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你走不走

躺在應長風掌心裏的東西最普通不過,既不圓到極致,也不奇形怪狀,是山澗溪流中随處可見的石頭,實在沒有半點特別之處。

但落進蕭白石眼中就成了珍寶,連上面的花紋都獨一無二了。

這是應長風給他的獎勵,他要了,應長風就給。

他被那句話砸得暈頭轉向,短暫地忘記了自己在這兒的前因後果,舌尖竟從這寥寥數字品出一點甜味。蕭白石不自在地搓了把手,正想去接應長風拿的石頭卻突然又醒轉,被當頭敲了一悶棍似的。

不是時候。

蕭白石伸到一半的手僵硬地止住,到底沒接。

他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準備整個垮了,強行撐着捏了把眉心,在應長風的安靜中不抱期待道:“結界開了啊,你沒看到麽?”

“看見了。”應長風道,語氣平淡得好似這事與他無關。

蕭白石還按着結界封印的陣眼不放,但時間太久定會被山上其他人察覺到異常。他急得快口齒不清,恨不得直接一腳把應長風踹出去,結果這人還在磨叽!

他硬着頭皮把精心計劃的步驟全都倒了出來:“我、我是故意離開的,你自己在這兒,四下無人,結界一開哪怕此刻下山也不會有除了我之外的人知道……今天試煉,大家都在十丈蓮池不會分神管這兒,你現在不走,錯過一次又要等多久誰都說不清!”

應長風安然道:“我明白。”

蕭白石皺着眉伸手要推應長風:“那你怎麽不走——”

對方穩穩地閃開了他:“我為什麽要走?”

說這話的應長風不動如山,态度氣定神閑,連語氣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蕭白石差點被他鬧糊塗了。他甚至開始胡思亂想,心道該不會真為了父親應長風才不會走吧?

但蕭白石萬萬問不出來這話,他眨了眨眼,不解道:“你被我爹……不是,反正,東暝觀應該還在尋你,為什麽不走?”

應長風把玩着那塊石頭,道:“沒錢。”

“……哎?”

蕭白石一怔,緊接着反應過來了,眼看結界還敞開一條縫,時間有限,他立刻慌張地開始在自己身上四處找。他邊搜邊嘀咕,怨自己沒想到這層:“我給忘了,下山後要回東暝觀還有好遠,你身無分文不好投宿……但我、我平日也不用銀錢……”

言罷叮呤咣啷一陣掏,蕭白石索性脫了外衫,從裏面倒出一堆亂七八糟的物事。有随身的玉牌,幾樣用來玩的簡單法器,統統被他捧起遞過去。

蕭白石大約沒想到自己這麽寒酸,面露羞赧道:“我就這麽點東西,但應該還能換些銀子……你先拿着。”

應長風也未預料到他的舉動,眼睫一垂,居然毫無預兆地笑了。

不是客套,也不摻雜任何嘲諷,就一個簡單的笑。

應長風向來連表情都沒幾個,冷臉時像一幅畫,精致是精致,但總歸少了點生動。那雙平時怎麽看都嫌刻薄的眼睛此刻微微彎起,便堆出一雙飽滿的卧蠶,盛着滿溢的歡喜——竟是不折不扣的笑眼。

可應長風大約笑得不多,這表情讓他仿佛從一座神像變成了凡人,令人驚覺他居然還有七情六欲。

好看是真的……不太習慣也是真的。

這會兒蕭白石也拿不準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惹他露出這樣的神情,先懵了須臾,這才吃驚地半張開嘴,看得呆了。

應長風的笑沒持續多久,他看一眼蕭白石,斂去笑意又回到那副淡漠的樣子。他将石頭往袖中一揣,正色道:“我的武脈還沒恢複。”

“啊,這……我竟忘了。”蕭白石道,還沒從那笑容中回過神。

“你也知我從前得罪過不少人。”應長風若有所思,頓了頓道,“現在并無靈力傍身,連劍也提不起,與常人無異。貿然下山去,如果沒遇見什麽仇家倒好,遇見了恐怕難逃一死。你說,這樣的情狀,我孤身一人如何敢離開翠微山?”

蕭白石被他難得柔和的聲調蠱惑,愣愣地點了點頭。他的手旋即從陣眼移開,沒了靈力加持,應長風背後的結界無聲地緩慢合上。

他回頭看了一眼,對蕭白石道:“離開太久你的師兄們那邊沒法交差,回去吧。”

不待蕭白石有所表示,應長風先走在了前面。

望向應長風的背影,蕭白石還在咀嚼那個笑的意思,腳步情不自禁地跟去他身後。他目不轉睛地凝視應長風,心中說不出是願望落空的失望還是歡喜。

“他對我笑了。”蕭白石不受控制地想,“他應該多笑笑的。”

不論應長風為什麽這麽說,幾句“武脈盡廢”“難逃一死”“不敢離山”的語氣與平時沒任何區別,但在蕭白石就是品咂出了一點無奈和委屈。

也許世上再無第二個人會認為應長風柔弱了,蕭白石卻對他總不忍心。

青竹溪畔只言片語,他就不想應長風再把自己置身于這般境地。

“罷了,還在翠微山我護着他便是,什麽謝雨霖……沒關系。”蕭白石暗自決定完,渾身輕松地追去應長風身邊,若有似無地碰了碰他的衣袖。

應長風問:“怎麽?”

蕭白石攤開手:“給我呀。”

後來那塊石頭被他擺在了雲中跡的卧房裏,施了個小小的術法,讓它夜晚染上一層昏黃光暈,看上去就像一顆墜入凡塵的星星。

試煉結束後公布結果,蕭白石不出意料地被謝雨霖褒揚一番。盡管他聽來刺耳,表面功夫仍然做到位,恭恭敬敬地發表了一通“多謝師尊栽培、多謝師兄指點、多謝同門不吝賜教”的感言。

這場合蕭白石本來該得心應手,反正他沒臉沒皮的,同門也不會把他這些話當做肺腑之言,頂多聽個快樂。但當蕭白石看見應長風時,滔滔不絕的致謝差點讓他咬了舌頭。

應長風不是不能到此地,卻實屬沒必要。

他在進行到一半時自己慢騰騰地從入口處進了練功場,又沒事人似的随處找了快平整的石頭,裝模作樣一拂灰塵才坐下。諸多弟子或疑惑或獵奇的目光打量他,應長風也置若罔顧,打了個哈欠,托腮望向正謝這謝那的蕭白石。

若沒見過應長風笑,蕭白石不會覺得那雙眼有什麽,可他驟然被注視,滿心滿眼都是對方笑的模樣。被那麽軟綿綿的視線一掃,他更是差點當場面紅耳赤,流利的話語自行掐頭去尾,匆忙結束。

同門沒聽過瘾,謝雨霖如臨大敵把他拽到了一邊。

“他怎麽來這兒了?”謝雨霖問他,那語氣簡直就像在幫尊敬的師尊抓奸。

蕭白石心裏有鬼,聞言渾身一凜險險沒變成鋸了嘴的葫蘆。他清完嗓子,壓下心頭那些絢麗的遐想,道:“你問他去。”

聽了這沒大沒小的話謝雨霖差點長眉倒豎,神仙般秀氣的一張臉也拉成了苦瓜,暗自嘀咕了句什麽,左思右想,依然抓緊了蕭白石:“身份有別,怎麽可能去問他!你……你莫要想那些這啊那的,若做出什麽事來,我才不會客氣。”

聽多了謝雨霖的威脅,蕭白石壓根不把這句放在心上,反而覺得他這含蓄的提醒真像坐實了自己和應長風有染,沒來由地舒坦。

所以他回答的語氣也輕快了:“沒事兒,師兄!清者自清嘛!”

謝雨霖猝不及防被他反過來安慰,一時不知是誰在那兒和應長風眉來眼去,徹底說不出話了。蕭白石見狀,安慰般凝重地一拍他肩膀,老神在在地轉身走了。

待到他和應長風一句話不說、但一前一後地離開十丈蓮池,謝雨霖才從呆若木雞的狀态恢複原形,接着暴跳如雷。

“這臭小子!——”

十丈蓮池後就是風滿樓,蕭白石停在風滿樓與雲中跡的入口,轉身道:“你今天專程來看我的,還送我回來。”

篤定的語氣,應長風沒否認,像那次一樣慣着他。蕭白石得寸進尺地靠近他,雙手背着,眉目間生動地跳躍着什麽情緒:“為什麽要這樣?”

“想勞駕小少爺陪我去一次藏經洞。”應長風說,話中有三分揶揄。

這聲“小少爺”把蕭白石哄得渾身都舒暢了,他自覺已經在應長風心中有了不一樣的地位——那日結界後他倆共同藏起了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對這點舉手之勞,他自然要幫應長風達成的。

但蕭白石卻沒那麽容易就罷休,他繞着應長風走了一圈,半玩笑半認真道:“那邊跋山涉水,過去都要大半柱香了,好累,不想走。”

應長風忽道:“我可沒力氣抱着你禦劍。”

蕭白石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從善如流道:“那換我抱你,行麽?”

作者有話說:

應長風: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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