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四十千
內心暗藏許多憂慮,有姝覺得自己必須吃點東西壓壓驚,于是掏出懷裏用油紙包好的核桃酥,小口小口地啃。咔擦咔擦的咀嚼聲不絕于耳,像是屋子裏藏了一只偷食的小老鼠,叫人很難集中精神。
少年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招手将有姝叫過來。
有姝走到書桌邊,一邊嚼東西一邊含糊道,“主子有何吩咐?”
少年見他嘴角沾滿糕餅屑,無奈的替他抹去,“日後不許在書房裏吃這種酥餅,聽見了嗎?”
“聽見了。”有姝乖乖點頭,繼而追問,“那我能吃什麽?”
嘴巴真是一刻都停不下來。少年莞爾,從抽屜裏取出一包蜜餞,“吃這種不會發出聲響的食物。好了,一邊兒待着去。”
只要是能吃的,有姝都喜歡。他眼睛亮了亮,接過蜜餞後立馬往嘴裏塞了一顆,然後走回角落烤火。書房裏終于安靜下來,少年看了幾頁書,回頭再去看有姝,發現他臉頰鼓起一個小包,顯然是把果肉吃完了,卻舍不得吐出裏面的核,只等着把甜味全都吸幹淨。
少年無聲笑了,遍布陰雲的心頭慢慢露出一線陽光,雖然被放逐到這等苦寒之地修行,卻似乎比待在皇城更有樂趣。放下書,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他溫聲道,“午時了,回去用膳。”
吃飯這種事,有姝向來不落于人後。他立馬蹦起來,把早已準備好的暖爐塞進少年手裏,急道,“主子你等等,我馬上去竈房取飯菜。”
“先伺候我更衣再去。”少年将蹦出門檻的幼童拽回來,表情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有姝耳根微微一紅,連忙規規矩矩的跟在少年身後。少年愛潔,一日必要換三套衣服,早中晚各一套,否則便渾身不舒坦。二人回到卧房,阿大恰巧把新裁好的衣服送來。
“這幾套是有姝的,快穿上試試。”阿大笑呵呵的打開其中一個小包裹。
有姝踮起腳尖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尺寸,有內衣也有棉襖,還有兩雙牛皮靴子,裏面夾了羊羔毛,穿上一定很暖和。他本就黑亮的眼珠似在發光,卻還是壓下滿心喜悅,把少年的衣服取下來,說道,“先幫主子更衣吧,這些衣服我回去再試。”
“現在就試,不合身我叫他們改。”少年卻不答應,親手為幼童穿衣。
棉襖做得很厚,顏色也十分鮮亮,有姝最近長胖了些許,蠟黃的皮膚變得白白嫩嫩,看上去像個移動的粉團子,着實招人喜歡。少年将手放置在他頭頂,将他轉來轉去的看了半晌,這才滿意的笑了,“我家有姝果然是個美人。”
有姝嘴角微微一翹,露出兩個小酒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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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越看越喜歡,将他拉進懷裏,伸手去戳小酒窩,連戳了好幾下才作罷,笑道,“行了,快點更衣用膳。”
被“用膳”兩個字激勵,本就心情愉快的有姝像打了雞血,三兩下把沉重的椅子拖到少年身邊,站上去為他解衣帶和腰帶,完了将他推坐在床沿,蹲下身脫鞋。
少年的惡趣味又犯了,故意将腳背弓起,叫有姝無論如何也沒法把靴子拽下來。有姝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臉頰一時間憋得通紅,卻不防少年忽然放松腳背,讓靴子猛然脫落。
有姝順着慣性往後栽倒,不但摔了個屁股朝天,還像球一樣滾了兩圈,好半天爬不起來。所幸卧室內鋪着柔軟的羊羔皮,倒是沒感覺到疼痛。他一面揉着小屁股,一面認真提議,“主子,你的靴子小了,我重新幫你做幾雙吧?保證比布莊的裁縫做得好。”
這話并非虛言,末世裏物資短缺,有衣服鞋子穿就算不錯了,誰舍得扔掉?破了就重新縫上,直到縫無可縫為止。作為勤雜工,有姝沒少幫人縫衣服鞋襪,生活技能早已點滿。
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怎能如此好騙?少年心內暗笑不已,面上卻分毫不顯,捏着他長滿凍瘡的小胖手,調侃道,“你這小手恐連繡花針都捏不住,還能做靴子?你看這幾寸厚的鞋底,得一針一線地納,沒有一把子力氣可不行。你有這份心足矣,主子我很歡喜。”
納鞋底的确是個問題,有姝再次為自己的年齡感到無力,悶悶不樂地道,“那等我長大了再幫主子做鞋。”似想到什麽,他又高興起來,翹着唇,露出兩個小酒窩,“做衣服不費力,我先幫主子做兩套春衫吧,再過一兩個月就能穿了。”
少年雖然不抱什麽期待,卻依然爽朗的笑了,“行,我便等着穿有姝幫我做的新衣服。”原以為母後去後,便再也沒人會親手為自己縫制衣物,并且将自己的吃穿住行、喜怒哀樂放在心上。但有姝做到了,不是下仆對主人的尊敬與職責,而是真切的關懷與感激。
兩個皆被父親抛棄的人能在千裏之外的梁州彙聚,未嘗不是一種緣分。
阿大不敢打擾心情愉悅的主子,将衣服收進箱籠,轉去竈房端飯菜,剛走出院門,就見阿二将一位老婦和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攔住。
“這位小哥,奴家是來探望大少爺的,煩請您通報一聲。”宋媽媽從荷包裏掏出幾文錢,想塞進阿二手裏。
阿二不肯接,明知故問道,“你家少爺是誰?”
“我家少爺就是我家少爺,還能是誰?他原先住在東院的廂房,我們找過去,那裏的僧人卻說他搬來了這裏。”宋媽媽沒讀過書,哪裏敢擅自給少爺取名字,是以,現下有人問起竟不知該怎麽稱呼。
“你家少爺多大年紀,長什麽樣兒?”阿大走過去盤問。兩人跟自家主子學壞了,時不時便惡趣味發作,分明已把主仆三人的背景查了個底兒掉,卻硬是要裝傻。
“我家少爺今年五歲,這麽高,眉淡、眼大、鼻高、嘴小、臉圓,十分玉雪可愛。”
“就是有點瘦,表情呆呆的,不常笑。”白芍跟着補充。
“什麽叫呆呆的,那是憨态可掬,憨态可掬!你這死丫頭,沒讀過書就是不會說話!”宋媽媽不樂意了,狠狠戳白芍腦門。
阿大、阿二忍笑忍得十分辛苦。怪不得有姝如此有趣,原來是耳濡目染的緣故。阿大放緩面色道,“我大約知道你們要找誰了,稍等,我去叫有姝。”
宋媽媽和白芍大松口氣,忙不疊的道謝。
有姝很快随着阿大出來,将宋媽媽和白芍拉到自己原先那個房間。如今,他時時刻刻跟在少年身邊,便是晚上睡覺也不分開,故此,屋裏許久沒人居住,已積了一層灰。宋媽媽原以為他受了怠慢,聽了內情才嘆道,“貴人心善,老奴幫貴人立個長生牌。”
有姝點點頭,從袖袋裏掏出五兩銀子,奶聲奶氣道,“定要用我的錢立長生牌,往後我日日去添香油。”上輩子,有姝是不信鬼神的,這輩子卻不得不信。那厲鬼說他已上了閻王爺的生死薄,既有閻王,便肯定會有神佛,多多為主子積些陰德,他日後也能過得順遂一點。不似王象乾,做了太多損陰德的事,叫厲鬼找上門來,還連累了自己。
“少爺,你哪兒來的銀子?”宋媽媽面露憂慮。
“主,貴人給的。媽媽放心,等我長大了,一定加倍還給貴人。”有姝沒敢說自己簽了賣身契,将銀子塞進宋媽媽手裏,繼續道,“對了,貴人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有姝,日後你們便叫我有姝。”
“這如何使得?少爺就是少爺,上下尊卑可不能亂。”宋媽媽堅決不肯,細細回味“有姝”二字,贊道,“雖然不解其意,但聽着就很雅致。好,這個名字好。”
白芍也豎起拇指連聲說好,末了看看四周,壓低嗓音詢問厲鬼的事,聽少爺說待在貴人身邊厲鬼便不敢來了,不免長舒口氣。主仆三人聊了聊彼此近況,又吃完阿大送來的飯菜,這才依依不舍地告別。
有姝将人送到寺門外,遠遠看着她們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盡頭,正要回轉,一名僧人抱着一大捆幹柴從另一條山道走過來。
“小施主,貧僧方才崴了腳,煩請您幫貧僧分擔分擔。”他放下幹柴,指了指自己紅腫的腳踝。
有姝性情冷淡,對陌生人總會保持一定的距離,莫說僧人需要幫助,便是死在他面前,亦無法令他眨一下眼皮。他對僧人視若無睹,徑直轉身入內。僧人眸色微微一暗,跨步上前去掐他脖頸。
急促的腳步聲引起了有姝的警覺,他并未回頭查探,而是撩起衣擺狂奔,卻因為腿短,很快被追上。
“往哪裏跑?你若不死,我的名字便不能從生死薄上消去,如何重新投胎做人?你害我至此,總要付出代價!”僧人陰恻恻的嗓音響在耳畔,叫有姝頭皮發麻。他反手去摳僧人雙眼,卻不小心劃破耳朵上的凍瘡,流了許多血。
僧人愣了愣,随即撲上去吸食鮮血,含糊道,“沒想到你竟是世外之人!好啊,喝足了你的血,我亦能成為世外之人,斷了因果輪回!妙哉妙哉!”
危急時刻,有姝的大腦依然在高速運轉。從厲鬼的低語中他得知了一個驚天噩耗:自己的鮮血對妖魔鬼怪具有無與倫比的吸引力,其效果不亞于唐僧肉。吃了唐僧肉能長生不老,喝了自己的血大概也一樣。
換句話說,他現在的境況與末世一般無二,一旦流血,就會被周圍的鬼怪分食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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