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事發突然
蕭白石對這些一無所知,離開蘭渚佳期後他先将赤豹送至山下,好哄歹哄地讓它自行回了雲中跡,這才游手好閑地在練功場轉了一圈,直奔目的地。
此時入夜,除了個別勤勉自勵的同門還在苦練,其餘的一概回了住處。
練功場邊的七層經塔名為“不畏浮雲”,但翠微山真正這麽叫它的人不多,依舊只以樸素的經塔二字指代。蕭白石少時也曾不知吃喝地把自己鎖在裏面看書,精怪圖鑒、各派道史多少都有吸引他的地方,裏面的書看了個大概,他覺得不夠去找蕭鶴炎,這才獲準進入藏經洞。
但年代久遠,蕭白石不可能記得自己讀過的每一個字,要想翻找赤豹近年來是否現世,還得重頭開始。
不畏浮雲塔沒有落鎖,蕭白石甫一踏入便覺得不對。靜止在原地片刻,他悄無聲息地隐去了自己的氣息,索性沒走樓梯從旁側輕身而上,三層的窗邊亮着半盞殘破燈燭,符咒化為一朵燈芯,正在風中柔弱地搖晃。
沒有人在?
但明明就剛才還有腳步聲。
蕭白石心下疑惑,又靠近了一點。燈燭照亮了一方小桌,硯臺裏墨跡未幹,幾張空白信箋攤開了,筆則歪在一邊,怎麽看都是有人來過。
除了他還有誰在經塔裏?
但見這場景,興許只是哪位同門在秉燭夜讀。
這麽想着蕭白石情不自禁放松警惕,用以遮掩氣息的術法瞬間失效,整個人現了形。剛走出兩步,肩膀毫無預兆地從後面被一只手拍了拍,蕭白石差點當場一蹦三尺高,轉過去後對上了個意想不到的人。
“大師兄?”他舌頭打了結,不可思議道,“你怎麽大晚上在這兒?”
謝雨霖揮開他,手指一點,文房四寶整整齊齊地自行收拾得幹淨了。他揣着一張信封,無言以對地上下掃了蕭白石一圈:“你不也在這兒嗎?”
蕭白石反被将軍,尴尬得攥着袖口繞了幾周,直把指頭都勒出來泛白的顏色,一雙靈動的眼睛四處亂晃,正正落在了謝雨霖那封書信還未封的口子上。他眨眨眼,無事獻殷勤地迎上去:“大師兄,你信封還開着,要我幫你封麽?”
“不必。”謝雨霖往後退了一步,婉言拒絕,“倒是你,不回去睡覺還來這兒做什麽?”
“我……我來查點東西。”蕭白石想到自己為正經事前來,底氣不由得足了,聲音都提高一些,“近日雲中跡忽然出現了一只奇怪的靈獸,從前不曾見過,想到經塔中或許有典籍記載那靈獸來歷,故而迫不及待前往。”
謝雨霖将信将疑,沉默半晌後讓開了他:“哦,那你去查吧,關于走獸飛禽這一塊的圖鑒應當都在五層。”
蕭白石道了聲多謝,卻沒有立刻離開。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書架上,還盯着謝雨霖不放,笑意粲然:“我說了自己的來意,大師兄入夜了還秉燭讀書,這就太少見了吧?”
一句話問得謝雨霖直接僵在了原地。
翠微山中弟子衆所周知,謝雨霖雖天賦上佳,還是個前途無量的劍修,在江湖就靠一人一劍便能闖出屬于自己的名聲。可大師兄生平最愛習武,其次愛幫蕭鶴炎打理家長裏短,喜好數到盡頭,才勉強添上“讀書”一樣。
他自拜入山門,來此看書抄經的次數當真屈指可數。如此一個視萬卷書如糞土之人,怎麽會大晚上獨自在不畏浮雲塔?
還動了筆墨。
事出反常必有妖,蕭白石才不信他的大師兄突然開始一心向學了。
迎着蕭白石好奇的目光過了很久,謝雨霖喉頭一動,錯開視線道:“我……寫一封信,送給山下的人。”
“哎?”蕭白石詫異道,“什麽人啊,都能驚動你了?”
“那人叫我幫她查個方子,給父親治病。這方子尋常醫生開不出我才來經塔中碰碰運氣……師弟,別問了。”
他說這話時臉頰難得地有點紅,蕭白石見此刻的謝雨霖,猶如一面鏡子照出在應長風面前的自己,只稍一猜測就明白謝雨霖為何入夜前來。
一準兒是有了心上人,說不定對方并非修道者故而不想被別人知道,否則也不至于抄個方子都這麽隐蔽。若是白天被人看見,大師兄當下威嚴掃地,再被追問,那依他沒法撒謊的性子,肯定也瞞不過去的。
“哎呀,我懂啦!”蕭白石自以為是地摟過謝雨霖肩膀,親昵地一捶他胸口,耳語道,“師兄,是哪門哪派的女弟子,生得漂亮嗎?”
謝雨霖嗫嚅了句“什麽漂不漂亮”,慌忙推開蕭白石,耳根全紅了。
蕭白石也不惱,嘿嘿笑了兩聲,露出一臉“我懂”的神色,不再糾纏他,輕手輕腳地順着樓梯爬上層去找自己要的東西了。
待他聲音消失了,謝雨霖擡手摸摸滾燙的耳朵,羞赧神色盡數褪去。
他行至那扇小窗邊,揚手熄了燭光,再一掐手訣,不多時由外面樹林中飛來一只通體灰色的信鴿,任謝雨霖将那封信化作一片竹葉貼在了腳爪。
“去吧!”
那灰色鳥雀振翅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縱然比不過藏經洞中包容萬千,書海浩渺,不畏浮雲塔也是藏書無數。架上從竹簡、絹帛再到紙質書冊不一而足,種類更是應有盡有。
蕭白石得了謝雨霖的指點,但要從整整一層的書中精準找到想要的內容也有點為難他。嘆了口氣,蕭白石挽起一截袖子,心道大約今晚是沒法回雲中跡睡覺了——要做事就一鼓作氣做到底是他的準則。
粗略掃過了兩排書架,臨窗時,外間濃郁霧氣又起,一股冰涼濕潤的氣息如絲如縷地無孔不入。遠處樓臺燈火,悄然如熒光點點,天大地大,人也孤寂萬分。
蕭白石冷不丁被冰一下,沒來由地想:不知道應長風這時又在做什麽?
可能已經睡下了吧,他吸了吸鼻子,周遭沒有別人氣息,恐怕謝雨霖也不在了。這麽念着,轉頭又心無旁骛地看起剩下的書。
寂寂人定初,蕭白石有些困了。他打了個哈欠,突然從窗外飛進來一只紅雀,火急火燎地撞進蕭白石懷裏,擡起翅膀就是一陣瞎比劃。
待看清它的意思,本來的疲倦一掃而空,蕭白石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什麽?!你說、說父親回來了?”
紅雀又着急地原地跳,活像被燒了屁股。
随它動作和不時的幾聲鳴叫,蕭白石的臉色越來越黑,不待聽完,已經臨窗一撐,徑直翻出經塔。他在外牆略微借力,幾下起躍直向蘭渚佳期。
紅雀是偷偷去探查應長風動作的,完全沒料到會看見蕭鶴炎逼問的那一幕。
它比蕭白石身邊的其他鳥獸更多幾分靈氣,平日和蕭白石最為親近。親近久了,難免有些獨占欲,再加上本對這個鎖在山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頗有成見,嫌他弄得蕭白石魂不守舍,它索性背着對方自行當起了耳目。
跟着蕭白石偷偷遁入蘭渚佳期,把自己裝扮成一只普通俗鳥時,紅雀心想:若這“小媽”有什麽對蕭白石不利的動作,自己也好早些通風報信。
沒想到應長風終日循規蹈矩,尚沒有任何不妥,還先一步被蕭鶴炎揍了個奄奄一息!
蕭鶴炎若真的暴怒,足以令天地變色,眼下他還算收斂,但渾身的威壓也讓方圓百裏內的低等靈獸都瑟瑟發抖了。
紅雀不曾見過這麽血腥的場面,當下懵了,站在花枝一動不敢動地僵住。直到蕭鶴炎全副身心都落在應長風處時它才瞅準時機,連忙趕回雲中跡找蕭白石——至于為什麽是蕭白石,紅雀的腦仁太小,不足以支撐它思考這麽複雜的問題。
只知道找蕭白石就對了,也沒想過他又能做什麽。
但見蕭白石一下子就慌神往外跑,樓梯都不走,紅雀頓時也有點後怕,不知自己是不是做對了:蕭鶴炎教訓自己的人,倒要讓兒子去插手?怎麽看都會害了蕭白石。
眼前已經看不見他,紅雀撲騰着翅膀,半晌猶豫,一咬牙跟上去。
繁星盡斂,月白風清的一個良夜。
蕭白石無暇欣賞這些,他在聽聞應長風被父親傷了之後一顆心差點跳出了喉嚨,全身都短暫地浮了起來,手腳酸軟使不上力。等再回過神,自己已經落在了經塔外,正朝蘭渚佳期的方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他怎麽樣了,傷得還嚴重麽?
父親為什麽突然回來?
父親不是很喜歡應長風麽,怎麽會對他動手,難道……
蕭白石不敢再想,一下子剎住了腳步。
山徑草色入夜越發幽深,螢火淺淺的青綠顯出幾分詭異。月色照出了他單薄的影子,蕭白石低頭一看,卻見後面不遠不近地綴着另一個人。
蕭白石已有所感,他回過頭,眼圈一下子紅了。
他說不上自己為什麽鼻酸,只是從那次面對應長風落淚後,他好像變得格外容易哭。而從小到大,蕭白石從未哭過,他的淚水蓄了百年,如今一湧而出後找到了感情的宣洩口,再不能輕易收住了。
不遠處,玄色長衫的男人面色如常,仔細看,才發現蒙上一層寒霜。他第一次在夜色中看蕭鶴炎,修道者不露老态,蕭鶴炎自然永遠風華正茂。
只是那英俊在此刻變了質,蕭白石皺着眉,突然無端憤懑。
蕭鶴炎攏着袖子,有氣無力地朝他招了招手:“過來吧,別傻站在那兒了。”
“父親……”蕭白石喃喃地喊了一句。
蕭鶴炎不奇怪他的反應,說話猶如嘆息地重複道:“過來,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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