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當晚,段風對自己未來的壓寨夫人進行了高規格的接待,酒菜齊全,味道不錯,而且竟然還有個烤羊。

譚鈴音跪坐在桌前,毫不顧忌形象地直接下手抄起一條烤羊腿,咬一口,好吃!

她掰下來一塊肉給糖糖,然後問段風,“烤羊的是誰呀,手藝真不錯。”

段風答道,“是一個西域來的,他只會烤肉。”

譚鈴音禁不住贊嘆,“西域來的,不遠萬裏到咱鳳凰寨來投奔,你可得對人家好點。”

“咱鳳凰寨”成功取悅了段風,他喝了一口酒,答道,“那是自然。”

譚鈴音又問,“他多大年紀了?”

“四十多歲吧,怎麽?”

“你看,”譚鈴音伸出油花花的手指給他數,“他應該是二十多歲出發,走到這裏用了二十年,差不多就這樣。”

“你不用這樣,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段風不悅地看着她。

其實段風有一點好處,他高興不高興都擺在臉上,不用猜。譚鈴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是覺得奇怪嘛,一個西域人,怎麽會來到鳳凰山。”

段風嘆了口氣,看着酒碗中那一團小月亮,輕聲道,“如果有的選,誰也不願意無家可歸,四處漂泊。”

譚鈴音便跟着惆悵起來。她現在亦是無家可歸,四處漂泊。

幾 個漢子正圍着一堆篝火唱歌,這就是他們平時的娛樂生活了。一個蓬頭垢面的瘦小男人托着兩個鐵板子,一邊擊打一邊高唱,那架勢,很像是走街串巷磨剪子磨刀 的。他的歌聲高亢嘹亮,恨不得捅破天空。唱詞用的是漢中方言,譚鈴音聽得半懂不懂,只覺他的歌音撕心裂肺,既蒼涼又悲怆,在暗夜的山間回響,鼓蕩着人的胸 腔。譚鈴音一瞬間只覺心中似填滿了東西,又似空無一物,她的情緒跟着歌聲跌宕起伏,竟然在不經意間已是淚流滿面。

段風有些不知所措,“你想家了?”

譚鈴音回過神來,她抹了把眼淚,點了點頭。其實她哭也不是因為想家,就是因為那歌聲跟魔音一樣,一聽就讓人蓄滿了愁怨,禁不住流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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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算是發現了,這個山寨多奇才,就是沒有識字的。

段風搓了搓手,為難道,“我不想送你回家。”

譚鈴音翻了個白眼,心道,你不想就不想,何必說出來。

段風有些愧疚,哄她道,“這裏以後就是你的家,我會對你好的。”

譚鈴音搖頭,“我就不明白了,你們為什麽一定要當土匪呢?就不怕官府來抓你們?”

段風恨恨地哼了一聲,“我們本來就是官府抓來的。”

“啊?!”譚鈴音不解。

段風擺擺手,不耐煩道,“總之我們也不想當壞人,實在是走投無路了。俗話說‘官不如匪’,我們雖然是土匪,比那官府還仗義一些。”

譚鈴音有點明白了。這些苦力應該不是自願上天目山采礦的,而是被前縣令抓了壯丁。因為是流民,所以才會口音各異,也因為是流民,所以抓完之後不易被人察覺。你想啊,一個要飯的,就算失蹤了,有誰會去報官?就算報官,官府也多半查不出什麽。

她突然就很同情他們了。這些人平白無故被抓來幹活,幹完活還要被滅口,僥幸逃出生天之後,又怎麽敢再下山,更不敢再相信官府。

譚鈴音尋思着,如果她現在坦言她就是官府的人,勸他們再相信一次官府,結果會如何?

多半會被滅口吧……

還是算了。譚鈴音把郁悶發洩到羊腿上面,抱着羊腿狠狠地啃。

糖糖吃完了一塊肉,還想吃,它扶着譚鈴音的膝蓋,眼巴巴地望着她。可惜譚鈴音啃得太專注,并沒有察覺。

段風看不下去,自己撕了塊肉,遞到糖糖嘴邊。

糖糖聞了聞肉,順着肉看到段風不懷好意的臉,它扭過臉不理他。

段風沒想到這小破狗還挺有骨氣。他拿肉的手并不收回,想看看它什麽時候屈從于饑餓的本能。

糖糖沒有屈從,它扒着譚鈴音的胳膊,伸出爪子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臉蛋。

譚鈴音注意到糖糖,忙又撕下一塊肉給它。

糖糖便高興地吃起來。

段風:“……”這他媽是狗嗎,是人變的吧?

好吧,他不得不承認,他挺羨慕這小破狗的……

吃飽喝足,譚鈴音帶着糖糖回去休息。

冬天本來就冷,山裏更是冷中之冷,再配上透風的木屋……那感覺,別提多銷-魂了。就算點着炭盆,也沒什麽作用。譚鈴音跟段風多要了一床被子,可是蓋兩層被子還是冷。她不好意思再要,更重要的是她怕被三層被子壓死。最後,她只好把糖糖抱上床。

摟着糖糖睡覺,懷裏像是抱着個暖爐,譚鈴音很快緩過勁來,不冷了。

折騰這麽半天,她也不困了,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着糖糖,想東想西。

想得最多的還是唐飛龍。之前天天與此人相對,譚鈴音也沒覺得有何異常,現在一離開他,才發現,他早已印進了她的腦海裏,只消一個念頭,他便會站出來,笑吟吟地看着她。

于是她在一室的黑暗中,像是看到了光。

譚鈴音摸摸臉頰,熱的;摸摸心口,又酸又脹。都到這份兒上了,她也無從否認了。她就是喜歡他,就是在乎他,就是不想看到他和別人好。她癡癡懵懵的,自言自語道,“唐飛龍,我很想你。”

沒有人回答她,糖糖已經睡着了,正趴在她懷裏打小呼嚕。

譚鈴音便輕輕嘆了口氣,又道,“你想我不想呀?”

唐天遠當然想她,他都快想瘋了。譚鈴音一早出去買東西,大半天不回來,唐天遠還當她是挑花了眼,又或者是嘴饞,被什麽好吃的絆住了。可是都下午了,還不見她回來,他便覺不對勁。

他派人去古堂書舍問了,答曰沒有見到她;又讓人去朱大聰家詢問,依然是沒有。

這丫頭,怎麽還不回來。唐天遠心想,你哪怕拎二斤廢鐵回來給我,我也高興,根本不用費那麽大周折。他有些擔心,帶着人出去四下尋找,可惜把整個縣城都找遍了,也不見人。

太陽已經偏西,眼看就天黑了,譚鈴音不可能這麽沒輕重,不知會一聲就消失不見。唐天遠覺得,她很有可能是被劫持了。

想到這裏,他心頭重重一跳,有那麽一瞬間,腦子直接空了。

如果真的是劫持,那麽對方到底是沖着什麽來的?是錢?是她?還是他?

是錢就好辦了,不管怎麽說先交錢贖人,确保她的安全再說。

可要是人呢?是沖着她來的呢?那麽綁人的多半是朱大聰了。朱大聰圖的是把人娶回家,所以她的人身安全暫時可以保證。

最可怕的是以她來要挾他。唐天遠突然發覺一個嚴重的問題:他淌了很深的水,他自己不怕有人對付他,但萬一對方拿他身邊的人開刀呢?

唐天遠眯了眯眼,平時溫和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狠厲。如果真的有人膽敢以此傷害譚鈴音,他不介意心狠手辣,斬草除根。

一想到譚鈴音也不知在哪裏受苦,不知正被何人欺負,唐天遠就心口一陣悶痛。他急得手指尖直哆嗦,于是不自覺地撓着牆面,咬牙對自己說道,“冷靜,冷靜。”

冷靜的黃瓜:“……”

看到自家少爺瘋魔成這樣,黃瓜小聲勸道,“少爺,只有冷靜,才能救出譚師爺。”

這是一句廢話,但此時偏偏對唐天遠起到了醍醐灌頂的效果。他幾個深呼吸,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把叢順叫進來吩咐了幾句,讓他去找看守城門的人問個仔細,先确定譚鈴音是否還在城內。

接着,唐天遠坐在桌邊,仔細思考。

表面上看第三種可能最可怕,但其實目前是最不可能的。因為他現在身份尚未暴露,他也沒什麽大動作,甚至連剿匪一事,都是孫員外去勸的。所以他現在的所作所為遠遠未達到激怒對手的程度,對方自然不會做出綁架威脅這樣偏激的事。

至于第一種可能,倘若是為錢,綁匪也差不多該來了,但他們遲遲沒有來。另外,譚鈴音不是什麽有錢人,雖然她屋子裏确實藏了很多金子,但此事知之者甚少,她不可能告訴別人。因此,為錢綁人的話,綁她不劃算。

最大的可能還是沖着譚鈴音本人而來。

唐天遠一下子又把注意力挪到朱大聰身上。沒辦法,在他眼裏,此人太有罪犯氣質了。

此時此刻,朱大聰聽說譚鈴音找不到了,也挺擔心,本想去縣衙打探一下,奈何守門的不讓他進,他只好在門口焦急地踱步。

譚清辰也很擔心他姐姐。他看到朱大聰在縣衙門口,以為衙門這會兒不讓人進,于是陪着朱大聰一起站着。

結果門子直接把譚清辰請進去了。

朱大聰明白了,敢情防的就他一個人。

唐天遠得知朱大聰的所作所為,倒不知他是真無辜還是演得好了。趙小六帶着人搜了朱大聰家,自然沒搜到人。正在這時,叢順帶着消息回來了:譚師爺應該是出城了。

守城的弟兄都是來服役的百姓,不常在衙門當差,因此不認得譚師爺,但他們認得那條奇怪的狗。

對,就是糖糖,譚師爺帶着糖糖一塊出城的,自己走出去的。出去之後沒再回來。

自己走出去?出城玩了?

不管玩兒什麽,出去都該知道回來,就算有事絆住了,也該讓人報個平安,哪怕讓糖糖……總之,她還是出事了。

不止她出事了,連糖糖也一起出事了。

唐天遠坐立難安,實在沒心情等到明天再查。他帶着人連夜出城尋找譚鈴音。他想,她也許只是貪玩被困住了,或是掉進什麽陷阱裏,在等着他去找她。

他們舉着火把,在黑夜裏呼喊她,一口氣找出去很遠,但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唐天遠仰頭看茫茫的夜,遠處隐隐有山的輪廓,像是浮在海上的巨獸。他看着那巨獸,他似乎看到了譚鈴音騎在巨獸之上朝他揮手。

他眨眨酸澀的眼睛,無力地想,譚鈴音,你在哪裏。

你快點出現,好不好。

只要你出現,要我做什麽都行。

你到底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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