在桌子上,無所顧忌地讀那些俗爆了的言情小說。”

這一瞬間我忽然對這個平時笑笑鬧鬧瘋瘋癫癫的傻丫頭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她說:“我這個樣子不能進病房,我先去買飯,你先進去替我照顧他吧。”

我點點頭,看着她單薄的身軀堅強地往外走去。

我走進病房,陸俊文正一個人靠在床欄上眺望窗外,從他的方向看過去,正好看見桃子往醫院外走去,完全沒有注意到走進病房的我。我在他眼睛前面揮了揮手,笑着問:“傻了?”

他回過神來,看見我,輕輕揚起嘴角,笑着說:“其央?你怎麽來了?章程呢?”

我說:“桃子去買飯了,要我來照顧你。章程那兒我還沒有來得及說呢!”我盡量說得若無其事,好像不過是一次簡單的見面。

“那真是麻煩你了。”陸俊文略帶歉意地說。

“沒有沒有,你別這麽客氣,要是讓桃子聽見了肯定揍我一頓。”我說,“桃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桃子的事,我有什麽事要桃子幫忙的,也不會客氣。”

似乎是聽到桃子兩個字,他想起什麽的樣子,臉龐漸漸變得憂傷。

我盡量找些話跟他說,但他卻只是粗粗應付回答。于是我也不再沒話找話,替他削了個蘋果,遞給他,陪他靜靜地發呆。

忽然,他開口說:“其央,你和林桃是很好的朋友吧?”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問題,我說:“當然,那還用說。”

他卻不說話了。我覺得疑惑,但病者為大,我沒有追問。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桃子提着滿滿一袋的外賣回來,走進病房,臉上笑容滿面,與之前在外面哭得眼睛紅腫的那個人判若兩人。陸俊文也立刻揚起微笑,溫柔地說:“回來了啊。”

“按照醫生的囑咐,不能吃辛辣,所以這些日子你就不要對飲食有太高的要求啦!”桃子說。

“謹遵老婆命令。”陸俊文笑容陽光朗聲回答到。

我看見他們各自換上一副笑意滿滿的面具,想起他們各自在我面前袒露的悲傷,一時情不自已,心中一觸,馬上就要流下眼淚來,于是走到病房外面,大口呼吸。

我給章程打電話,壓抑着悲傷的心情把這邊的事情給他說了一遍。他在手機那邊安慰我說:“其央,沒事啊,他們肯定不會有事的,現在醫學技術很發達,白血病早已經不是不治之症了。”

“嗯。”我點點頭,可是章程的安慰卻難解我心中愁緒。

漫長的下午,金色的陽光從窗外瀉進來,充滿溫暖的氣息。已經是九月了,長沙的陽光卻依舊溫暖如春。桃子坐在陸俊文身邊,手裏捧着一本書讀給他聽。她的聲音輕輕的,像母親撫過布料的手,有一種溫婉而結實的感覺。桃子變了,在這麽一瞬間,仿佛就變得不是我印象中那個瘋瘋癫癫的丫頭。我從未見過桃子這個樣子,但我知道,無論桃子是什麽樣子,陸俊文都深深愛着他。我想,愛情總是讓人變得美好。

眼淚靜靜地從我的眼眶裏漫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對男女忽然從走廊對面走過來。我認得他們,他們是陸俊文的叔叔阿姨。我曾在學校見過一次他們。

9.

他們來到陸俊文的病房門口,往裏面探頭看了看,确認裏面躺着的是陸俊文,才走進去。

一進去陸俊文的阿姨就說:“哎呀,你們現在這些孩子哪裏這麽金貴,随随便便生個病就住醫院,哪裏有這麽多錢給你住哦?”

陸俊文的叔叔拉了他老婆一下,“怎麽說話呢?”

“我怎麽說話了?”陸俊文的阿姨眉毛揚起來,“我這話說錯了嗎?前些天靜靜感冒了我都舍不得送她去醫院,你這侄子倒好,話也不知一聲,直接自己來了。”

林桃聽了心中氣憤得馬上就要爆粗口。換做是我也會爆。身為叔叔阿姨,進病房第一件事不是噓寒問暖也就算了,偏偏還左一口不該進醫院右一口沒錢。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出過一分錢。

陸俊文拉住她,溫聲說:“叔叔,阿姨,我得了白血病。”

他叔叔阿姨的争吵在此刻瞬間打止。

“白……血病?”他叔叔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我看了卻覺得諷刺。

“這……這……”他阿姨臉上也一陣青一陣白,“你這孩子怎麽不早說呢?”

我心裏面罵了句:你們一進來就罵,給了他說的機會嗎?

但畢竟是陸俊文的家裏事,我沒有插嘴,只是冷眼看着他們。

“醫生怎麽說?”他叔叔問。

“看能不能找到配型。”陸俊文鎮定地把話說出來。

“手術費大概要花多少?”他阿姨問。

我嘴角嘲諷地勾了一下。

“今天我請叔叔阿姨過來,就是想要跟你們說這件事,當然,我明白,這件事是我自己的事情。”陸俊文說:“不會麻煩叔叔阿姨的,你們把我父母留給我的錢給我,看看能不能湊齊手術費,如果不能,我自己想辦法,不會去麻煩你們的。”

“這個事……”他叔叔欲言又止,“我回去和你姨商量商量,明天我們再來看你。”

他們兩個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

病房裏面剩下一陣尴尬。我只好又重新走出去。

時間倏忽而過,當我從失神中醒來,已是夜幕垂下。我慢慢擡起頭,卻看見眼前就站着章程。

他沖我露出明朗的笑容。

我站起身讓他抱住我,什麽話也不想說,只想靜靜地靠在他的懷裏。

章程拍了拍我的後肩膀,溫柔地說:“寶寶,我們該去給陸俊文他們送飯了,你難道想讓他們餓肚子嗎?”

我這才離開他的懷抱,跟随他一起往病房走去。

不知道為什麽,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渾渾噩噩的彷徨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煙消雲散。我似乎總是在錯覺,只要有他在,我什麽都不用害怕。我如此依賴他。我如此痛恨這樣懦弱的自己。

我們走進病房,看見桃子已經枕在陸俊文的被子上睡着了。陸俊文安靜地凝視桃子的睡覺的樣子,都沒有立刻注意到我們的到來。當他擡起眼看見我們,蒼白不少的臉上露出感謝的笑容。章程把飯盒放到一邊,小聲提醒陸俊文一會兒記得要吃,便說不再打擾,帶着我們一起回家。回家的路上,我跟章程說:“明天我來幫桃子照顧陸俊文,她一個人太辛苦了。”

章程沒有異議,說:“好,有什麽需要就給我打電話。”

第二天我趕到醫院,桃子正端着一盆水準備進病房,我叫住她,把深思熟慮了一晚上的話跟她說:“桃子,以後白天我來替你照顧陸俊文,反正我也沒什麽事,你現在在讀高三,白天還是回學校上課。”

我沒有想到桃子搖了搖頭,說:“我已經決定了,我和陸俊文休學一年。”

“什麽!為什麽?”我揚起眉毛,劈頭蓋臉地勸她,“你傻啊,休學一年你就等于之前幾年白讀了知不知道?”

“可是其央,如果陸俊文這個病治不好了呢?”桃子的眼眶說着就微微泛紅了,“也許這是我能夠陪他的最後一年了……”

看着桃子紅紅的眼睛,我一肚子的話忽然堵在喉嚨裏面,說不出來。我突然間覺得,在每一份真正的愛情面前,我們這些旁觀者都沒有發言權。旁觀者再清,也抵不上那份孤注一擲的情。

“所以,其央,你別勸我,你放心,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重新回學校,考一個好大學。”

知道桃子心中已經有了打算,我沒有再勸她,只是說:“那你也要注意休息,以後我們來輪班,別陸俊文還沒好,你就倒下。”她頗有些猶豫,我又接着說:“而且陸俊文肯定需要營養,每天到外面叫餐館做是肯定不行,只能自己在家裏按照醫生的囑托仔細做。”她是個聰明人,雖然不想麻煩我,但為了陸俊文,卻還是點了點頭。她握住我的手,認真地望着我,說:“其央,謝謝。”

我咧開嘴角,說:“謝什麽,要是我們出了這樣的事,你們也會這樣做,不是嗎?”

“少烏鴉嘴!”她白了我一眼,“要是你也躺在床上,那不要累死我!”

10.

然而,九月末,終于還是有不好的消息傳來。陸俊文病情突然惡化,在急救室搶救。當我和章程得知消息趕到醫院,桃子已經坐在急救室外的休息座椅上哭得雙眼紅腫。我從未見過桃子哭得這麽慘烈而悲痛,她把頭埋在雙手間,可是嗚咽聲卻無法掩蓋地從她指縫間流出來。曾經那個笑靥如花的桃子給我心中狠狠一擊,我臉色慘白,往後一顫,明明需要我上前去安慰桃子的時候,可是我卻懦弱地不敢上前去面對……

章程扶住我,将我緊緊摟在懷裏面。

為什麽我一步都不敢上前?最壞的消息還沒有傳來,我們都應該保持希望,不是嗎?我努力使自己穩定下來,慢慢走過去,坐到桃子身邊,抱住她。

她皮膚下面堅硬的骨骼硌得我生疼,但我必須在此刻給予她依靠。

坐在急救室外面的她還只是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少女,卻經歷着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等待。

躺在急救室裏面的他還只是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少年,卻經歷着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折磨。

我們這樣年輕,卻因為生活而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桃子,我們要對陸俊文有信心,不是嗎?”我輕聲對桃子說。

“其央……”她泣不成聲,抱住我,哽咽地說:“我怕,我好怕……”

此刻的她就像一只剛生出來的小羊羔,顫顫發抖,需要溫暖與光源。我緊緊抱着她,感受她單薄外衣之下漸漸發涼的身體,心中一陣難過。

這些天,桃子一直明亮微笑,她就像相信希望一樣相信着陸俊文。每一天,我看着他們兩個人安靜地相守,陽光如此聖潔地撫摸過他們烏黑的發絲,那樣寧靜而美好的場景,那樣專注而執着的眼神,此時此刻在回憶中浮現,卻是這樣讓人難過。

我忽然間突然有些厭惡那個因為一份虛無缥缈的嫉妒而尋死覓活的自己。

“桃子。”我的聲音聽上去如此鎮靜,“相信我,陸俊文不會有事的,他一定會笑着出來,他現在肯定在希望,他笑着出來的時候,也能夠看到你在朝他微笑。”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急救室的門終于從裏面被推開。

那一瞬間,桃子站起來站起來,雙手死死攥着衣角。

“安全了。”

陸俊文被推了出來,蒼白的臉頰下仿佛看得見冰藍的靜脈。他虛弱地對桃子露出微笑。桃子朝他微笑,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她把臉轉過來,落下一串淚珠。

我說:“你看,老天爺還是很善良的。”

她緊緊抱住我,笑着落淚說:“其央,我感覺我剛才已經在鬼門關走了一圈。”

這話聽得我心裏又是隐隐一痛。

一切都安頓好後。我和章程就先離開了。回到車裏,章程把車門關上,準備發動車子,我把手按在他的胳膊上,阻止他。他疑惑地看向我。我望着章程,認真地說:“章程,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要更好地活下去。”

“胡說什麽呢!”他皺起眉頭,“不準胡說。”

我把頭伸過去,吻他,說:“你答應我。”

“我不答應。”章程用手捧起我的頭,認真地看着我,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其央,要是你死了,我就跟着你一起死,所以,你給我好好活下去。”

他說完這句話,就埋下頭狠狠地吻住我。

我的眼淚就這麽直直地流出來,說:“章程,我想要。”

他身子一顫,說:“咱們等下回家,我一定滿足你,好不好,寶寶?”

“我現在就想要。”我把手放到他的褲裆上,輕輕揉搓,它很快就擡起頭,顯出它的身形。

章程,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你一定要更好地活下去。

我知道這很難做到,可是如果你愛我,就請一定要做到,因為,我不希望因為你對我的愛,而導致我對你的愧疚。

我們的愛情,永遠平等。

我死死攥住口袋裏那張化驗報告單,淚流滿面。

章程,你知道嗎?我如此愛你,正如你舍不得我受傷,我也舍不得你受傷。我寧願你恨我一輩子,也不願意你因為我而悲傷一輩子。

我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衣領。

他的動作悶重而持續。

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前,雙手環扣住他的脖子,拼命地聞着他身上熟悉的氣味。

章程。我的章程。

九月末的天氣,秋老虎發威,我被熱得大汗淋漓。

我快要在一片絕望中死去。

昨夜一場大雨延綿至清晨。我很早便醒來,依偎在章程的懷裏,安靜地望着窗外那片雨蒙蒙的天空。章程還在夢中,他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安穩地睡過了。我轉過頭,仔細端詳他冷峻的臉龐,睡夢中,他未醒。這些年來,他從十四歲到十八歲,從一個身形單薄的少年變成一個身軀高大的青年,面容依舊清俊,笑容卻漸漸少去。或許是因為我的執拗,或許是因為生活的無常,或許這四年來的跌宕與傷害,他的蛻變,幾乎伴随着他成長的一路,從未停歇。

看着他一日一日地冷峻,我只是一如既往地埋怨與繼續惹是生非讓他操心。我總是在想,他很愛我,他不會離開我。的确,他很愛我,他不會離開我,但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是我将離開他,因為他很愛我,而不得不讓他不愛我。

我總是這樣自私的。我想着要一個人無牽無挂潇潇灑灑地揮別這一切。

是在哪一天,我知道了這個消息?我不記得了。好像就是一個什麽狗屁的常規檢查,檢查出我的血液異常,然後去醫院檢查,醫生告訴我,癌症晚期。其實我聽得這個消息的事情我還挺意外的,我甚至都沒有那種自己快要死的恐懼感,我下意識地嘲笑着這個狗血淋頭的故事,真他媽狗血啊!然後,我很潇灑地把檢查報告塞進包裏走出了醫院,打電話給章程,說,沒什麽,那傻逼醫生前面那檢查出錯了,我就說我這麽健健康康的一個人怎麽會血液異常呢!

我那副一如往常尖酸刻薄的語氣讓他放心了。

燦爛的陽光像聖母一樣憐憫地看着我。

我放下手機,忽然之前,就好像我先前眼前完全是一片空白一般,那一條車水馬龍驟然撞進我的眼睛裏。

這個世界如此真實。真實得讓人不忍直視。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啊,原來那個狗血的癌症患者,是這個“健健康康”的我。

很多時候,恐懼不是一瞬間壓倒你的,相反,很多時候,恐懼就像慢慢升起來的夜色,悄無聲息地,滲進你的皮膚、你的骨骼、你身體裏面的每一個角落,你從夢中驚醒,一聲冷汗,環目望去,目及之處,一片寂冷的黑暗像個巨大的獸嘴要将你吞噬。

陸俊文的病情漸漸穩定,不再反複。

很快,時間便到了十月末。我細數着日歷上那一個一個用紅色标出來的數字,心下一片寂涼。這一天,章程工作完回來,已經是夜色深重。我幫他脫下外衣,說:“先去洗把臉。”

他摸了摸我的臉,點點頭,往浴室走去。

我反身正準備把把他的外套挂到衣架上去,卻聞到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水味。我和章程都從來不用香水。我端詳着手上這件我早晨為他挑選的暗藍色西裝外套,容不得我再考慮其他,心中猛然一痛。

我記得,這個香水味,跟沈婕妤身上的香水味,一模一樣。

我的手指深深嵌入掌心。我相信章程,可我不相信沈婕妤。

身後傳來他的聲音:“寶寶,怎麽了?”

我逼回很快要奪眶欲出的眼淚,若無其事地把外套挂上去,然後轉過身抱住他,腦袋埋在他的脖子間,貪婪地吸食他身上的氣味。

“寶寶?”他身子一僵,很快有了反應。

我擡起頭,說:“章程,你要永遠愛我,不許騙我。”

他聽完我的話,修長的手指滑過我的臉頰,溫聲說:“我愛你,一生一世。”

夜無聲。

第二天,等章程出門,我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決定打電話給祁陽。手機提示音響了兩聲,接通。

“其央?”手機那邊,他的聲音顯得小心翼翼。

“祁陽,下午我們見一面吧,你有時間嗎?”

“在哪裏,你說。”

下午三點,我趕到街角咖啡店,他已經坐在裏面等。他穿着藍色格子棉衫,黑布褲子,三葉草板鞋,陽光照拂,陽光溫暖。那一瞬間我不禁想,如果我和他之間沒有那些命運的交錯,或許,我也會愛上他。這樣溫暖明亮的少年。

我坐到他面前。他微笑着對我說:“我幫你點了牛奶。”

我點點頭,說:“我找你是有事找你幫忙,你不願意可以拒絕。”

他點頭,說:“我幫。”

“你都不問是什麽事情?”

“什麽我都願意。”他直直地望着我。

他的眼睛純粹而明亮,像個乖巧的孩子。我一陣失神,趕緊低下頭,說:“你別這樣看着我。”

他臉上閃過一陣失望的神色,他問:“你什麽時候才會原諒我?”

我默不作聲。聽見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你不原諒我也是應該的。”

隔了許久,當我的心情再慢慢恢複平靜,我才重新開口,說:“當初你說過,如果我有事情要幫忙的話就去找你。現在我來了。”

“我一直在這裏。”祁陽說:“當年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我很後悔,如果可以彌補,我願意做任何事情。”

“不要再提當年的事情了,事情已經過去,再怎麽彌補也只是于事無補。”我只能如此絕情地說,“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年紀了,那些事情,不能全部怪罪于你,只能說陰差陽錯。祁陽,有些時候,真不是我們說了就算的。”

我眼前的少年,臉上明朗的笑容漸漸淡去。好像要化作一幅永恒的靜止的悲傷油畫。

我別過頭,說:“行了,我直接跟你說吧,我要找你幫忙,當我的男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

開始布局了,有些難,第一次寫這麽長的小說。給點支持吧!

祝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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