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二

早上,常欽很難得沒有靠鬧鐘把自己鬧醒。

他沒在被窩裏多耽擱,一個翻騰起身,從衣櫃裏挑出最昂貴的一套西裝換上,又刻意用發膠固定了發型,精神抖擻地去上班。

推開會議室的門,自己竟然是最早到的,于是他百無聊賴地在桌前甩筆玩兒,不一會兒,身後傳來皮鞋踏地板的聲音,未等他轉過頭,就聽一個熟悉的低沉嗓音說:“常總監,真早。”緊跟着,一身西裝革履的郗苓從他身邊掃過,帶起的風将桌上的一頁紙吹開又合上,郗苓身後跟着他的助理,兩個人挑了常欽正對面的位置坐下。

“郗律師,你也很早。”常欽急忙調整了下坐姿,微笑着打招呼。正打算多寒暄幾句,門外陸續又來了幾個人,常欽只好閉嘴,起身跟每一個進來的同事道早安。

直到大老板蔣總坐進正席,會議正式開始,大家主要就前期合同裏的一些細節斟酌了一番,又讨論了施工合同的協議條款,建設工程設計合同一共有七條,分別為合同簽訂的依據,設計項目名稱、階段、規模、投資、設計內容及标準,甲方向乙方提交的文件和資料,乙方向甲方如何交付設計文件,設計費支付方式,雙方責任,其他條款等。

讨論完,又早過了午飯時間,這次蔣總沒辦法請郗律師留下吃飯,他還有別的事兒要忙,散會後,他特意囑咐常欽招待好郗律師,便馬不停蹄地走出會議室。

常欽求之不得,立馬帶郗苓和他的助理在公司樓下找了家味道不錯的餐廳,他們公司位于市中心的一幢高檔寫字樓頂層,下面是商場和各色高檔餐廳,有時候吃厭了公司裏的快餐,常欽經常會請組員們到樓下的餐館打牙祭。

“最近忙麽?”常欽幫郗苓和助理倒水,随口問道。

“不忙,這幾天一直在家待着,我的案子要下個月才開審,不過晚上有一節選修課。”郗苓平靜地回答。

常欽這才想起來,郗苓通過導師的關系在一所大學裏挂名,專門給學生們上選修課,而大學的選修課一般都安排在晚上。“晚上上課,你還蠻辛苦的。”常欽笑着說。

郗苓倒是無所謂地搖搖頭:“樂意之至。”

一餐飯吃得不痛不癢,礙于有助理在,常欽沒好意思多問什麽,氣氛有些沉悶,常欽越吃越心塞,好不容易見着郗苓一回,卻不能為所欲為地交談,前幾天還親密無間的關系瞬息萬變,他倆又回到初相遇時那不冷不熱的狀态,他時不時瞟幾眼郗苓,見對方無半點表情,只顧認真埋頭吃飯,好像交談不交談,對他來說都沒什麽緊要,忍不住暗諷自己的自作多情。

送走郗苓兩個人,常欽回到辦公桌前工作,當下最重要的是搞定手裏的項目,然而痛苦的是,他現在連ppt都毫無頭緒,因為彙報那天自己是主講人,所以ppt沒法交給小妮,肚子裏空無一物,憋了半天只憋出幾個字,沒辦法,只好翻出之前買的古書,想從中随便抄點什麽金句裝裝逼格。

臨下班前,他接到一個電話,來電顯示竟然是郗苓。

常欽急忙接起,“常欽。”郗苓在電話那頭說,語氣聽上去有些急躁,“麻煩你去你們的會議室找找看,有沒有一份資料遺留在那兒,我晚上上課要用。”

“好,你別急,我替你看看。”挂了電話,常欽急忙奔向會議室,把會議桌前前後後翻了個遍,也沒找着對方所說的文件夾,他又問了保潔阿姨,阿姨也表示從沒見到有資料遺留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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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常欽給郗苓回電話說沒找着,電話那頭沉默半晌,突然嘆氣道:“看來是落在家裏了。”

郗苓的家跟學校還有事務所分處這個城市一南一北一西,他要從事務所趕回家再去學校,顯然來不及,常欽想也不想,便自告奮勇替他回家取資料。

“那好吧。”郗苓猶豫片刻,答應道,“我家裏有人,你直接敲門,會有人替你開門的。”

聽到這句話,常欽心裏咯噔一聲,他當然知道郗苓所指的家中人為誰,看來這事兒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任他再自欺欺人,對方有男友的事實,他終究逃不過,常欽深吸一口氣,盡量用無所謂的口吻保證自己一定送到達。

來到小區大門,常欽的心跳快得要從口裏蹦出來,他不斷猜測郗苓的那位會是怎樣一個男孩,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黃頭發?還是黑頭發?不過無論對方長成什麽樣,他都滿心的羨慕,因為那個人,能得到郗苓全身心的愛。

電梯在郗苓所住的樓層停下,常欽連做三個深呼吸,盡力表現得心如止水,他摁響門鈴,等了大約半分鐘,屋內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跟着有人回應道:“來了。”

這聲音聽着,像個女人?常欽正一頭霧水,門嘩啦一下被打開了,出現在門後的人讓常欽驚訝地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不是預想中的外國人,更不是郗苓所謂的另一半,竟然是幾天不見的白玉蘭,此時就站在他面前,笑盈盈地請他進屋。

“怎麽是你,你怎麽在這兒?”常欽呆愣許久未回過神來,連進屋換鞋都完全抛在腦後。

白玉蘭見狀笑笑,彎腰拾起拖鞋遞到常欽跟前,常欽急忙後退幾步,脫去腳上的皮鞋。

“剛才郗律師給我打電話了,他要的資料我也找出來了,就放在餐桌上。”白玉蘭指了指不遠處長方桌上的一疊文件,見常欽依然一臉狐疑地看着自己,她又笑了笑,解釋道,“我回老家後,發現家裏人早就不住在原處了,那房子裏住了一家陌生人,房東說這房子是爸爸媽媽賣給他們的,我跟鄰居打聽我爸爸媽媽的消息,他們都說好幾年前他倆就搬走了,具體搬去了哪兒他們也不清楚,我又去了鄉下我外婆家裏,發現那裏也是人去樓空,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給郗律師打電話,郗律師讓我不要擔心,他替我想辦法找找看,我沒處可去,兒子病又沒好,只好帶兒子投奔郗律師,郗律師讓我先暫時住在這裏,我們早上剛剛到的,想不到下午就見着常大哥你了。”

常欽這才放下心來,環顧四周,問道:“你兒子呢?怎麽沒見着他。”

“小家夥趕了一天一夜的火車,累壞了,現在還在屋裏睡覺呢。”白玉蘭指了指卧室的門。

“哦。”常欽點點頭,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郗苓的房子,這是他第一次來郗苓家,房子不大,兩室一廳,比自己住的那套小多了,布置倒十分有郗苓風格,淺灰的主色調,深咖啡的沙發和餐桌,硬朗又優雅的格調,簡單但不失奢華,就如屋主主人,雖有過波折,但未曾在生活上委屈自己。

“那我就不打擾了,我還得趕緊把資料給郗苓送去。”常欽收回目光,取過桌上的文件夾,又換回皮鞋。

一路開向學校,常欽心裏都怪怪的,又說不上來哪裏不舒服,雖然沒見着傳說中的男友,可白玉蘭的出現依然讓他猝不及防,不過他來不及多想,校門口外,一輛熟悉的大衆正停在路邊,常欽開過去,與郗苓的車并肩後摁響喇叭,正在駕駛座上看資料的郗苓回過頭來,他整理好東西,下車坐進副駕駛座上。

“往裏開。”郗苓指了指前方,學校很大,如果靠兩條腿走,等走到教室半節課都過去了。

常欽安穩地操控方向盤,開口說:“想不到白玉蘭竟然在你家裏。”

“也是巧,她上午到的,我就把鑰匙留給門衛讓她自己開門進屋,如果她今天不來,你也沒法替我取資料了。向右拐。”郗苓邊說邊擡手指路。

常欽轉動方向盤:“你男友呢,他還沒下班麽?”

“他……”郗苓停頓片刻,接口道,“他不在中國。”

“又分開了?”常欽百忙之中掃了他一眼,同情道,“真是一對苦命鴛鴦,常年兩地分居,我本以為離別大半個月,你倆會形影不離呢。”

郗苓笑笑,平淡地回答:“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常欽又看了他一眼,思緒複雜地沒再接話。

開到教學樓前,窗外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背着書包走過,郗苓解開安全帶,道了聲謝謝,抱起資料準備下車。

常欽叫住他,突發奇想地說道:“我可以進去聽課麽?”

郗苓回過頭,一臉狐疑地看着他。

常欽嘴角一勾,解釋說:“最近在做文化村項目的彙報ppt,愁得頭都大了,你不是教歷史麽,正好來你這兒取取經。”

郗苓猶豫片刻,點點頭,讓他下車跟自己進去。

郗苓上課的教室位于教學樓四樓,兩個人氣喘籲籲地爬上去,又在走廊裏左拐右繞,才來到位于角落裏的一間教室前,郗苓推開門,那是間階梯教室,裏面空間很大,能容納百人,此時離上課還早,學生對于上選修課向來不積極,教室裏空無一人,郗苓讓常欽坐在角落裏某個位置上,丢給他幾張白紙做筆記,便不再管他,自己走到講臺前坐下,從包裏拿出一本書看起來。

沒多久,學生們陸陸續續來了,見到角落裏的常欽,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常欽抓抓頭發,郁悶地想我有這麽老麽?不過才畢業幾年,要不是這一身西裝,裝成大學生應該不難吧。

教室裏陸續坐滿人後,上課鈴響了,郗苓放下手裏的書,開始講課,郗老師上課沒那麽多規矩,省略了起立老師好那一套,直接進入主題,拿起課本便開講,常欽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正想笑,只聽坐在旁邊兩個女生捂住嘴,樂呵呵地悄聲讨論:“今天郗老師好帥啊。”

“是啊是啊。”另一個閃着星星眼接口,“第一次看郗老師穿西裝,簡直帥呆了。”

常欽抽了抽嘴角,清咳兩聲,心裏越發五味雜陳。

郗苓自然不知道學生正對自己犯花癡,他站在講臺上,目光平視,聲音清亮地說:“今天,我給大家講一講先秦諸子百家。戰國時期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叫鬼谷子,鬼谷子姓王名羽,常入雲夢山采藥修道。因為隐居清溪之鬼谷,所以自稱鬼谷先生。鬼谷子是戰國時期楚國人,相傳祖籍朝歌城南,他精通周易八卦、數學星緯、兵學韬略、游學勢理、養性保身及縱橫術,周游四方、廣交朋友。後來在雲夢山水簾洞隐居講學,創建了中國古代第一座軍事學校,培養出蘇秦、張儀、孫膑、龐涓、毛遂等著名政治家、軍事家。鬼谷所創的縱橫學的基本觀念就是‘陰陽對峙’,正是源于易學陰消陽長的辯證原理。

鬼谷子的弟子中,孫膑因為精通八卦陣法及兵法戰術,成為戰國時期兵家的代表人物,蘇秦、張儀因精通包含陰陽八卦理論的縱橫之學而游說于諸侯之間,操控七國命脈。

據說,蘇秦與張儀學完縱橫之術後,鬼谷子便給他倆出了一道畢業考題——讓蘇秦與張儀憑三寸不爛之舌把鬼谷子說哭,結果兩名弟子巧舌如簧、口若懸河,真的把老師說得痛哭流涕,滿意地說你們可以畢業了,臨別前,鬼谷子又贈與蘇秦一部書,讓他閑時研讀。

蘇秦下山後,躊躇滿志,開始他的游說生涯,結果他既沒有說動楚國國君,也沒有說動秦國國君,最後生無分文,只能挑着行李饑腸辘辘地回老家,這時家中人對他的态度,用蘇秦的話說就是‘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于是吟詩一首‘貧窮富貴同骨肉,富貴貧窮亦途人,試看季子貂裘敝,舉目雖親不是親’。之後便拿出老師送他的書,‘頭懸梁錐刺股’苦讀三年,才把那本書讀懂,然後離家繼續游說諸侯,只用了一年時間,歃血于洹水之上,功成名就,佩戴六國相印,總攬合縱大局,烜赫一時。

蘇秦的成功得益于鬼谷子增他的書,現在我想問大家,有誰知道他的老師送給他的是什麽書嗎?”郗苓微笑着環顧下面的學生,見有幾個人舉手,郗苓便請他們起身回答,最終沒人能說出正确答案,于是郗苓繼續說,“這本書是《黃帝陰符經》。那麽此書到底講了什麽呢,當代易學大師霍斐然經過三十多年的研究才破解了這本天書,原來裏面講的是奇門遁甲之術,奇門遁甲術‘神機鬼藏’,自然可以指導舌劍唇槍的蘇秦走向成功。霍大師用了三十年才讀懂,而蘇秦只用了三年,可見蘇秦之聰慧絕頂。”

常欽從未如此深入接觸過歷史,看郗苓站在臺上口若懸河,不禁聽得忘神,他見過法庭上的郗苓,此時又見到講臺上的郗苓,一樣自信滿滿,一樣氣定神閑,不同的是,前者面露威嚴,後者溫文爾雅。

臨下課前,只聽郗苓繼續說:“我非常喜歡給學生們講鬼谷子的故事,因為他總讓我想起自己的老師,當年只因老師一句‘我愛慘了中國歷史’,我便義無反顧跟他鑽研,我覺得我就是鬼谷子的‘蘇秦’,蘇秦曾對秦王說,‘若秦能信比尾生,廉勝伯夷,也就不會來替王上謀取天下了’。或許我也如此,若我能從一而終,矢志不渝,便也不會當個教歷史的律師了。”

郗苓說完,忍不住自嘲地笑起來,下面的學生們便也跟着哄笑了幾聲,課堂在一片輕松和諧的氣氛中結束了。

下課後,郗苓被一大群學生圍攻,常欽只得率先離開教室,坐在車內等郗苓出來,直到教學樓裏的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郗苓才姍姍來遲,只見那個身着白襯衣,一手夾着鼓起的文件袋,手臂上挂着脫下的西裝外套,另一只手指不停滑動亮着的手機屏,肩上背着單肩包的修長身影出現在樓梯口,常欽的嘴角便肆無忌憚地上揚開來,他打開遠光燈,讓郗苓注意到自己。

待郗苓上車後,他右腳踩油門,右手輕快地轉動方向盤,行雲流水地将車子駛向林蔭道上,窗外蟬鳴四起,清風徐來,這是個再美好不過的夜晚,他側目看了眼依然專心滑動手機的郗苓,含笑說道:“郗苓,搬去我那裏住吧。”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在職人員是否還能兼任大學老師,我也不是很清楚,以前确實遇到過一位在別處從事相關職業又來學校教選修課的老師,是個香港人,顏控如我,覺得他長得非常帥~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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