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目送自己的相親對象被她的同行朋友打包帶走,喬西,也就是Josh,坦然起身,繞過對面的紗幔,停在臨窗的桌旁。

窗外高樓如林,萬家燈火,輝映在薄而清冷的鏡片上。

戴着金絲鏡的男人聽見腳步,倚在椅中擡眸,深褐色的瞳孔像某種質地絕佳的寶石,在鏡片後微微熠動。

一點淺淡笑意,在金絲鏈的晃動下,半真半假噙在唇邊。

“結束了?”那人随意問。

喬西拉開對面的椅子:“後半程音樂停了,你應該全聽見了吧。”

“只有最後幾句。”

“那還不夠?”喬西說,“我還是第一次被女孩這樣嫌棄,懷胎兩年這種理由都編的出來,啧。”

駱修一笑,沒說話。

喬西示意了下駱修身旁的空位:“安亦人呢?”

“道觀裏來電話,他去接了。”

“他們道士還用手機呢?”

“我們道士怎麽就不能用手機了?”有人接話,聲音從喬西身後方向傳過來。

喬西回頭。

走過來的人穿了一套寬松得讓人難以分辨款式的上衣和長褲,頭頂有個像是随手簪起來的道士髻。

安亦坐下來:“你相親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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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告敗。”

“活該,讓你回國見面約上駱修和我不夠,還得搭一局相親。”

“相親是我外婆的意思,我敢不從嗎?”喬西嫌棄地掃視兩人,“誰像你們,一個從小道觀長大,另一個時刻準備去觀裏出家……”

喬西說着,目光飄到駱修身上。

他表情裏藏不住地幸災樂禍:“駱大少爺的出家計劃耽擱了吧。聽說你和駱湛的賭約都快結束了,結果又冒出新的變故?”

“……”

駱修沒說話,轉回來,似笑非笑望他。

喬西正被那眼神瞧得背後發涼,就聽安亦嘲笑:“閑得你,沒事招惹他幹嗎?”

喬西摸摸胳膊:“我也後悔……不過到底怎麽回事,我在國外消息不靈通,就聽說是駱湛給他下了一絆。”

“他和駱湛打的賭不是誰露誰輸麽。”安亦也笑起來,“咱駱大少爺低調一年多,眼看剩最後兩個月就能功成身退,駱湛跟他玩了招暗度陳倉——給他塞進個外地的小劇組裏了。”

喬西:“哦嚯。”

盡管駱修依舊那副溫雅笑着的神情,喬西還是從鏡片後的褐色眸子裏品出一點幽暗。

也就基本驗證了安亦的話。

喬西探身,低聲問:“真被他陰了?”

駱修聲線輕淡,不疾不徐,淡定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我知道的時候,資料已經進組了。”

喬西:“所以沒餘地了?”

駱修:“有。”

喬西:“嗯?”

駱修:“滅了全劇組的口。”

喬西:“……”

對着這個從小就白切黑切黑切黑…越切越黑的主兒,喬西一時竟然分辨不出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安亦在旁邊樂:“你在國外待傻了吧?我們這可是法治社會,你愣什麽呢。”

喬西幽幽回神:“我是相信你旁邊這個人的魔鬼程度,別人不行,他說不定就有什麽心思手段能做到呢。”

安亦笑:“也對。”

“不過,進外地劇組?”喬西回頭,“我剛回國你就得走?”

“嗯。”

“哪個劇組?”

“Z市,《有妖》。”

“《有妖》?”喬西驚訝道,“那不是卓亦萱的新劇嗎,駱湛這一手還真是給你往虎口裏送啊?”

安亦問:“卓亦萱是誰?”

駱修眼皮沒擡,修長手指輕晃着桌上的紅酒杯,“不認識。”

喬西失笑:“那可是卓家的掌上明珠,是個大美人不說,還自帶幾個億的陪嫁,早幾年上學那會兒就對駱修一見鐘情、追了好久——駱修,你這句不認識也說的太沒人性了點吧?”

紅酒杯停下,豔紅如血的酒漿挂杯,留下山巒似的淺影。

燈下。

駱修回憶完,懶撩起眼,眸子裏淡得薄涼:“抱歉,确實沒印象。”

只從這什麽都不在意的語氣裏,是聽不出半分歉意。

“啧,真冷漠。”喬西靠到桌邊,打趣,“按照現下流行的套路,等你們再在劇組在遇見,就該你愛上她、然後追妻火葬場了。”

“?”

大致理解了那個陌生的詞彙,駱修唇角輕勾。他視線轉開,落去窗外。

金絲鏈垂在鏡片側旁微熠了下,薄光清冷而漠然。

卻是連嘲弄或反駁都懶得。

喬西偏題:“這樣說起來,卓亦萱是編劇,我今天的相親對象也是編劇,她們這個行業是不是盛産美人?”

安亦:“你相親對象很漂亮?”

“對啊。白白淨淨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說話特輕,還有種說不上來的撩人勁兒。”喬西随口順了一句,“駱修也聽着了。”

“很有趣。”

喬西點頭:“你看,駱修都這麽——說?”

喬西茫然回頭,看向望着窗外的男人:“剛剛你說的?”

“嗯。”

“你……竟然還會誇女人?”

“和性別無關。”駱修落回眸,眼神淡淡,“确實有趣。”

喬西警覺:“你不會第一次動凡心,就是朝着我、的相親對象去的吧?”

駱修微怔。

須臾後,他淡淡一笑,轉向窗外:“和性更無關。”

喬西:“真沒觊觎?”

“我從來不奪人所愛。”

喬西笑了:“不至于不至于。你的話,我放心。”

偏題回來,喬西想起重點:“劇組那邊你什麽時候出發?”

“下周一。”

“後天,這麽趕?今天我還得回去看望我外婆——這樣,明晚吧,找間酒吧,我倆給你踐行。”

喬西話聲剛落,被安亦潑了冷水:“我們全真道士五葷三厭,跟那群和尚差不多,不能喝酒。”

喬西:“是不是兄弟?”

安亦:“是爹也沒用。”

喬西:“…那就駱修和我喝酒,你喝果汁。”

安亦:“他想去我們道觀出家,他也不能喝。”

喬西:“滾滾滾,你別去了!沒見你這麽煩的道士!”

“……”

安亦和喬西從前就這樣,碰一起沒幾句就要翻。駱修也從前就不管,就算他倆的牙磕對方腦門上了,跟他無關。

好在安亦的道觀不僅五葷三厭,還有千二百條的戒律,折騰不久,他就被師父一通電話拎回去了。

喬西還沒消氣:“難怪他師父給他道號叫‘持寡’——持重寡辭,不就是叫他穩重點少哔哔?這他可太缺了!”

喬西沒等到回應,回頭看向窗邊的男人。沉默幾秒,他皺眉問:“你真鐵了心,賭約結束就去出家?”

駱修落回視線,“嗯。”

“為什麽?”

駱修想了想,随意一笑:“沒意思。”

“什麽叫沒意思?”喬西無力,“美人,美酒,香車寶馬,紙醉金迷,別人争得頭破血流的東西,哪個對你不是唾手可得?哪個沒意思?”

“……”

駱修擡眸,望向窗外落下夜色的城市晚空。

金絲鏈在他頸旁輕晃了晃,他笑起來。而鏡片後,那雙褐色的眸子清寂,冷漠。

“全部啊。”

·

顧念做了一晚上噩夢,然後被她老媽顧媛的電話打醒。

顧媛在顧念幼時離婚,所以顧念跟着她這個戶主姓,戶主大人今年芳齡51,自從退休後,每天最操心的除了麻将,就是她這個獨女的戀愛交友情況。

昨晚顧媛陪老朋友們通宵“堆長城”,贏了半晚上很興奮,所以看見林南天關于相親再次失敗的小報告後都沒發火,苦口婆心地勸顧念。

“念兒啊,媽相信你,雖然你爸是個垃圾,但你一定能找着個好老公。”

“嗚唔。”顧念一邊鼓着臉頰刷牙一邊蔫蔫地應。

“媽的婚姻是失敗的,但我這兒有三條經驗,一定要傳授給你。”

“嗚?”

“一不要太帥的,二不要太有錢的,三不要城府太深的——這三條,有哪一條都是禍害,不能往家裏帶。”

“咕嚕咕嚕咕嚕。”

顧念漱了口,好奇問:“那如果三條都有會怎麽樣?”

顧媛沉默。

顧念等。

等了半晌,顧媛終于開口:“都快中午了,你怎麽還沒睡醒?”

顧念:“……”

這就是親媽了。

又聽顧媛老生常談十分鐘,通話終于結束。顧念坐在床邊,開始沉思昨晚的噩夢。

前面都忘了,只記得最後噩夢的結局,她好像拽着一只長了翅膀的人那麽高的本子嗚嗚地哭,一邊哭還一邊解釋:“鵝子你不要走,你相信媽媽,媽媽不是變态,媽媽是真的愛你的嗚嗚嗚……”

顧念沉默着把自己埋進被子裏,試圖憋死自己。

直到房門被敲響。

“進。”顧念回頭。

江曉晴小心翼翼地趴在門口:“你醒了啊?”

“嗯。”

江曉晴進來:“昨天給你寄錯東西的事情,抱歉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沒關系,”顧念坐起身,“本來就是我麻煩你幫忙,而且寄錯也沒事。”

“啊?真的沒事嗎?”

“嗯,”顧念心頭滴血,強顏歡笑,“真的。”

江曉晴立刻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我剛剛看你好像很沮喪,還以為是因為這件事呢,那你在煩別的什麽嗎?”

顧念眨了眨眼:“是……嗯,我媽催我相親。”

“相親?”江曉晴眼睛一亮,“剛好我今晚要和網上認識的朋友見面,他約我去酒吧,還會帶幾個他的朋友——幹脆你和我一起去吧?”

顧念婉拒:“我們不是明天就該出發去《有妖》劇組了嗎?今晚我還得收拾行李。”

“明天下午才走呢,而且劇組聽說好偏的,我們更該趁走之前好好玩一晚上了!”

“我怕吵,還是不去了。”

“啊,那好吧……”

江曉晴遺憾地點頭。

見江曉晴準備離開,顧念猶豫了下,問:“你今晚是一個人去嗎?”

“是呀。”

“你剛剛說的朋友,是網上認識的?”

“對啊。”

“……”

對方理直氣壯的回答讓顧念默然數秒,然後她彎眼一笑:“有任何事,記得給我打電話。”

江曉晴笑:“okok,你說過很多次啦,你的號碼我一直有存在快捷撥號裏的。而且放心吧,我朋友人很好,不會有問題的!”

顧念點頭:“那好好玩。”

“嗯!”

江曉晴非常嗨皮地滾蛋了。

當晚,江曉晴就身體力行地驗證了“墨菲定律”的存在。

晚上九點一刻,顧念洗漱完畢,準備為明天的早起盡快入睡——在這個想法冒出不久,她的手機震動起來。

來電顯示,江曉晴。

顧念心裏咯噔一下。

電話剛接通,吓得藏在哭腔裏的聲音就傳出來:“顧、顧念,我這邊發生了點情況,你能不能……能不能過來一趟?”

“——”

在江曉晴斷斷續續的講述下,顧念捋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顯然,江曉晴在網上認識的這位朋友并不是她說的那麽“人很好”。對方和江曉晴約在酒吧見面,相談甚歡的時候,一個女生帶着兩個朋友突然出現,兇神惡煞地揪着江曉晴罵小三,說她勾引自己的男朋友——也就是江曉晴在網上認識的那位“單身好人”。

江曉晴癡迷帥哥,但一貫有賊心沒賊膽,她吓得躲進廁所,在對方的捶門聲裏帶着哭腔給顧念打來了求救電話。

聽完全程,顧念嘆氣:“我到之前,不要出去。”

“好…好,我不敢出去。”江曉晴吓得六神無主,顫聲答應了。

顧念挂斷電話,翻下床跑到衣櫃前,剛準備拿她的牛仔褲,就看見了衣櫃旁的等身鏡。

鏡子裏,女孩穿着剛過大腿根的寬松白T,鴉羽似的黑發長垂,幹淨的瓜子臉上一雙無害的鹿眼,還有細挺的鼻梁和貓咪唇。

全身上下一個詞:攻擊力0。

沒時間猶豫。

顧念捏住牛仔褲的指尖松開,手伸向了衣櫃背光的角落裏。

K市西區,QUEEN。

這裏是K市最大的酒吧,狂歡的不夜城,每天晚上都是燈火喧嚣,巨大的音響肆無忌憚地炮轟着每一個客人的耳膜和感覺神經。

卡座區在酒吧的邊緣。這邊的每一桌被沙發環繞,像個小型包廂,私密性更好,也相對安靜——

只是“相對”。

駱修倚在沙發裏,徐緩擡眼,看向擋住自己視野的這位女性。

女人穿着緊身棉T,身前波濤洶湧。她毫不介意,壓着膝蓋朝坐着的男人俯身,胸前的衣服幾乎貼到對方身上去。

她大概剛從舞池回來,面色帶着介于醉意和運動之間的酡紅,聲音裏也是藏不住的興奮:“帥哥,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刺鼻的花香氣息,濃烈到接近脂粉的窒息。

駱修神色未變,他沒有避讓,唇角存餘的那點笑意都不見淡,只鏡片下的眼眸漠然微垂:“不是。”

“那你的朋友呢?怎麽不見他們和你一起啊?”

女人說着話已經在沙發上坐下來,她借着交談貼近,好像無意讓自己的胸部在男人的手臂旁擦過去。

她期待地看着男人的側顏,酒吧裏昏暗暧昧的光,将他從額頭到鼻梁再到唇颌的線條削磨得清隽絕美——過來之前她已經和自己的姐妹觀察半晚,在細致讨論了一番這樣的男人上了床能有多欲後,她就和姐妹打賭,今晚無論如何都要睡到這個男人。

搭讪和靠近都沒有被拒絕,在她看來就已經成功了99%。

所以即便接下來沒有收到回複,女人還是更近一步,她柔軟的身體幾乎完全貼上男人的手臂,聲音放軟放輕:“看來你的朋友暫時不在呢,不如,我請你喝一杯吧?”

女人的呼吸和紅唇差一點距離就要貼上男人隔着襯衣的鎖骨。

“不了。”

“?”女人一僵,擡頭。

眼鏡的金絲鏈輕輕晃動,男人帶着一成未變的笑側過臉,微微垂首。他望着她,眸子溫柔而冰冷。

“我潔癖,嫌髒。”

“……”女人臉色陡變。

“而且,”那人垂眸,掃過女人緊貼在他手臂外側的軟胸,他冷漠擡眼,“我對女人沒有欲望。”

“!”

以陌生女子怒甩“你個同性戀去死吧”的狠話為結局,搭讪慘烈收場。

旁觀半程的喬西嘆着氣過來,把寄存在酒吧的路易十三擱到桌上:“暴殄天物,還連累我的名聲。”

駱修冷淡掃過:“你是親自去法國取的酒?”

喬西失笑:“我還以為你沒脾氣呢,怎麽,重度潔癖被侵犯到了?你說你自己長得好看被搭讪,總不能怪我拿酒拿慢了吧?”

“……”

“不過我剛剛路過散臺,确實遇見了特別有意思的事情,所以耽擱了。”

喬西不指望駱修會好奇,壓根沒等對方問,就一邊倒酒一邊笑着指身後。

“剛剛那邊幾個女的鬧一男一女,說女孩勾引別人男朋友,那女孩正孤立無援的時候,她一個朋友帶着三個男的來了——喏,就那個。”

駱修随意擡眸,順着喬西指的方向看過去。

酒吧裏燈光昏暗,雖然散臺到卡座距離不遠,但仍只模糊能分辨出一道身影。

喬西笑:“我路過看見的,剛來那姑娘可太絕了,鉚釘服、哥特金屬妝、機車鞋、長直高吊黑馬尾——要多酷有多酷,剛剛散臺那邊的男士們都快挪不開眼了。”

駱修不在意地落回視線。

卡着DJ換盤的間隙,散臺那邊争執的聲音傳回來——

“那她也是搶了我男朋友,不知情就能算了嗎?她得給、給我補償!”

“沒錯……你別仗着你帶三個男的來,就以為我們怕你了!”

“對,必須有補償。”

幾聲明顯沒什麽底氣的幫腔後,有個冷淡的女孩子聲音響起來。

“搶了你男朋友?”女孩冷笑,語鋒凜厲,“那塊垃圾還是你的,分類回收會不會、還要我教你?”

“可…可她今晚和我男朋友聊了那麽久,總不能白聊!”

“好啊。不白聊,補償你。”

穿着鉚釘服的女孩側身,讓出三個男人的身影。

“這三個,我前男友,前前男友,還有前前前男友——聊哪位,幾分鐘——你挑。”

“你!”憋氣之後,最熟悉的狠話被撂下,“你給我等着!”

淩亂的腳步聲後,那邊的騷亂總算結束了。

喬西呷了口酒,轉回來,笑着擱下杯子:“帶三個前男友來這兒幫朋友,跟你正相反,整個一女中豪傑、人生玩家啊,牛逼吧?”

駱修不語。

而就在這一秒,帶着哭腔的“受害者”從吧臺那邊,飛撲向穿着鉚釘服的酷女孩:

“嗚嗚嗚嗚顧念!你就是我的救星,我愛你!!”

“——”

卡座裏,駱修停頓。

喬西也僵住了拿杯的手。

幾秒後。

喬西:“顧什麽?”

駱修撩了撩眼,淡聲讀:“念。”

喬西:“我昨兒遇見的那個小仙女似的相親對象,叫什麽來着?”

駱修的視線落向散臺。

那裏已經恢複的原本的散亂,人影幢幢,不見去向。

駱修垂回眼,輕笑了聲,修長手指随意一擡,杯裏的酒被他飲盡——

“顧念。”

作者有話要說:  ·

顧念: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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