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一)
寒冷的冬天終于過去了,綠樹開始抽芽,院中花圃裏的泥地裏,也漸漸長出了小小的青草尖。整個冬日裏都顯得高冷曠遠的天空,在春的腳步踏上這一塊土地的時候,竟變得親和溫暖起來。萬事萬物都顯出生機勃勃的樣子,這是被嚴寒碾壓折磨過後顯出來的重生新機,是一種特殊的生命力,無時無刻不在彰顯着因活力而散發着的美麗。
在這樣美麗的天空下,沒有什麽比收到一個好消息更加令人興奮動容的了。放下電話,合荼激動地握着雙拳,做了一個小小的“耶”的手勢。姐姐家裏又添了一個新的小成員,一個不知道是姑娘還是小夥的小家夥正在她的肚子裏悄悄孕育着。這對于全家人來說都是一個好消息,對于合馨更甚。如果說之前家裏的氣氛由于公婆去世而顯得沉悶陰冷,可義的到來大大改變了這種氛圍,家裏總算是有了些人氣,可這還遠遠不夠。劉季雖然沒有以前那麽沉默寡言、冷漠淡然了,但是言行舉止當中,總還是帶着些疏遠,一家三口坐在一塊兒,就好像只是認識的朋友似的,劉季偶爾逗逗可義,抱着他玩耍,但對合馨永遠都只是點頭笑笑,或者幹脆不理她,冷面以對。即使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合馨心裏還是感覺到寂寞、冷清,她迫切的希望家裏的人員多起來,就好像娘家一般,就算是都閑着的時節,家裏也總是充滿歡聲笑語,到處都是生機,而不是自己這般,只有一個小可義陪着她。好在自己又懷了一個,這在無數個沉悶枯燥的日子裏,那小小的胚胎仿佛散發着光芒的小天使一般,為她點亮了生活的希望。
只是,劉季雖然沒之前那樣冷情,近來的脾氣卻越來越壞了。在每一年給父母上過墳之後,他的壞脾氣尤其的明顯,總是挑着事來發洩,即使合馨再小心翼翼,也總是能惹到他,輕者大聲責罵一頓,重者竟打砸起家裏的東西來。遇見這種情況,合馨也只能忍着,躲在卧房裏緊緊地抱着同樣也被吓壞了的可義,兩個人瑟瑟發着抖。每次發過脾氣之後,劉季心裏雖然有些愧疚,卻不好說出來。他面薄,仿佛說出任何道歉的話來都會降低自己的身份似的。既然對道歉感到難為情,他就使勁的往家裏買東西,只要合馨和可義能用的到的,就連用不到的他也買,各式的衣服裙子飾品,各式的玩具吃食,直到堆滿了衣櫃和冰箱。合馨素來閑着無事,喜歡在家裏養些花草。那些花草被她精心照料着,一顆顆都長得枝繁葉茂,開出的花瓣也是晶瑩剔透,仿佛這世界上最嬌美的公主一般。有一次不知道因為什麽,劉季又發起脾氣來,合馨覺得委屈,辯解了兩句,他站起來二話不說,徑直走到院子裏,将那些花花草草拿起來朝地上重重的砸去。那些花草可是合馨的心頭肉,眼瞧着它們被砸的稀爛,自己卻什麽都做不了,合馨哭倒在地,幾乎心碎。那天傍晚,她跪在地上收拾了好久,才把那些殘缺的花盆和枝葉收拾幹淨。本來以為就這樣了,她也打算以後不養了,萬一劉季脾氣上來,再砸一次,自己可怎麽受得了。不曾想,第二天早上,太陽剛剛升起來,正坐在桌前梳妝的合馨聽到大門外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馬達聲,有輛車在自家門前停了下來,不一會兒就有人敲起了門。她覺得又驚又疑,隔着門問他是誰,生怕是壞人。那人粗聲粗氣的,連聲說自己是來送貨的,讓她快開門。合馨隔着門縫朝外面看了一眼,見一輛小貨車上面裝滿了東西,被油布蓋着,也不知道是些什麽。她踟蹰着打開門,那人朝後面一揮手,便有兩三個人開始陸陸續續往院子裏面搬東西。瞧見那些東西,合馨驚的眼睛都瞪大了,竟都是她之前被摔爛的那些花草,一株都不差。直到送貨人将花草都搬了進來,她驚詫的心情也還沒平複下來。那人拿着單子上前讓她簽字的時候,她的手都是抖的,顫巍巍的問道“這是誰讓你送來的?”
“一個姓劉的先生。”那男人說道,不耐煩的指了指單子,“快些簽吧,我還急着回去送貨。”
合馨急忙低頭簽字,她不怎麽會寫字,寫出來的名字也是歪歪扭扭的。将那些人送出院子,她才蹲下來查看那些花朵,那些花就如之前她養的那些一般,枝繁葉茂,晶瑩剔透,更重要的是,裏面沒一株是她陌生的,都是她平日裏愛養的、疼愛的。不知道劉季什麽時候将這些花名記下來的,他分明不愛花的。合馨心情複雜的看着那一盆盆鮮嫩的花朵,一時不知道是該責備他,還是為他的舉措感到感動。她默默地将花都按原位擺好,細心澆過水,回到屋子裏等待着劉季下班,想好好問問他。可劉季那性子,怎麽肯說出軟話來,被問急了,又開始發起了脾氣,合馨只好抱着可義趕緊跑到卧室裏,放棄了這種危險的舉動。
合馨懷孕的事情是劉季覺察出來的。那些日子,她變得懶怠了許多,由于孕吐,整個人瘦了好幾圈,面黃肌瘦,仿佛還未長成就被風霜雨雪打蔫的小菜芽。那天一家人吃着飯,合馨忍不住又反胃起來,捂着嘴就往衛生間跑,卻只是幹嘔,什麽都吐不出來。回到飯桌上的時候,劉季已經出門去了,等他回來,手裏拿着一根測孕棒,塞到合馨手裏讓她去測一測,這才知道她已經有了一個月的身孕。劉季的面上雖看不出來高興,合馨卻從他的眼底裏覺察到了一絲光芒,恐怕他也覺得一家只有三口太過于冷清了。傍晚的時候,他帶着合馨和可義去了父母的墓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父母。那晚的風有些大,吹得人眼睛生疼,合馨扭過頭看劉季,見他眼裏閃着淚光,目光裏滿是痛苦和自責。合馨的心一痛,想起他每夜因做噩夢驚醒過來的場景。自己沒經歷過這種事,不知道他是受了多大的煎熬才堅持了過來,也是因為這樣,每次劉季發脾氣,合馨總是能忍則忍,她知道他心裏有多痛苦,也知道這種痛苦不會輕易消失,不會輕易被發洩掉,既然已經做了夫妻,她願意陪在他身邊,幫他一起承擔着這種痛苦,只要他不放棄自己,她總不會先放棄他的。
回來之後,合馨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妹妹和父母。家福和翠影自然十分高興,一連聲的說要來城裏看她。合馨扭頭看了看劉季的臉色,見他今天心情頗佳,就笑道“可以呀,你們出發前跟我說一聲,我到時候接你們去。”挂了電話之後,她又給合荼家裏打了個電話,電話是穆仕接起來的,一聽見是合馨的聲音,她的語氣就變得懶懶的。合荼來接電話的時候,她就站在一邊看着,身體半靠在櫃子上,好像等着收租的老板娘似的。合馨把自己懷孕的事情告訴合荼,合荼高興地的不得了,等到姐姐說爸爸媽媽不日也要來城裏來,她就更高興了,挂掉電話就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穆仕不滿的看着她,嘴裏抱怨道“一點正經的樣子都沒有,難看!”
合荼才不管她說些什麽呢,人高興的時候,總是會自動忽略周圍那些讨厭的人或物。她哼着小曲兒幹活,掃院子裏的灰塵落葉,擦客房裏的櫃子桌椅。因為心情很好,她破天荒的想到要幫小姑子打掃一下她那間亂七八糟的房間,掀開那面薄薄的簾子,程加意正翹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看小說,一看見合荼進來了,她急忙放下腿來坐正,一臉警惕的看着合荼。
合荼無所謂的笑了笑,她知道經過前兩個月的那次吵架之後,這個小姑子就對她格外的防備。走路路過的時候,程加意也要擺出一副好像合荼會暗算她的樣子,合荼前幾次會覺得有點氣惱,但後來就覺得好笑起來,甚至每次程加意臉上露出那種表情的時候,她就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程加意自然是一臉惱怒,問她笑什麽。合荼便聳聳肩,偏不說自己在笑什麽,惹的這個小姑子跟在她屁股後面不停地問,非得要問出來才罷休。合荼自然是讨厭她的,讨厭程加意身上那種張揚跋扈、不顧別人感受的性子,讨厭程加意總是用一種防備的姿态告訴自己只是一個外人罷了。但是再怎麽讨厭,程加意也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這個年齡的小孩子能懂得什麽真正的大惡呢?如果說真要讨厭,也應該說讨厭家裏人對她無止境的溺愛,讨厭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這種風氣吧。
“你幹什麽!”程加意厲聲問道,故意皺緊了眉毛,作出一副兇惡之相。
“我來幫你整理一下屋子。”合荼指着亂七八糟的床鋪和桌子,故作嫌棄的說道,“你看看,你一個女孩子的屋子怎麽能這麽髒這麽亂,你自己都不知道收拾的嗎?”
“你管我!”程加意急忙站起來,擋在合荼的前面,意圖不讓她看到自己屋子的全貌,“我自己的房間,我想怎樣就怎樣。”
“那也得打掃一下吧。”合荼推開她的胳膊,俯視着這個幼稚的小丫頭片子,“要是你同學來了,你也讓人家在這麽亂的環境裏面做客嗎?”
“我說了!要你管啊!”程加意重新攔住了合荼的身體,“你算老幾啊,敢這麽說我。”
“我說你怎麽了?”合荼的表情瞬間變冷了下來,“我是你的大嫂,你說我算老幾。”
“哼。”程加意冷笑一聲,“什麽大嫂,你不過是娶回來沖喜的人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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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荼啪的一聲把手裏的笤帚扔到地上,陰沉着臉看着她,咬牙切齒的說道“你再說一遍!”
程加意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說道“我再說一遍也不過是浪費口水,而且我說的是事實,你也不要擺出這麽一副吓人的樣子。要說大嫂,前嫂子那才是大嫂,我哥對她多好啊,我爸媽多疼她啊,你看你一來,我哥給你擺過好臉色沒?你不過就是一個替代品,還在這裏跟我吵,你有什麽資格跟我吵!”
“你給我閉嘴!”合荼狠狠地把手上的抹布扔到她身上,吓得程加意往後退了一大步,“就算我跟你不交好,你也沒必要說這種傷人心的話吧?我知道我跟那個佳佳不能比,但是我既然都到你家來了,為什麽還要拿我跟一個已經走了的人比?”
“我不是拿你跟她比,事實就是這樣。”程加意仍舊嘴硬,梗着脖子大聲說道。
合荼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睜眼定定的看着程加意,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因為那次吵架還記恨着我呢?”
程加意愣了愣,對她突然的變化感到疑惑,她遲疑着點了點頭,說道“是啊,你那麽小氣,确實不能跟前嫂子比,我跟前嫂子要什麽,她都給我的。”
合荼一聽到“前嫂子”這三個字就來氣,但還是拼命咬着牙忍住了,勉強笑道“我也不是故意跟你吵架,只是那櫃子你搬走了,我跟你哥下個月的生活費沒了着落,我一時着急才那樣的。”
“錢我不是給了你一部分嗎?”程加意不滿的皺着眉頭,“那可是我存了好久的零花錢!”
“我知道,所以後來我才覺得自己做的有點過分了。”合荼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良心都是痛的,根本不是這樣,自己才不過分,過分的是眼前的這個人和寵溺她的父母,“所以我現在不是想幫你打掃打掃屋子啊什麽的,這樣我們把以前的矛盾忘了,重新做朋友怎麽樣?”
程加意懷疑的看着她,一點也不相信她說的話。過了好半天,程加意才指了指那個櫃子,說道“這樣吧,這個櫃子我也不想要了,放在我屋裏實在是占地方,你把我給你的錢還給我,我叫人把櫃子重新搬回你屋子裏去,怎麽樣?”
合荼差點沒控制住自己往她臉上扇個巴掌。她使勁的握住雙手,咬牙笑道“可以啊,你跟爸媽說下,看他們是什麽态度,我都同意的。”
“真的?”程加意臉上仍舊是懷疑的表情,她挑着眉看着合荼臉上的表情,試圖從合荼臉上看出什麽來,“那你這麽說,趕快把錢還給我吧。”
“你先跟爸媽說,他們同意了之後我就還給你。”合荼說着,從地上撿起了抹布和笤帚,“我打掃屋子,你去說吧。”
程加意高興地不得了,又蹦又跳的出門去了。合荼在椅子上坐下來,使勁深呼吸了幾口氣,嘴裏念叨着“不跟小孩子置氣,不跟小孩子置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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