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一)
合荼在鍋裏找了一個凍的硬邦邦的饅頭,幹嚼着吃下去,喝了兩口水,吞下了藥片,就算是吃過晚飯了。她覺得吃了點東西,精神好了一些,便回屋換了身衣服,将頭發臉面稍微整理了一下。屋子裏顯得有些亂糟糟的,她略微收拾了一下,突然皺起了眉頭,從衣櫃深處翻出那個存錢罐來,打開瞧了瞧,見錢還在裏面,這才松了口氣,将罐口封好重新放好來。她在床沿坐了下來,看了一眼鐘表,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程加桦還不見人影,不知道又跑去哪裏了。
“要是他還是去賭了,那我就堅決不讓他進這個門。”合荼咬牙切齒的想着,握緊了拳頭。夜漸漸地越來越深,連外面的蟲鳴也聽不見了,忽的大鐵門吱啦一響,有人踮着腳尖輕輕地溜進門來。
合荼坐在黑暗裏面靜靜地等待着,她料想程加桦覺得自己早已睡了。只聽那腳步聲越來越近,門被輕輕推開,簾子掀起來的時候,外面微弱的光線傳了進來,合荼看見一個瘦削的身影在慢慢挪進來。她聞到一股刺鼻難聞的的煙草味,心裏一沉,就知道他又去賭了。
等到門關起來,那人在窸窸窣窣的脫外套的時候,合荼冷冷的開口問道“你去哪裏了?”
程加桦被吓了一跳,他慌亂的在黑暗中尋找着人影,卻什麽也看不見。合荼站起來,拉亮燈,定定的看着他,眼底裏有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情緒。
程加桦心虛的避開她的目光,磨磨蹭蹭的脫掉他身上的外套,敷衍的說道“沒有,就是跟朋友聚了聚。”
“你說實話。”合荼說道,語氣越發的冷了。
“真的就是去聚聚。”程加桦着急起來,“我騙你幹啥!”
“你沒去賭?”
“沒有。”程加桦把外套嘩的一下扔在沙發上,重重的坐了下來,“我哪有錢去賭,錢不都給你了?”
合荼皺着眉頭,細細一想,果然如此。她緊繃着的神經放松下來,朝後一跌坐在床上,擡手扶住了腦袋。她頭痛欲裂,剛剛也只是一股怒氣支撐着她,這會兒怒氣一散,她整個人就快要散架了一般。
程加桦見合荼不再追問,先自松了口氣,悶悶說道“我先去洗把臉。”他站了起來,壓根也沒注意到合荼現在很不舒服,也許他看到了,只是沒放在眼裏罷了。
等他洗完臉回來的時候,合荼已經半躺在床上睡着了。他走到她旁邊,推了推,輕聲喊到“你起來睡好。”合荼一動也不動,似乎是沒聽見似的。程加桦皺起了眉頭,彎腰把她的腿擡到床上去,又扶着她的上半身讓她睡正來。撒手的時候,驀的不小心碰到她的脖頸,只覺得觸手發燙,似是着火了一般。程加桦吓了一跳,急忙摸了摸她的額頭,這才發現她已經燒到這個地步,趕緊轉身出門,砰砰的敲響了正房的門。
程鐵龍夫婦已經熟睡了,被敲門聲驚醒,都有些不悅。穆仕披衣下床,打開門,皺眉問道“怎麽了?”
“媽,我送合荼去下醫院,燒的不行了。”程加桦扣着外套的扣子,慌慌張張的說道。
“她不是吃過藥了嗎?”穆仕的眉頭皺的更緊了,“怎麽還在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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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給我點錢,我現在就送她去醫院。”程加桦伸出一只手,焦急的看着母親。穆仕懷疑的看着他,怎麽也不肯相信他是因為合荼生病才要錢的,就踏出門檻,邊走邊說道“我先去看看,看嚴重不嚴重。”
兩個人一前一後的進了合荼卧房的門,合荼還閉着眼睡着,呼吸粗重,臉龐潮紅,額頭上全部都是汗。穆仕推了推她的肩膀,叫了幾聲,見她沒反應,這才回頭對程加桦說道“那你送她去吧。”
“媽!”程加桦急忙叫住要往外面走的穆仕,把右手擡到她的面前,“我沒錢。”
“你的錢呢?”穆仕呵斥道,“你爸每個月給你的錢,加上你每個月賺來的錢,都到哪兒去了?”
“一部分家用了,一部分給合荼了。”程加桦裝模作樣的在屋子裏環視了一圈,“可是她把錢放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啊,說不定給她爸媽存起來了,她都病成這樣了,等找到錢,人怕是都沒了。”
“人家都知道自己留着錢,你就不知道!”穆仕恨鐵不成鋼的看着他,“一個大男人,連錢都管不住,都讓媳婦兒拿去了,這話說出去多難聽,多讓人瞧不起!”她狠狠地瞪了幾眼程加桦,一跺腳往外走去,邊氣急敗壞的說道,“下個月記得還!”
“哎知道了知道了。”程加桦喜笑顏開,急忙小跑着跟上去,待在門外候着。他聽見屋裏傳來程鐵龍睡意朦胧的聲音,是在問半夜吵吵鬧鬧的在做什麽。穆仕略微解釋了一下,便拿着錢出來了。那是一沓零碎的散錢,估摸着有幾十塊,她心疼的塞到程加桦手裏,又叮囑道“別亂花,就拿去看病。”程加桦應了一聲,拿着錢轉身要走,又被穆仕喊住了,她說道“你爸說了,這錢就頂下個月給你的生活費了。”
“啊?”程加桦愣住了,他呆呆地扭過頭看着母親,但穆仕早已關門進去了,屋子裏的燈光消失了,只餘下一片濃濃的黑暗。
程加桦一跺腳,帶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自言自語道“算了,先過眼前的吧,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他加快腳步,匆匆進屋,攙起合荼的胳膊扶她下床,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艱難的給她穿着外套。經過這麽一番折騰,合荼不醒也得醒來了,她昏昏沉沉的睜開眼睛,不解的看了眼前的人一眼,無力地問道“這是幹嘛?”
“你病了,我帶你去看病。”程加桦說着,好不容易套上了一個袖子,又開始套另一只袖子。
“我沒事。”合荼掙紮着,可是她的掙紮只是微微動了一下,并沒有任何用處,“不要去花那個冤枉錢。”
程加桦此時終于給她穿好了外套,聽見合荼的話,他一聲不吭,扶着合荼就要往外走。合荼根本沒有力氣走路,走兩步就軟綿綿的要摔下去。程加桦急忙撐起她,為難的說道“這可怎麽辦?”看着合荼再次閉上了眼睛,一張臉紅通通的,嘴唇又是慘白的顏色,他嘆了口氣,蹲下鑽到她前面,一挺身将她背了起來。
夜裏的寒氣更加濃重了,冷風吹在身上,合荼卻覺得異常的舒服。她在程加桦的背上昏睡了過去,幾乎不知身在何處。等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醫院裏了,合馨守在她的旁邊,懷裏抱着已滿一歲的可義,兩個人都打着瞌睡,身後則是不停走來走去的穿着白衣的護士。
“姐。”合荼開口叫了一聲,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如此的沙啞幹澀。她擡起手想摸摸自己的嗓子,卻發現手背上連着一根長長的透明管子,管子裏正有液體滴落,擡手的時候因為扯動了管子,手背上頓時傳來一陣刺痛,她便不敢再動,沙啞着又喊了一聲,“姐!”
“嗯?”聽見呼喚,合馨從瞌睡中驚醒過來,她擡頭一看,見妹妹已經醒來,便松了一口氣,問道,“你現在感覺好點了吧?”
合荼閉上眼,覺得頭确實沒那麽痛了,心裏的火燒感也消失了,便點了點頭,問道“這是醫院嗎?我什麽時候來的?”
合馨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可義,見他睡着還沒醒來,便低聲說道“昨晚我跟你姐夫送你來的,醫生說,你這已經是高燒了,再燒下去腦袋就出毛病了,可把我給急的。”
合荼微微一笑,說道“沒事,我現在感覺好多了。”她朝周圍一打量,沒看見婆婆家裏人的身影,明明昨晚迷迷糊糊聽見程加桦說要送自己來醫院的,怎麽這會兒姐姐在自己身邊?她皺了皺眉,又問道“姐姐,怎麽是你跟姐夫送我來的?程加桦呢?我婆婆呢?”
一說到這個,合馨的臉色就沉了下去,她不悅的開口,“昨晚半夜,程加桦突然敲響我家的門,我還以為是誰,結果是把病成那樣的你送到我家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問,他就急匆匆走了。”
“什麽?”合荼詫異的看着姐姐,“他把我送到你家裏,然後他就走了?”
“嗯。”
“那我這次看病的錢,都是姐姐出的?”
合馨擡頭看了她一眼,沒做出任何表示,複又低下頭去。
合荼怒火攻心,幾乎又要暈過去。她拼命做着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卻仍舊感到仿佛有人往自己心上一桶又一桶的潑着涼水。他們是多麽的絕情啊,竟連自己生病都不管,還要送到姐姐家。合荼連這樣做的理由都替他們想不出來,她無法理解,自己再怎麽樣,也是一條人命,如果跟姐姐不是在一個城市,那他們豈不是要把自己扔在大馬路上不管不顧,任憑自己死掉?如果是為了怕花錢,那她真的好失望,在朝夕相處的人眼裏,自己還不如紙幣重要,這樣生活下去又有什麽意思呢?
她閉上眼,緊緊地咬着嘴唇,那五味雜陳的情緒在心裏蔓延開來,幾乎要将自己的心紮出一個窟窿。眼淚順着她的眼角滑下來,很快就打濕了枕巾。
“合荼,你怎麽了?”合馨見她哭了,急忙問道,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怕她的體溫又升了。
“沒事。”合荼拼命壓抑着抽泣,艱難的說道。
合馨心疼又同情的看着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半晌,她才緩緩開口問道“合荼,你在那家裏是不是過的很不好?”
合荼閉着眼,一動也不動。
“唉,到這種地步,你也只能忍忍了,不然要怎麽辦呢?”合馨嘆了口氣,這時候懷裏的可義夢呓了一聲,仿佛是快要醒來,她便忙說道,“我出去給孩子喂個奶,你先睡着,等會兒我去食堂打點飯給你吃。”
等着姐姐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合荼才睜開眼來,她擡手擦掉朦胧着眼睛的淚水,喃喃自語道“忍?我一點也不想忍,誰能忍着這種日子過下去呢?”可是姐姐說的卻也沒錯,不然怎麽辦呢?從未出嫁的時候,母親就一直對自己說,要是在婆家受了什麽委屈就一定要忍着,她從來都是受着這樣的教育過來的,此時此刻遇見了這樣的情況,不忍又能怎麽辦呢?
她胡思亂想着,腦中紛亂雜陳,仿佛身在霧中。驀然想起秀寒,她心中一動,想象着如果是秀寒在自己身邊,她此時會對自己說些什麽。她的想法必定跟姐姐的不一樣,也許能給自己指點一下迷津。合荼翻了個身,卻突然覺得無力,就算秀寒給自己出了什麽好點子,自己又能怎麽辦?難道秀寒說什麽,自己就真的能做到嗎?
思前想去半天,腦中仍舊如一團亂麻,合荼到最後也放棄了,決定不再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因為惦念着家中的程晏,合荼到下午的時候,就要掙紮着回家了。護士測了測她的體溫,見體溫已經回到正常的溫度,便同意了。合馨堅持要送她回去,合荼見她還抱着孩子,送自己很不方便,就拒絕了。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雖然對路程不是很熟,也覺得有些遠,合荼也舍不得花一分錢來叫車,她拖着剛痊愈的病體,緩緩地走着,偶爾問下路人前面要怎麽走,表情呆滞麻木,似乎是燒壞了似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兩條腿已經疲累的不屬于自己了,那條熟悉的小巷終于出現在自己面前。合荼站住,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她不想讓婆家人看見自己狼狽的一面。走到大門前,大門是敞開着的,院子裏卻沒有什麽人,這會兒已經下午三點多了,睡午覺的應該都起來了,程加桦和程加紀照常不在家裏,都出去做活了,公公這會兒應是在園子裏忙活着,他怎麽都閑不下來,即使在大冬天沒什麽可忙的時候,也要在他的寶貝園子裏轉轉悠悠找點事做。合荼拖着兩條腿走進門去,她嘆了口氣,覺得回到了家裏,終于可以洗一洗,好好休息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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