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上)
公雞剛叫過一遍,合荼就爬起來了。她叫起合芮合弈,手腳麻利的疊好被子,把屋子裏迅速地打掃了一遍,準備開始做早飯。在寒冷的冬天和早春裏,大家都偏愛吃面食,喝面湯,不僅能讓身體暖和起來,而且易于消化,不至于在嚴寒中将吃食冷結在腹中導致消化不良。循着那香味,家福和翠影在一天的第一道晨曦中踏進了廚房,帶着朦胧的睡意在桌邊圍坐了下來。
他們互相讨論着今年的氣候對播種糧食以及糧食收成有沒有影響,一邊漫不經心地慢慢吃着面。今天的面尤其的香,面條十分勁道,澆在上面的臊子也比平時更多出了一絲美味。平日裏只吃一碗面的家福,居然要了第二碗,他稱贊了兩聲,剛舉起筷子,就聽見院子裏的大鐵門被人敲響了,聽那聲響,倒不像用手敲門,像用腳敲門似的。
“我去開門。”合荼急忙放下碗筷站了起來。她疾步走出去,那敲門的聲響兀自在院內回響着,她将插銷拉開,打開門的時候,那人還在敲。合荼皺着眉不悅的朝外面看了一眼,眉毛頓時皺的更緊了。
“二叔?”她叫了一聲,“你怎麽來了?”
“有事找你爸,你爸在吧?”他大大咧咧的就要往裏面走,也不管合荼是否讓開。合荼惱怒的看着他,砰的一聲合上門,跟着他進了屋來。
“哎喲,正吃早飯呢?”那诨名被人稱作利商的男人在桌邊坐了下來,他扭頭喜氣洋洋的對合荼說道,“給二叔也來一碗。”
“哦。”合荼不情願的應了一聲,從碗櫃裏拿了一個幹淨的碗,從鍋裏撈起面來。
“你幹嘛來了?”家福看着他,“真是稀奇事,媽病的時候也沒見你上我家來。怎麽,有事了?”
“哥,你看你說的,我沒事就不能上我哥家來了?”利商笑嘻嘻的說道,“再說,侄女做的面好吃,我專門來蹭兩碗。”
翠影的面色頓時沉了下來,她本來就對利商印象不好,聽他這麽一說話簡直連飯也吃不下去了。她放下碗筷,起身往裏屋走去,心裏嘀嘀咕咕想着“一個長輩,在孩子面前這麽嬉皮笑臉的說話,真難看死了。”
“你說吧,我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家福放下碗筷,他也吃不下去了。
利商卻不說話了,低下頭開始認真吃起面來。他直吃了三碗才停住了嘴,那本來就肥大的肚子此時顯得更加肥大,幾乎要拖着他滑到地上去。利商抹了抹嘴,扭頭看了一眼合芮合弈,那目光頓時由充滿笑意變得陰冷刺骨,直瞧的合芮合弈打了一個重重的寒顫。他又扭過頭來看着家福,目光裏的陰郁霎時消失的無影無蹤,笑嘻嘻的說道“我來找我兒子的東西。”
“你到我家來找你兒子的東西?”家福忍不住笑了,“你莫不是在開玩笑。”
“我開啥玩笑呢,你問問你家合芮合弈麽。”利商把腦袋朝合芮合弈扭了扭,說道,“你們倆說給你爸聽,也省的我些口水。”
合弈已經被吓得渾身顫抖起來,她膽怯的看一眼姐姐,又看一眼父親,低低的垂下頭去,想以此躲避開父親疑問的目光。而合芮還兀自故作着鎮靜,緊抿着嘴唇挑釁的看着利商。
“什麽東西?”家福問道,“你們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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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弈擡起頭來剛要說話,卻被合芮搶了先,她站起來說道“就是一個游戲機麽。那天去二嬸家吃飯的時候,合弈看見了,非得要鬧着玩,我就說她只能玩一會兒,玩完了就要還給二嬸,結果不知道怎麽的,她自己偷偷帶下來了。”她又把目光移向合弈,嚴厲的說道,“我跟你說過了不能随便拿別人的東西,你偏不聽,趕緊去拿出來還給二叔!”
合弈吃驚的望着姐姐,沒想到她這麽快就把自己賣出去了。她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平日裏她雖然調皮一些,但總是循規守矩,不會做自己認為錯的事,此時被人潑這麽一桶髒水在頭上,她頓時就不知所措了。
“一個游戲機麽。”利商學着合芮的口氣說了一句,冷冷一笑,“孩子,你知道那多少錢嗎?”
家福已經氣的臉發紅,他砰的拍了一下桌子,吼道“誰拿的拿出來!趕緊還給人家!”
合弈渾身抖索了一下,她擡起頭偷偷看了一眼父親,見他的目光正緊盯在自己身上,仿佛能在自己身上燒出一個洞。可是她怎麽知道合芮把游戲機藏在哪裏了呢?讓她去拿出來,她拿什麽出來還給二叔呢?
“合弈!”合芮急忙偷偷踹了她一腳,“你昨晚不是藏在櫃子裏了?你趕緊去拿出來。”
“哦,哦。”合弈唯唯諾諾的站起來,她已經被吓壞了,只聽着別人的話行事。她手腳發軟的走進屋裏,擡頭驀的瞧見母親看過來的目光。那是怎麽樣的一雙目光哦,直刺的她心裏發酸發痛。她流着眼淚打開櫃子在裏面翻索着,很快就找到了那個長方形的、冰冷的東西。她把它捧在懷裏渾身顫抖着走出去,把它放在了利商面前。利商拿起來仔細的翻看着,似乎想要在上面尋找出什麽痕跡似的。
家福已經氣的頭發暈,他從來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幹出這樣的事。家裏窮雖窮,但人活着要有骨氣,拿別人的東西只能是借,而且借了就要還,從來沒有不說一聲就拿走的。這是偷!這是賊的行為!他嘩的一下站了起來,帶的桌子都在微微搖動。合弈驚慌的看着他,心髒幾乎快要停止了跳動。
“合荼!帶着你妹妹出去!”家福低吼了一聲。合荼急忙拉着合弈的手,哄着她走了出去。合弈連走路都沒有了力氣,軟軟的靠在合荼的身上,手緊緊地抓着合荼的衣角,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合芮見狀,急忙跟着合荼走了出去。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已經脫離了嫌疑,不會再被父親批評了。
“哥。”利商突然說道,“你看麽,上面劃了這麽多口子。”
家福皺着眉看着他,問道“它壞了嗎?”
“壞倒沒壞,就是這麽多道子看着難看。”利商不悅的說道,“這也是我花了一百多買回來的,真讓人心疼。”
家福低頭在懷裏摸索着,從口袋裏拿出皺巴巴的卻疊的整整齊齊的幾張鈔票來。他将它們扔到桌子上,冷冷說道“這算是我陪給你的了。”
利商的眼睛頓時發亮了,他急忙把錢拿了起來仔細的數着,足足有五六十之多。他笑嘻嘻的把錢揣到口袋裏,站起來說道“行了麽,這就算了,也只是小孩兒的玩物而已。不過,侄女你就不要打的太重,孩子麽,犯點錯也正常,好好說一頓就行了。”
家福冷着臉不說話。利商得不到回應,只好悻悻地笑了笑,點點頭說道“行,那我先走了。”說完他停頓了兩秒鐘,見家福還是沒回應,只好讪讪的出門去了。
家福仿佛洩了氣的氣球一樣在凳子上癱軟了下來。他失望的望着眼前的空氣,眼神裏滿含着恨鐵不成鋼的痛苦。
“家福。”翠影掀開簾子從裏屋走了出來,她的臉上帶着焦急的表情,“你賠了他多少?”
家福搖了搖頭,緩緩說道“賠了多少無所謂,錢沒了可以再掙,可是這面子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他扭頭朝周圍看着,一眼就看見了柴堆裏的撥火棍,猛地站起來拿起它就往外走。合荼正摟着合弈坐在臺階上哄她,旁邊蹲着沒精打采的合芮。家福站在臺階上,重重的吼了一聲,“你們給我進來!”
三個人都不約而同的抖了一下。合弈緊緊地抓住合荼的手,顫抖着聲兒說道“姐姐,姐姐,怎麽辦?”
“我就問你,是你拿的不?”合荼緊緊地盯着合弈,表情嚴肅認真。
合弈看了一眼合芮,猶豫了一下,用力地搖了搖頭。
“那你就說實話,也不要怕,該怎樣就怎樣。”合荼拉起合弈,帶着她往廚房裏走去。家福坐在炕頭上,怒火沖天的瞪着她們進來,對着合弈就是一聲吼“過來!”
“爸!”合弈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那不是我拿的,不是!我冤枉的!”
“你還不承認!”家福氣的頭頂冒煙,他拿着撥火棍就往合弈身上打去。合弈痛的直躲,邊躲邊哭喊道“真的不是我拿的!是三姐拿的!她讓我說是我拿的,這樣她就會把游戲機給我玩!”
家福停住手,氣喘籲籲地看着她,“既然你知道你為什麽不讓你姐還回去?你還要玩游戲機,那你跟拿了有什麽區別?”
合弈咬着嘴唇低下了頭,她覺得後悔極了,早知道當初就應該勸合芮把游戲機還回去,這樣也不至于會落到今天這樣。
家福狠狠地瞪了合弈一眼,把目光轉向了合芮。合芮強作鎮定的回視着父親,想表現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可是她的腿已經開始發抖,額上也開始冒汗,眼神裏先自露出膽怯的情緒了。
“我問你,你為什麽要拿游戲機?”家福在炕邊上重新坐了下來,他将那利刃似的目光投在合芮臉上,刺的合芮心裏直發慌。她咽了口唾沫,努力穩住自己不停顫抖的身體,大聲說道“反正放在那兒也是放着,不如我拿來玩。”
“你還有理了是吧?”家福感到眼前一陣發黑,急忙伸手扶住炕沿,等緩過來之後,他指着合芮說道,“你過來!手伸出來!”
他不記得那天打了合芮多少下,只記得停手之後合芮幾乎暈死過去。她的那雙手被撥火棍上的灰染成墨黑,又混着絲絲的鮮血和高腫起來的皮肉,幾乎辨不出來本來模樣。合弈被吓得說不出話來,瑟縮在一旁,合荼在旁邊摟着合芮,一邊哭一邊勸着父親,連翠影也哭了,拉着家福的手不讓他再打。家福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他氣恨交加,可是瞧見那雙慘不忍睹的手和面色慘白的合芮的時候,他的身體突然被抽離了所有力氣,一屁股坐在炕上再也動彈不得了。
“你看把娃打成什麽樣子!”翠影哭喊着,“就這麽一件事,你教訓教訓也就算了!誰在世不犯錯,你非得要把她打死才成嗎!”翠影蹲下去,用手摸摸合芮的額頭,又輕輕拍拍她的臉,想要合芮快點恢複成受傷之前的樣子,可是合芮緊閉着眼睛,嘴唇蒼白,似乎已經暈死過去了。
家福茫然的看一眼翠影,又看一眼合芮,搖了搖頭不說話。
“合荼,把你妹妹擡到炕上。”翠影說着,抹了一把眼淚,恨恨的看了一眼家福,喊道,“起來!還坐在這兒擋路不成!”
家福手中的棍子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他站了起來,呆呆地看着她們把合芮擡到炕上,給她蓋好被子,又拿着濕毛巾給她擦臉。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打的太重了?孩子現在還好嗎?他的心裏突然感到一陣刺痛,開始心疼起面前的這個三女兒來。
合弈眼疾手快的撿起地上的棍子扔到了外面,她害怕父親一生氣再打起人來。翠影叫合弈去喊村裏診所的大夫,合弈撒開腳丫子跑了出去。家福在炕頭上坐下來,瞧着合芮,心裏感到愧疚極了,卻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他想伸手摸摸合芮的額頭,被翠影一巴掌拍回去了,想仔細看看合芮的手,又被翠影推開。她恨恨的說道“你打的時候不心疼,現在知道心疼了?閨女都是我生下來的,只有我疼,你心裏壓根就沒有我們娘們兒!”
“不是的。”家福默默地在心裏喊道,可是嘴上卻什麽也沒說。他站了起來,嘆了口氣朝外面走去。天氣陰沉沉的,刮着不大不小的風,他蹲在臺階上,目不轉睛的盯着院子門口,等待着大夫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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