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七十二
待Vincent離開後,郗苓爬上床,準備關燈睡覺。
大門再度被人用鑰匙打開,這次,郗苓聽清寂靜的走道裏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便早已明了來者為何人,他安坐在床頭,心情忐忑地等待那人出現。
沒多久,卧室門果然被打開了,常欽修長的身影直直地立在門框間。
兩個人表情複雜地對視了好久,常欽猛然回過神來,尴尬地輕咳一聲,問道:“你,好點兒了麽?”
郗苓點點頭,繼續看向對方。
常欽深吸一口氣,開門見山道:“有些事兒,我覺得今天我必須得問清楚,如果你不想說,那我就一直在這兒賴着,等到你願意說為止。”
他的眼神極其兇狠,泛着亮光的瞳仁內無半分妥協之意。
郗苓不錯眼珠地看了他許久,繼而低下頭,緩緩說道:“當年,河濱城市項目的負責人,就是張名遠。”
常欽愣了愣,半天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你爸爸投資失敗,最終導致你們公司直接破産的那個項目?”
郗苓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張名遠跟我爸爸一直是至交好友,那時候他擔任住建局建築審批辦主任,手中自然掌握許多內情,我爸爸就是靠了他這層關系,才慢慢把公司做大,湖濱城市自然也是他給的建議,當時他透露給我爸爸說,政府裏有許多高官都看中這個小區,因為風景好,環境優美,遠離市區污染少,只要敢花錢,把這片地打造成高檔住宅區,絕對不愁賣不出去。我爸爸聽完後非常興奮,他覺得張名遠的分析合情合理,所以二話不說,拿出公司大部分的資金統統投進小區的建設中,可惜結果……你也知道了。”
“可是,張名遠當年只是給了你爸爸一個建議,并不代表他就害了他。”常欽說道。
“是的。”郗苓點點頭,“所以當爸爸去世後,張名遠每天來我們家裏看望我跟姐姐,甚至照料生病的我,我們都沒有怨過他,他一直都說,他跟爸爸是好朋友,現在爸爸不在了,照料我們姐弟倆是理所當然的,直到有一天,姐姐實在忍無可忍把真相告訴我,我才發現,張名遠這個人面獸心的家夥,溫文儒雅的外表下,內心有多肮髒。”郗苓越說越氣憤,後面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郗苓緩口氣,接着說:“姐姐告訴我,當她上法庭打官司時才知道,原來湖濱城市這個項目背後的水極深,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張名遠,是他和建築公司沆瀣一氣,偷偷把初始方案改掉,才導致後來房子建成後沒法過審,最後直接成了爛尾樓,可憐我爸爸,成了他們黑心交易的替罪羊。”
“當年的事情,難道檢察官沒有查出來麽?”常欽不解道。
郗苓苦澀地搖搖頭:“爸爸是項目的最大股東,直接投資人,一旦項目出了問題,所有的責任必然全由他承擔,不過,如果當年我們能有足夠的資金,請個更好的律師替我們打官司,我們也不至于會輸,這就是為什麽,回到學校後,我繼續選擇法律,并且一定要考取律師證的原因,那一刻我才明白,爸爸當年之所以一心要我學法,就是為了避免萬一有一天,自己被人坑了一腳,卻無能為力。
“等我學成歸國後,我便開始籌劃怎麽報複張名遠,因為他,我爸爸猝死在會議桌上,而他卻平步青雲,一路晉升為副局長,這個世界真的太不公平了。”郗苓搖頭嘆息,“我聽說,等文化村項目開始運營,他很快就能升為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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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欽安靜地聽着:“然後呢?”
“我接近他的第一步,就是主動登門拜訪,懇請他幫我在熟識的律師事務所謀份職位,我心裏清楚,只有在他眼皮底下做事兒,才能偷偷搜集到與他有關的罪證,我相信,狗改不了吃屎,以他的為人,坐在他那樣的位置上,黑料一定相當的多。只不過,他這人過于嚴謹,我暗地裏調查了這麽久,卻一無所獲。後來,我得知政府開始公開招标文化村項目,由張名遠全權負責。如此龐大又錯綜複雜的項目,內部牽涉諸多利益,我決定,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要想辦法參與到這個項目裏來。”
“所以你求他替你說話,讓他跟蔣立達推薦你,從而加入文化村項目,對不對?”常欽冷冷道。
郗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次點點頭。
“你也是因為這個,出賣自己的……”常欽艱難地咽了下口水,猶如一把尖刀狠狠劃破喉嚨,吐出後面兩個字,“肉體。”
孰料郗苓卻自嘲地嘆口氣:“我要真能那麽破釜沉舟也就罷了,不至于後來會被人抓住把柄,反咬一口。”
見常欽蹙緊眉頭,滿臉的疑惑,他微微一笑,解釋道:“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照片上那個人真的不是我。不瞞你說,當年我确實想過犧牲自己去報複他,結果我做不到,而且,對付他那般禽獸,這種犧牲太不值得。但是,”郗苓頓了頓,繼續說,“照片上的人是誰,我又是怎麽得來這張照片的,我确實不能告訴你。”
常欽眉角抽了抽,眯眼仔細審視了郗苓片刻,緩和了些語氣:“好吧,我姑且相信你,可是,既然你堅持照片上的人不是你,那你究竟為什麽要把照片發給蔣立達?如果你只是想向他證明你跟張名遠的關系,大可以直接把照片給他看,你發到對方手機上,難道不怕他抓住你的把柄麽?”
“我就是要被他抓住把柄。”郗苓理所當然地回答,“只有這樣,他才能完全信任我,才放心把文化村項目所有的內部資料交于我,另外,我也想以此試探,當事發之後,他究竟會選擇站在張名遠那邊,還是站在我這邊。事實證明,我賭輸了。”郗苓擡頭看向常欽,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你是說,他給我看那張照片,是為了離間我跟你的關系?”常欽問
“自從我被誣告學歷造假,我就知道,這是張名遠對我的警告,他是想以此告誡我,他經察覺到了我在暗中調查他,我不知道他究竟跟蔣立達說了什麽,至少現在看來,他的目的确實達到了,不是麽?”郗苓直直地看向常欽,眼神富含玩味。
常欽被他瞪得心虛無比,摸摸鼻子道:“對不起,下午是我沖動了。”
“我沒有怪你。”郗苓輕聲回答,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那種時候,你不相信我,也是正常的。”
常欽故意轉移話題,問道:“既然你說你是為了報複張名遠才接下文化村項目,那麽,從一開始,你接近我,也是為了報複,是麽?”
郗苓猛地擡頭看向對方。
常欽勾起唇角,喉結上線滾動了一圈,繼續說:“從第一次我們見面,你好心送我回家,給我煮粥,到後來接二連三地把喝醉酒的我送回家,當時我真的以為,這只是巧合,現在想起來……”他不忍心再說下去,苦澀地輕笑一聲。
郗苓聽他說這這些話,眼眶忍不住微微泛紅,他趕緊移開視線,小幅度地搖了搖頭,低聲呢喃:“你竟然這樣看我。”
常欽沒有聽見對方的自言自語,自顧分析:“其實細想起來,那天我讓你搬進我家裏住,也并非‘巧合’,你借故給我打電話,說資料落在辦公室裏,又讓我去你家取,從而讓我發現白玉蘭住在那兒,其實你是間接考驗我,看我會不會出于好心,讓你搬來我家裏住,對不對?”
郗苓感覺到頭頂上方射來冷箭般的光芒,內心一片冰涼。
常欽見對方無言以對,自認為這便是默許的意思,他幹啞地一笑,開口道:“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挺傻逼的,一心只顧追求愛情,哪像你們,一個個都有崇高的理想,愛情這種虛無缥缈的玩意兒在你們眼裏根本不削一顧。肖露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他如嘆息般道出這幾句話,字裏行間都帶着自怨自艾的譏諷。
郗苓低下頭,沉思良久,最後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他确實沒辦法否認,當初接近常欽,多多少少有這樣的目的。畢竟,常欽是這個項目的主案設計師,若真有什麽,通過他,也能及時發現。
常欽冷笑一聲:“你還有什麽要解釋的麽?”
郗苓緩緩回答:“我一直都在利用別人,所以換成別人,同樣也在利用我,我所有的為人處世,都是互相利用的關系。
“那麽我呢,我也是你的一顆棋子麽?”常欽不假思索地問道。
郗苓看了他許久,說:“是的。”
常欽的表情一秒僵住,他努力保持住不崩裂,啞聲問:“在你的人際關系裏,就沒有不是棋子的人麽?”
郗苓沉思了一番,回答:“有,”頓了頓,他又加道,“Vincent。”
常欽不知道自己是靠什麽撐住才沒有癱倒在地上的,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郗苓身邊,他在口袋裏掏了掏,拎出一串鑰匙,輕輕放在郗苓身旁的床頭櫃上:“這是你家的鑰匙,現在,我還給你。”他深吸一口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外,順手帶上了房門。
郗苓呆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門外,這才後知後覺到手心傳來一陣鑽心的疼。他低頭一看,發現左手的掌心裏,不知何時被右手指甲摳出了斑斑駁駁的血痕。
他捏緊拳頭,向後仰倒在松軟的靠墊上,無奈地勾起唇角,極其變态地發現,就在剛才常欽轉身的那一刻,對方臉上那冰涼透底的表情,竟然讓自己分外癡迷。
我終于讓他露出了本來的樣子。他在寂靜無聲的房間裏,這樣想道。
常欽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久違的家裏。
一打開門,滿屋的粉塵味兒。
他揮揮手,驅散彌漫在眼前的嗆人灰煙,忍不住哀嘆口氣,不知不覺在郗苓那兒住了大半個月,剛才開車回家時,甚至幾次開錯反向。
他在原地怔了怔,然後去洗手間拿出掃帚拖把,把屋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又把桌面上的灰塵統統擦幹淨,忙完後,他打算去沖澡,這才發現自己的貼身衣服都搬去了郗苓那兒。
他的愣在原地,這才想起好在剛出差回來,行李箱就在自己身邊,他蹲下身打開箱子,裏面的東西都是出發前郗苓替他一一整理好的:雨傘,常備的感冒藥、消炎藥、暈車藥,幹淨的枕巾,防塵用的口罩……應有盡有,常欽逐一将這些東西取出來放好,內心隐隐覺得,郗苓當初為他準備這樣的一個箱子是不是故意的,也許對方早就料到,等他出差回來兩個人的關系就會分崩離析,所以提前為他準備好這些生活必需品。
換做以前,他當然不可能懷疑郗苓會懷揣這樣的想法,但是現在,他只要想到郗苓這兩個字,就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他取出一套睡衣睡褲,沖完澡後,疲憊不堪地倒在床頭,取過筆記本摁下啓動鍵,顯示屏跟着亮起來,一張清晰的桌面壁紙躍然眼前。
正是兩岸四地建築設計頒獎那晚,坐在臺下看自己領獎的郗苓。
他挑選了其中最滿意的一張,設為電腦壁紙。
一眼的眉眼、一樣的淺笑、一樣近乎癡迷的表情,現在看起來,卻摻雜了一絲絲諷刺。
常欽緊緊盯着屏幕裏的郗苓看了許久,突然“啪”得一下合上電腦,沒了上網的興致。
他覺得,當初自己一定是瞎了,竟然會通過那幾張照片,認定郗苓深深迷戀着自己。
撇開張名遠的事兒不說,至少,他從未對自己說過“我愛你”。
多麽可笑!常欽自嘲地輕笑一聲,關燈倒頭睡覺。
早上,郗苓從痛苦難耐的感冒發燒中醒過來,隐隐感覺到身旁似乎有人,見自己醒了,那人俯下|身,在他耳邊柔聲道:“醒了?我自己學着熬了點兒粥,你要不要試試?”
“常欽?”郗苓脫口而出。
身旁的人立馬嘆了口氣。
郗苓睜開眼,發現Vincent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臉上的表情萬分怨念。
郗苓尴尬地輕咳幾聲,頂着昏沉的腦袋慢慢坐起身,一開口如破風箱在拉扯:“你怎麽進來的?”
“你給我的鑰匙,難道你忘了?”Vincent回答。
“哦。”郗苓點點頭,蒼白的臉上,失望顯而易見。
Vincent見狀滿腹不爽,撇撇嘴,強迫自己把那些抱怨壓回肚子裏,轉身走向廚房:“起床吃飯吧,吃完我再送你去醫院。”
“今天不去醫院了。”郗苓不假思索地回答,忍不住又咳嗽起來。
“為什麽?你病還未全好。”Vincent急忙走回來,輕拍他的背。
“很多工作,很急,等不了了。”郗苓邊咳嗽邊說。
“工作什麽時候都可以……”Vincent說。
“沒得商量。”郗苓冷冷打斷對方,臉上是不容置喙的倔強。
Vincent聳聳肩,沒再說什麽。
郗苓剛一進辦公室,就收到助理遞上的文件,果然是“晨曦”建築行已中标的通知。
收到通知後,就是例行的三方研讨會,葉總此時人還在英國,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Vincent就代替他爸爸出席第一次的方案洽談會。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次常欽跟郗苓又是最早出現在會議廳裏的,當然,還加了個Vincent。
氣氛相當尴尬,還未走進會議室時,郗苓遠遠就瞧見狹長的會議桌前常欽孤單的背影,他不動聲色,照例在對方對面的空位上坐下,經過常欽身邊時,帶起一陣不大不小的風,皮鞋在地板上踏得“噠噠”響。
常欽擡起頭,面無表情地掃了對方一眼。
郗苓沒有看他,直接埋頭翻閱手中的文件。
兩個人就像從未認識對方一般,徘徊在彼此之間的空氣冰冷地幾近碎裂。
不過,見到此情此景,最頭痛地還是夾在中間的Vincent,他一會兒看看郗苓,一會兒又看看常欽,直覺自己上輩子一定得罪了這兩位大爺,今生才總被夾在這倆鋼炮之間焦頭爛額。
“我說……”Vincent清了清喉嚨,打破死寂般的沉悶,“大家好歹朋友一場,別,別搞得跟殺父仇人似得,好吧?”
郗苓依舊埋頭翻閱資料,只是手裏的紙遲遲未更替一張;常欽仍舊雙眼無神地轉動手中的筆,只是那筆掉落的頻率高得讓人無語。
Vincent抹了把一頭的汗,一萬個後悔自己為啥要跟着跑來參加會議。
“那什麽。”Vincent作死般再度開腔,“你們兩個,真的不能和好了麽?”
“除非你能讓你們的郗律師跟我道歉。”常欽甩着筆,接口道。
郗苓冷哼一聲,翻過一頁紙。
“怎麽?您還覺得自己委屈了怎麽着?”常欽擡起頭,冷冷地掃向郗苓。
郗苓也擡頭與對方四目相接,不甘示弱道:“這裏是公共場合,要發瘋麻煩出門左轉。”
“……”常欽被堵得啞口無言,氣呼呼地別過頭。
“那個……”Vincent煽風點火道,“我冒昧地問一句,既然常總監你跟郗律師吵架了,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跟郗苓在一起了?”
常欽:“……”
郗苓:“……”
倆人不約而同地瞪向他。
Vincent像被兩盞上千瓦的燈泡直直照着,很快就大汗淋漓,他連忙舉手投降:“我開玩笑的,開玩笑,看氣氛這麽沉悶,調節下氣氛,你倆至于這麽虎視眈眈的麽……”
倆人同時哼了一聲,重回先前狀态。
結果又剩Vincent一個人左右為難。
半刻鐘後,救星般的蔣立達率先到達會議室,Vincent感激涕零地看向對方,第一次相見,Vincent直覺“晨曦”公司的大老板竟然如天使般光芒萬丈。
“郗律師,好久不見。”蔣立達先沖郗苓點點頭,禮貌周全地打了聲招呼。
郗苓起身與對方握手,嘴角微微揚起,波瀾不驚的瞳仁內看不出任何情緒。
“這位就是,葉總的公子吧?”蔣立達看向Vincent,笑臉相迎道。
Vincent也起身與對方握握手。
“想不到令公子如此年輕就才華橫溢,正是後生可畏啊,哈哈哈。”蔣立達笑呵呵地說。
“哪裏哪裏,蔣總您過獎了。”Vincent謙虛道。
“你們再等一會兒,張局馬上就到。”蔣立達看向衆人說道。
“張局”這兩個字就像一記悶雷,炸的常欽跟郗苓兩個人瞬間面色發白,紛紛不自覺地換了個坐姿。
郗苓就算低着頭,也能感受到,蔣立達在說這句話時,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多意味深長。
而常欽,藏在桌下的那只手,早已狠狠攥緊了拳頭。
作者有話要說:
記者:郗律師,對于你一跟常欽吵架,讀者大多站你這邊這一現象有什麽想說的?
郗苓:謝謝大家對我的厚愛,我會用更多的日常來報答你們。
記者:是什麽樣的日常呢?我們表示很期待。
郗苓:就是,日常。
記者:什麽?
郗苓:每天都日常欽。
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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