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給出了考驗的題目,老板頓了頓,又關切問:“易小先生有沒有帶自己的刀具來?我們這裏有王中泉大師制作的刀具以及李理大師制作的刀具。”

這個問題倒是有的放矢,廚師一般都有自己慣用的刀具,這個刀具可能跟他們一二十年了,往往跟着廚師從一個酒店來到另外一個酒店,這把菜刀放在廚房裏,除了廚師本人之外,是誰都不可以碰的;更有些廚師因為拿着某把刀具獲得了什麽獎或者什麽事業上的進步,從此就将這把道具視為自己的幸運星,到哪裏做什麽菜,都不肯稍有離手。

但易白棠渾身上下,除了自己好端端站在這裏之外,連個多餘的布包都沒有,實在不像是帶了菜刀來的模樣。

“不用,”易白棠果然說,“我沒帶東西來,你随便拿把新菜刀來就就好了。”

老板點點頭,不再說話,自然有身旁的跟班将一把新的菜刀遞給易白棠。

易白棠接了刀子,先拿在手裏墊了墊,又沾了點水,随手切了一塊豆腐,就差不多了解了這把刀的重量與鋒利。

他将目光轉向備菜區,那裏已經分盤擺放好了這一次做蟹黃獅子頭需要的各種材料。

易白棠的目光逡巡在原材料上的時候,廚房裏的幾個廚師長也在小聲的交流着。

“怎麽回事?老板怎麽突然要我們過來看一個年輕人做菜?”

“他學做菜學到現在才幾年,能做得好嗎?”

“是啊,像我們那個年代,他這種年紀的時候不是在砧板上負責切菜,就是還給師父倒洗腳水,結果時代不同了,這麽年輕的人已經想要做頭鍋,當廚師長了。”說這話的人頓了頓,又恍然一笑,“哦,不是,是當特別技術指導,當淮揚菜的元老來了。”

這話說着并沒有壓低聲音,整個廚房裏的人都能聽見這句話。

但不管是站在他們面前的老板還是做準備的易白棠,都沒有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多瞥上一眼。

那說話的人正是淮揚菜的二鍋,他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淮揚菜廚師長,正想再接在勵,沖鋒陷陣,結果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就聽自家頭鍋壓低聲音說:“你們別說,這年輕人的出身很可能不太一樣。注意到了嗎?老板剛才一直叫他易小先生,非常客氣,最開始的時候又說二十年前有幸吃到那位的堂菜。如果這個‘那位’指的是‘那位’……記得吧?那位最擅長的可就是淮揚菜。”

“嘶,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到了……”川菜廚師長抱臂抽牙花,“不會是那一家吧?”

“我覺得有可能是那一家,算算年紀也對得上——”京菜廚師長也皺眉說,“不然就算這年輕人能煮出花來,老板也沒有道理在沒見過沒嘗過的時候就知道他能煮出花來,必然是家學淵源,所以老板才想試試這個年輕人有沒有得到真傳。”

旁邊的本幫菜廚師長聽了半天,覺得有點不能理解:“你們都在說什麽,廚師界中可沒有一個姓易的大戶人家啊!”

是啊是啊!淮揚菜二廚連連點頭,只覺自己完全被排斥在外,特別悲憤,麻痹,你們都有家傳都知道這種八卦秘密很了不起是不是,敢不敢說點人能聽懂的話來!

淮揚菜、京菜、川菜廚師長齊齊白了本幫菜廚師長一眼:“傻了,廚師界沒有姓易的大戶人家,可那位三十年前和易姓的一戶人家聯姻了好嗎?”

本幫菜廚師長腦袋頓時繞了過來,恍然大悟!

但不等他開口說話,前方的老板就輕輕咳嗽一聲,提醒衆人注意分寸。

幾個廚師長連忙神色一肅,不再說話,看向面前的易白棠。在他們的帶領之下,整個廚房裏的所有目光,在這一時刻,全都集中在了砧板之前的那個人身上。

也就是這個時候,摩挲着菜刀,一一看過原材料的易白棠終于動手了。

蟹黃獅子頭的做法并不複雜。

挑選上好五花肉,按每個廚師喜歡的肥瘦比例,或五五對分,或六肥四瘦,或七肥三瘦,不碾沫,而是先切片,再切絲,再切丁。

最後将切好的丁肉粒放入各種調味品中攪勻捏團,此時卻不急着開始處理螃蟹,而是問:“湯呢?”

站在最前邊的老板還沒說話,作為淮揚菜主廚,淮揚菜廚師長當仁不讓上前:“要什麽湯?”

“雞湯。”易白棠說。

廚師長默不作聲,直接去另一頭将熬制好的大鍋端過來。

一共兩個大鍋,被人高馬壯的廚師長給端到了易白棠面前。

一口鍋裏頭是正熬着整雞,其中沸水咕嚕,表面浮沫縷縷;另一口鍋裏頭卻沒有一絲材料,湯色澄清,只微微冒着熱氣。

淮揚菜一講究刀工,二講究鮮湯。

眼下的這兩口鍋裏頭,第一口鍋中濃郁的湯料看就知道,自然是正在熬汁的雞湯,第二口中卻什麽都沒有,乃是第一口鍋熬煮好之後,再用切成細末的雞胸肉同煮,洗去裏頭的浮油以及雜質,最後再作為湯料端到顧客桌子上的東西。

易白棠拿了碗,又備了水,分別将兩種湯都嘗了嘗。

嘗好之後,他将對于第一鍋湯沒有什麽表示,直接拿碗盛起一部分湯與料,将團好的獅子頭放入其中,再蓋上蓋子,放進蒸爐中蒸煮。

蒸煮獅子頭需要兩個小時。

在場廚師都知道這一點,但他們并沒有立刻離開做自己的事情,而是再次相互低聲交談:“這就開始入鍋蒸了?我看他從開始切到現在也沒幾分鐘,作料的味道腌入肉裏了沒有?”

“我看過了,從切到腌一共就十五分鐘,嘗味三四分鐘,不到五分鐘。”

“總共不到二十分鐘啊……”

衆廚師面色微微有些凝重。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從易白棠進來上砧板開始,就沒有特別炫技的成分在,比如說用豆腐雕成一頭龍一只鳳又或者切成千絲萬縷山水畫,但他只用了二十分鐘,就将前料準備好入鍋蒸煮,這就不同尋常了。

要知道,哪怕是最熟悉淮揚菜的淮揚廚師長,從切肉到腌制入味,至少也需要四十分鐘。

一下提升一半的速度,究竟是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還沒入味就上鍋蒸煮呢?還是這位易小先生已經到了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地步?

不管是盛世的老板還是站在老板身後的廚師長,一個都沒有表現出不耐煩,繼續定定地盯着易白棠看。

易白棠将獅子頭放進蒸爐後就沒有再管這個。

他從新回到了砧板之前,不疾不徐,開始調湯。

本來以為易白棠要開始處理蟹黃的幾個大廚師眼皮都随着跳動一下!

易白棠居然在調湯?

易白棠居然敢調湯!

他們屏息凝神,只見易白棠一邊備了一溜小碗,一邊将各種輔料準備在碟子裏頭,其實也并沒有什麽特別奇怪的調料,就是油鹽醬醋糖這樣非常基礎的東西,然後一把大勺拿起,就将正在沸騰的湯汁用大勺分別倒入小碗。

他并不是一碗碗開始調。

而是一連十個碗,每個碗開始放不同比例的調料,其速度之快,就像是主人根本沒有過過腦子,完全以本能在行動。

等十個碗放完之後,一一搖動使得放下去的調料徹底溶解在湯中之後,易白棠才從第一個碗開始品嘗。

第一碗,他嘗了一口,皺眉潑掉。

第二碗,他嘗了一口,又皺眉潑掉。

這時候站在旁邊的廚師長們已經有點心癢難耐了。

現在他們全都站在那無聲處,就特別想聽聽之後的驚雷究竟是個怎麽驚法,都有點恨不能叫易白棠不要把調好了的湯給潑掉,讓他們也分別嘗嘗,估估這位疑似“那位”繼承人的易小先生的水準了。

但易白棠一點機會也沒有給他們。

潑了兩碗雞湯,在嘗到第三碗的時候,易白棠的眉頭松開,接着,竟然嘗也不嘗之後的那七碗調好的雞湯,直接全潑到了水池裏頭。

這下,不止廚師長們眼皮狂跳,就連一直笑呵呵穩如泰山的老板也是心頭一抽,暗道這混小子跟“那位”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一點沒有同伴精神,反正你調都調好,在潑之前也不知道廢物利用,先讓大夥兒嘗嘗鮮濃鹹淡。

但這點腹诽究竟也沒有露出端倪來。

易白棠指揮着淮揚廚師長将清雞湯倒出半鍋來,另外半鍋則歸于原位,再按照剛才第三碗湯調和好後的味道,将各種調料一一加入。

淮揚廚師長倒也沉穩,鎮定自若地幫着易白棠打下手,将東西一一準備好,以一種十分高效的效率完成這一道蟹黃獅子頭。

看到這裏,老板連同衆廚師都是欣慰的:熬這一鍋雞湯要小兩天功夫呢,甭管最後調合的結果如何,這也還算有點城府,萬一你調得不好又毀了整鍋湯,我們酒店回頭做需要雞湯的菜的時候豈不是要坐蠟。

當然,這樣沉穩老道的念頭,在一個半小時之後,就徹底從他們腦袋裏消失無蹤了。

一個半小時之中,易白棠行雲流水地處理完了獅子頭,雞湯,以及螃蟹。

一個半小時之後,老板帶着衆廚師坐在餐廳包廂的圓桌子旁邊,桌上只有一道菜,盛在清雞湯裏頭上下沉浮的蟹黃獅子頭。

盛世老板當然是最有資格第一個嘗鮮的人。

助理給他盛了一碗雞湯和一個獅子頭。

他先觀察雞湯,湯色澄清,嗅不到一點香氣,确實有書上所說的色淡如茶,湯清如水的意思。

他又去看湯裏頭嬰兒拳頭大小的蟹黃獅子頭。

實而不散,渾圓可愛,确實是一個成功的獅子頭。

他笑呵呵地點了點頭,拿了湯匙正要品嘗,卻突然于湯中發現了一點端倪!

只見這嬰兒拳頭大小獅子頭居然不是沉入水底,而是沉沉地浮在水中,距離白瓷碗的底端尚還有一指間隙,也不知這獅子頭究竟是怎麽樣浮在雞湯中的。

老板頓時一驚,剎那聯想到二十年前自己跟随父親去吃的那一桌堂菜中的種種鬼斧神工。

他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坐得更正一點,先嘗湯,再吃肉。

其餘廚師眼巴巴看着老板。

味道,味道,這究竟是什麽味道呢?

老板一口吃入,還沒嚼上兩口,突然像是被燙着了一樣飛快擡手捂嘴轉身,動作一起呵成,快速極了!

周圍的廚師還以為老板被燙着了舌頭,哪怕心急火燎地想要知道什麽味道,也依舊按捺下來,安靜等待。

只有坐得距離老板最近的淮揚廚師長發現自家老板轉頭捂嘴之後,正用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抽風似地沖他用力揮着,好像在召喚他過去一樣。

淮揚廚師長心頭狐疑,半晌頃頃身,湊上前問:“老板,您舌頭還好嗎?”

老板微微撇開捂住嘴巴的手,悄聲說:“舌頭沒事,我就想問你個事。剛才你在易小先生旁邊打下手,學到了他是怎麽調湯怎麽做肉丸的嗎?”

淮揚廚師長:“……”

老板一看急了:“沒學到?你這熊玩意兒!這麽好的機會竟然也抓不住,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淮揚廚師長:“……”

混蛋,竟然讓我偷師,我也是有職業道德的好嗎?!

可惡,我也要吃吃,看究竟什麽菜,能夠這麽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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