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四十千

沒了熱鬧可看,有姝順着樹枝往下滑,剛落到地面,就覺一股陰風從腦後襲來,自是那久未現身的厲鬼。有姝既不像往日那般倉惶躲避,也不大聲呼救,反倒轉過身直面黑霧。

黑霧中探出的兩只利爪剛掐上他脖頸就發出“嘶嘶”聲,仿佛肉掌按在了滾燙燒紅的鐵板上,立時烤得焦黑,并燃起紫色火焰。

“啊啊啊!”黑霧瞬間散去,露出青面獠牙的讨債鬼,他甩着兩只手退開幾步,慘嚎不斷,火焰由掌心蔓延至手臂,寸寸燒焦又寸寸化為灰燼。

有姝老神在在的站在原地,欣賞對方狼狽不堪的模樣。原本玉雪可愛的兩只小鬼忽然變成赤眼尖牙的兇樣,撲過去啃咬。鬼怪不但能吸食陽氣,還能吞噬同類,這也是他們變得越來越強大的法門。

讨債鬼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才離開三月,一直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間的獵物就已變為兇獸,身邊還跟了兩只百年道行的小鬼。他滿地打滾,苦苦哀求,卻沒能博得對方絲毫同情,正相反,他們極為享受他的痛苦。

也是,無論陰間還是陽世,都是強者為尊,适者生存。當他處心積慮想弄死對方的時候,就要做好被弄死的準備。

兩只小鬼在他腿上左一口右一口的啃食,将他好不容易吸來的怨氣化為己用。有姝則捏住他脖頸,啪啪打臉,邊打邊罵,“叫你害我,叫你害我,現在爽了嗎,爽了嗎?”

打臉聲不絕于耳,厲鬼青紫色的面頰被他打得直冒火星,被掐住的脖頸也縷縷生煙,似乎快要燒斷了。兩只小鬼擔心他下一刻就會魂飛魄散,連忙大口啃下怨氣,囫囵吞進肚子。

厲鬼悔不當初。糾纏了少年十五年,一直以為對方膽小如鼠,秉性懦弱,除了躲避和抱大腿,什麽都不會,也什麽都不敢,所以才有恃無恐,打算慢慢玩死他。哪料到他竟是裝的。瞧瞧眼前這人,臉還是那張臉,表情還是那副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眸卻漸漸染上濃烈殺意,這副天真而又邪惡的模樣,比鬼王還要可怖。

“爽了爽了,有姝大爺我真的爽了,求求您饒了我吧,今後我再不敢來了!”感覺自己快被拍散,厲鬼流出兩行血淚。都說老實人惹不得,這話果然沒錯,平時不聲不響,狠起來真要了卿命!

“饒你?你何曾饒我?”有姝語氣平淡,下手卻更毒辣。兩只小鬼嗷嗚叫着,已将厲鬼的雙腿吃完,如今正纏在他腰間。

恰在此時,一聲雄渾佛音忽然響起,震得兩只小鬼抱頭哀嚎,有姝也不自覺松了松手。道行被毀掉大半的厲鬼連忙掙脫他們轄制,沒入地底逃了。

“你們也走。”看清來人,有姝立即下令。

兩只小鬼道了聲“大人小心”,随即也鑽入地下,向遠處遁去。

“有姝施主,菩提寺乃佛門淨地,不歡迎縱鬼行兇之徒。明日貧僧便會開壇做法,為王施主驅除邪崇,還請施主盡早離去。”玄明法師跺了跺手裏的紫金法杖,表情很是不悅。

有姝不答,只定定看着他腳邊,那裏蹲着一名渾身赤裸、遍體鱗傷的小沙彌,圓溜溜的腦袋、圓溜溜的眼睛,再配上藕節般白嫩的小身子,看上去可愛極了。他正拽着和尚下擺,一聲接一聲地喚着師父,只可惜他已經死了,他的師父什麽都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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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姝擰了擰眉,問道,“你能看見鬼怪嗎?”

玄明法師臉色越發嚴苛,以為少年有意顧左右而言他,沉聲道,“貧僧不沾邪物,自是看不見鬼怪。”他之所以能找到這裏,靠得是手裏的法杖。此法杖曾受菩提寺歷代高僧加持,可驅邪,亦可除魔。

有姝點頭,再問,“你明天要為王天佑開壇做法?”

“正是。貧僧不管你與王家有什麽恩怨,只但願你能放下一切,回頭是岸。”佛教是大明皇朝的國教,上至皇親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大多篤信此教。而作為大明皇朝最具威望的法師之一,玄明具有十分超然的地位。他游走于上層社會與下層民衆之間,四處弘揚佛法,自然知曉很多秘聞。少年與王家的關系,他心裏清楚,卻一直秘而不宣。

但現在不同了,少年竟動用鬼魅手段在他的寺廟內害人,他就有責任将他驅逐。

“我沒想害王天佑,是他自己害了自己。你是個和尚,本該慈悲為懷,為什麽要縱容一個壞人?”有姝很困惑。

“佛曰衆生平等,萬物有靈。這世間本就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分,在貧僧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樣的,能救則救。地藏菩薩投身地獄普渡一切罪苦衆生,貧僧做得遠不及也。”話落,玄明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

這原來是個聖父。有姝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用同情的目光朝他腳邊流着血淚喊師父的小沙彌看去。

“你既然要救王天佑,那便救吧。我還是那句話,我并未害他,是他自己害了自己。等你明日做完法事,我自會離開。”有姝略一點頭,信步而去。

因對方是三皇子的義弟,玄明法師也不打算多做為難,退開兩步低聲念佛。緊緊拽着他衣擺的小沙彌又喊了兩聲師父,見他無動于衷,也跟着消失了。

有姝走出去沒多遠,就見兩只小鬼從地底鑽出來,遺憾道,“大人,我們跟丢了。不過您放心,下回他再來,我們保管撕了他。”

“無事,我自己來撕。”有姝淡淡擺手。

一人兩鬼溜溜達達往西跨院走去,身後不遠不近地跟着那小沙彌。小沙彌死時才三四歲,大約從小接受佛法熏陶的緣故,雖然生前曾飽受折磨,怨氣卻不重,只因舍不得師父和衆位師兄才遲遲不肯離去。

有姝不想收留他,遠遠沖他擺手,“你走開。”

兩只小鬼也龇牙咧嘴地威脅,“快走,不然吃了你!”

小沙彌吓得瑟瑟發抖,卻還不肯離去。有姝見他锲而不舍地跟着,便快跑了兩步,小沙彌也邁着短腿疾奔;有姝停下,他也連忙停下;有姝蹲下,他也蹲下;有姝站起來,他依然跟着站起來,完全複制了對方的動作。

這是吃定我了呀!有姝抿唇,無奈道,“你想做什麽?”

“我想與師父告個別,但他看不見我。”這是小沙彌唯一的心願。從小被玄明法師養大的他,內心自是純淨剔透,連複仇的想法都沒有。

有姝能看見鬼,那是因為他精神力強悍,但如何讓旁人也看見,卻毫無頭緒。倘若把自己的精神力借一點點出去,或許是可行的,但自己的精神力不能外放,還需依靠某種媒介。有姝垂眸看着掌心,低聲道,“我試試吧,但不一定能成功。”

“多謝施主!”小沙彌雙手合十,深深鞠躬。

鬼童的隊伍又壯大了,有姝走在最前面,感覺自己像個帶孩子的保姆。

西跨院內,姬長夜正對着一桌素齋皺眉。他負手走到窗邊,沉聲問道,“有姝去哪兒了?”

“回主子,他一直坐在東邊那顆樹上,看王家的熱鬧。”阿大似想到什麽,輕笑了一聲。

“這麽晚還不回來,果然心野了。”姬長夜搖頭,坐回桌邊拿起碗筷,雖然語氣中帶着笑意,舌尖卻仿佛嘗到一點苦澀。十年來,這還是有姝第一次沒陪伴他吃飯,原來一個人用餐的滋味竟如此難捱,吃什麽都味同嚼蠟。

随意用了一些齋菜,姬長夜命人撤掉碗盤,坐在桌前沉思。窗外夕陽慢慢落入山坳,并同時帶走世間光明,阿大放心不下,連忙去找有姝,阿二則走進屋內,掏出打火石點燃桌上的油燈。燈芯發出爆裂的劈啪聲,這才喚醒姬長夜神智。他揉了揉太陽穴,問道,“什麽時辰了?”

“回主子,戌時三刻。”阿二低聲回複。

“有姝還未回來?”

“沒見人影。頭一次出門游玩,自然新鮮感十足,日後會收心的。”阿二寬慰道。

姬長夜先是點頭,片刻後又苦笑搖頭,“只怕玩着玩着,心就收不回來了。”一去不返?果真是一去不返了!思及此,他莫名惱怒,冷笑道,“去,把隔壁的房間打掃幹淨,等野小子回來,就叫他日後一個人睡。”

心知主子在賭氣,阿二忍笑道,“好的,屬下這便去收拾。”

有姝在小沙彌的指引下偷了某個花和尚藏起來的烤雞和燒酒,吃得肚子溜圓才打着飽嗝往回走,行至院中便見主子房門緊閉,燈火俱滅,已睡下了。他快走兩步去推門,卻被阿二攔住。阿大也從外面回來,見了他就一通埋怨,“跑哪兒去了,叫我好找。”

“跑去偷吃了。”有姝格外坦白,叫阿大、阿二哭笑不得。

“主子說了,日後你得一個人睡,別整天粘着他,又不是沒長大。”阿二戳了戳少年光溜溜的腦門。

有姝剛得了龍氣,又好生教訓了讨債鬼,心情正前所未有的明媚,聞聽此言并不像往日那般哭鬧耍賴,而是乖巧的點頭,“好,我一個人睡。”待龍氣快消散時再去偷吸一口便可,十五歲的少年還天天跟人擠一床的确有點奇怪。

他幹脆利落的态度叫阿大、阿二很是吃驚,等人推門進去又落了鎖才堪堪回神,心道果然長大了。

姬長夜并未就寝,而是站在漆黑的屋內向外看,聽見幾人的對話,眸色飛快暗了暗。

許久之後,阿二輕手輕腳入門,笑道,“回主子,有姝既不吵也不鬧,乖巧得緊,這會兒大約已經睡熟了。日後咱們去了荊州,總算不用日日替他挂心。”

姬長夜沉默良久才吐出一口氣,心中卻并無松快之意,反倒更為沉重。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麽了,無法拽緊卻又更無法放手,有姝越是乖順地循着他的計劃走,他就越是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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