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七十六

此話一出,全場一片嘩然。

其中最震驚的,自然非當事人常欽莫屬,他呆若木雞地看向筆直站在正對面的郗苓,而後者,在口齒清晰地說完最後一個字後,也不躲不避地,與常欽四目相對。

意外、憤怒、不甘、隐忍,通通在這兩雙明亮目光相交的一瞬間,一觸即發。

常欽的呼吸越來越粗重,重得渾身跟着忍不住顫抖,連心髒撞擊胸膛的節奏都能感受地一清二楚。相比常欽顯而易見的情緒爆發,郗苓卻淡定許多,或者說,這對他來說似乎跟自己壓根無半點關系,他面無表情地與常欽對視了片刻,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坐回原位。獨剩下常欽那雙由不解轉為兇狠的目光,仍然一眨不眨地黏在原處,執着地不肯收回,看向那張線條分明的側臉,心髒一點一點地抽搐。

坐在常欽身旁的蔣立達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自己剛剛在會議前跟葉世兆把常欽誇得天上有地下無,這一刻就被狠狠打了臉。

“是這樣的,”見衆人一臉困惑,葉世兆面帶微笑,耐心地解釋道,“我知道,常總監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設計師,但是,葉氏集團的建築和室內設計有我們自己獨特的标準,公司也有專門指定的設計師,所以,我們非常高興能跟‘晨曦’公司合作,但是在設計方面,我還是希望能夠沿用以往的傳統,望蔣總能夠見諒。”

說完,沖蔣立達充滿歉意地點點頭。

話已至此,蔣立達也不好再說什麽,他張了張嘴,最後一個字也沒說,微笑着表示支持葉總的決定。

後面的時間裏,只剩常欽一個人全程黑臉到會議結束,葉世兆的一句話,讓他從一個站在焦點中心的設計師瞬間跌落為無關緊要的看客,個中冷暖,只有他自知。

好不容易捱到會議結束,散會後,大家都忙着整理滿桌的文件,常欽覺得尴尬異常,走得早顯得自己沒肚量,走得晚生生被路過的人笑話,只好埋頭收拾手上的東西,恨不得找道地縫鑽進去。好在人人都在專注自己的事兒,對葉世兆的決定,除了常欽自己,大家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只有蔣立達,臨走之前,他在常欽的肩膀上重重地摁了一下,附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在車上等你。”

常欽點點頭,這才擡起眼皮,眼睜睜地看着郗苓與葉世兆邊走邊談,并肩走出會議室,Vincent則乖順地跟在倆人身後。

葉世兆日理萬機,參加完下午的會議,他就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個應酬,郗苓和Vincent一直将他送到大門外,待葉世兆所乘坐的專車開走後,他背手揉了揉發酸的後腰,與Vincent一道走回公司大樓裏,每邁出一步,他都微微皺一下眉頭,為避免被人看出異常,他只能強忍住疼痛,走得若無其事。

他與Vincent站在透明的觀光電梯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電梯到達方才開會的樓層,“叮”地一聲響,光可鑒人的不鏽鋼門向兩邊縮進,Vincent臉上還挂着意猶未盡的笑容,一轉頭,突然對上一張戾氣十足的臉,一雙眼睛紅得像是要殺人,Vincent急忙收回笑臉,怔怔地說了句:“常欽,你還沒走?”

常欽卻自始至終都未看向他,目光越過Vincent挺拔的身型,一寸不差地釘在後面那個身着白襯衣的男人身上。

氣氛瞬間凝固,原本萦繞在這四方空間裏的和諧氛圍蕩然無存,電光火石間,氣壓降至冰點。

Vincent受夠了總是夾在倆人間無法進退的尴尬處境,識趣地越過常欽,一腳邁出電梯外,沖仍舊留在電梯裏,一動不動的郗苓說道:“我先回辦公室,等會兒再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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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苓輕微地點了點頭,雙唇抿得死緊。

電梯門緩緩合上,門外的人大力拍向摁鈕,“啪”地一聲,門再次開啓,常欽一聲不吭,視線牢牢地黏在郗苓蒼白的臉上,擡腿埋進電梯裏。

想也沒想,他直接摁了頂層的數字。

電梯馬不停蹄地帶着倆人一路往上,身後的陳設在透明的玻璃外向下飛馳。

常欽久久地嘆了口氣,兇狠的眸子有了些許緩和,他盡量壓住脾氣,沖郗苓柔聲道:“我們聊聊吧。”

郗苓想了想,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空無一人的寬敞平臺上,風刮得肆虐,兩個人身上的襯衣西褲都被吹得鼓脹如帆,一頭黑發被立馬變成亂毛。

鬼使神差地,常欽竟然想起剛和郗苓重逢那會兒,對方要求自己帶他去工地,剛一到達那荒涼的茫茫廢墟上,也是這樣的狀态,滿頭亂發,被風沙迷了眼。

一眨眼,竟然已是三年之前。

那時候,他跟郗苓還不熟,交談之間都帶着彬彬有禮的恭敬,那時候,他壓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會對眼前的這個人動心,不僅賠上愛情,還賠上了所有抓不住的可能。

“你究竟想怎麽樣?”在嗚咽的北風中,常欽開口問道,話一出口,就被風吹得四分五裂。

“這是葉總的決定,你也聽到了。”郗苓平靜地說。

“別跟我裝腔作勢,就算是葉總的決定,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出現在這個項目裏,還不是你郗律師一句話的事兒。”常欽恨恨地說,像是突然想起什麽,突然又痛定思痛道,“一樣的道理,你想把我撇開,同樣也是一句話的事兒”。

事實太過殘酷,常欽說着這幾個字,尾音甚至帶上了輕微的顫抖。

郗苓經不住他如利刃般的視線,別開目光,把焦點對向不遠處一座高樓頂端的避雷針上。

“常欽,你為什麽一定要摻和進來?”半晌,他挫敗似地說道。

“你什麽意思?”常欽皺眉道。

“我想盡了一切辦法,避開你,可是你為什麽?”郗苓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他重又看向常欽,洩憤般地怒道,“為什麽,你要死抓着我不放?”

“……”常欽久久不能言語。

為了得到這個項目,他想盡了各種辦法,拜托蔣立達,讓蔣立達替他在股東面前說好話,又跟蔣立達一起出差與張名遠交易,甚至不惜放棄黃堪特意留給他的高薪職位,他費勁千辛萬苦,所做的一切,不過想給對方一個驚喜,他不求郗苓能多崇拜自己,只希望他聽到這個結果,能夠讨得他一笑就夠了,可倒頭來,什麽都沒得到不說,竟然白白招致這莫須有的厭惡。

“你知不知道之前我費了多少力氣,避免把你卷進來,可你倒好,我越躲,你越要闖,你究竟是為什麽?難道咱們每天住在一起還不夠麽?非得要把工作也牽扯到一起,擡頭低頭全是我這個人,你不厭麽?”郗苓質問的聲音越來越大,同時,常欽的雙拳也攥得越來越緊,骨節間,能看見森森的白骨。

想在心愛的人面前證明自己,這是每個男人與生俱來的脾性,不否認,他一心要把自己卷進來,就是想跟郗苓共同完成一個項目,就像合作文化村項目時那樣,讓對方看自己在ppt前大展宏圖的樣子,看他手舞足蹈地盡情發揮內心的巧妙構想,最後在滿屋的掌聲中,信心爆棚地看向下面那個人,看他眼睛明亮地望向自己,嘴角挂着既崇敬又驕傲的微笑。

單純只為了朝夕相處,常欽還不至于幼稚到如此。

常欽冷笑一聲:“我知道了,原來你喜歡看我當個白癡,被你蒙在鼓裏,然後再被你利用,我不僅一無所知,反過來還得讨好你,感激你,恨不得掏心掏肺給你,吻着你說謝謝你護我一世周全,原來你喜歡這樣的我。抱歉,郗律師,讓你失望了,你太不了解我這個人了,你越要隐藏,我就越要挖掘,哪怕事實醜陋不堪,我也不想因此蒙蔽自己,白白被你當顆棋子。”

常欽冷冷地道出每一個字,就像一道道寒冰,瞬間将郗苓凍住,內心冰涼一片。

“從頭到尾,你都是一直這樣看我的。”郗苓心痛地念道。

“不然你想讓我怎麽看你?事到如今,我還能夠怎麽看你?張名遠的事兒、周永的事兒,你說,你要我怎麽看你,啊?”常欽怒喝一聲。

“周永的事兒,把你卷進去是我不對,但是我既然能把你拉進去,就能把你完好無損地救出來。”郗苓理直氣壯道。

常欽啞然失笑:“是啊,是啊,你郗律師多能耐啊,這件事兒我真得好好感謝你,不是麽?”

郗苓凝神半晌,突然幽幽地沉吟:“你從來都不相信我,我也沒什麽好解釋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把你卷進來,我把周永弄進監獄,張名遠已經對我起了戒心,他不可能會放過我,不知他從何打探來我在葉氏集團謀事的消息,剛一得知葉氏集團有意開展酒店項目,他就想盡一切辦法攬下這個項目的審理權,并暗中把‘晨曦’也扯進來,我不知道,他跟蔣立達之間究竟達成了怎樣一筆交易,讓他就算明知道會被人舉報的風險,也要‘晨曦’中标,而他牽扯進了‘晨曦’,不可避免的,肯定就會把你也卷進來,有了你的牽制,張名遠便高枕無憂,因為他知道,礙于有你在,我不敢太張狂。”

常欽越聽越不對勁兒,他蹙緊眉頭,一字一句地問:“什麽叫有我在,你就不敢太張狂,原先,你究竟想幹什麽?”

郗苓望進對方深邃的瞳仁裏,面無表情地搖搖頭:“我還沒有想好。”

常欽微眯着眼,向前跨近一步,咄咄逼人道:“那麽文化村項目,你本來究竟想如何?”

郗苓嘆口氣,妥協道:“我原本計劃先誘使周永重蹈覆轍,在材料上動手腳,他這個人貪欲心重,只要稍一蠱惑便會動搖,而他這麽多年之所以一直敢這麽明目張膽,就是有人在上頭罩着他,他上頭的關系錯綜複雜,張名遠是那肮髒利益的受益人之一,周永洗黑錢,張名遠的戶頭肯定也不幹淨,只是他極為謹慎,壓根沒法讓人抓住他一絲把柄,我偷偷在他身旁蟄伏了這麽多年,也沒能夠找到實質性的證據,所以,我只能變被動為主動,只要把周永的事情鬧大,張名遠就算再小心翼翼,也不可能撇得清清白白。”

“你打算怎麽鬧大?”常欽問。

郗苓心虛地觑了他一眼,很快又調開視線:“我本打算,在剪彩儀式那天,将周永私吞公款的證據公布于衆,還有,張名遠在背後跟他沆瀣一氣的事實……”

常欽倒吸一口冷氣,不可置信道:“你竟然……原來你打算在抹黑文化村項目的基礎上,跟所有到場媒體賭上一把,因為你沒有張名遠貪污的實證,妄想靠媒體的輿論,最終挖出他背後的黑暗交易,對不對?”

郗苓不置可否,對向常欽犀利的目光,點點頭。

“你……”常欽苦笑兩聲,忽然覺得這一切都那麽荒唐可笑,“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為了這個項目,傾注了多少?我辛辛苦苦奔波三年,終于能将這個完美答卷展現給世人時,你卻早就準備好了一大盆冷水,給我兜頭澆下?”

郗苓輕嘆口氣,沒有說話。

常欽笑着搖搖頭:“這樣看來,我還得感謝那個小賊,因為他的突然出現,才打破了你的計劃,是麽?”

郗苓笑笑:“張名遠一直防着我,為了不讓我有任何異常舉動,他想辦法在學歷的事情上污蔑我,從而讓我原先從事的那家律師行有理由開除我,但是,沒用的,就算他能夠讓我不出現在剪彩儀式上,我也早就準備好了說辭,在儀式開始之前,提早透露給媒體,他一樣當場顏面盡失。”

“因為突然失竊,你苦苦埋的線提早暴露,為了救出我,你只好把黑鍋全都丢在周永身上,周永被抓進去,剪彩儀式上暴露張名遠的劣跡就站不住腳,所以,你一切的計劃都失敗了,不僅如此,你讓原本光鮮亮麗的宮殿變得低劣不堪,高昂的黑檀木換成低價人造板材,雖然我們已經全力将破損的面板修複,可是那方圓幾百裏的場景,古殿一座接一座,本該是上等的配置,如今卻變得不倫不類,我的心血,我的方案,全因你的私心,統統毀于一旦。”常欽幹澀地笑起來,喉頭突然又刺又疼,再道不出一個字。

“我從來就不覺得,把老百姓的血汗錢放在這種公共項目上有多麽大的必要,那宮殿不是給人住的,你用最昂貴的木材将它們打造成黃金宮,也沒辦法為任何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抵禦溫暖,或許你會覺得我異想天開,就算這筆錢被收回,也不一定能夠造福市民,但是,你的任務是還原歷史,而不是靠百姓的錢,去構造一個拜金的游園。”

常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眶越來越紅,“原來在你眼裏,我也跟那貪得無厭的周永一樣,用百姓的錢包裝自己,只不過,他包裝的是他的私人生活,而我,卻是自己的名譽,是麽?”

郗苓被他看得避無可避,喉結上下滾了一圈,許久後,慢悠悠地吐出一句:“是。”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呼呼的風聲在倆人耳畔掠過,不遠處的欄杆邊,懸挂的廣告牌變成一只擂鼓,被無形的棍棒敲擊地啪啪作響。

郗苓直直地審視常欽早就扭曲的表情許久,突然打破沉寂,問道:“常欽,你恨我麽?”

“我不恨你。”常欽簡單地回答。

這個答案顯然出乎郗苓意料,他正要張嘴再問,只聽對方冰冷地繼續說道:

“我恨我愛你。”

這一刻,郗苓的胸腔也變成了擂鼓,被包裹在裏面的心髒撞擊地砰砰響。

“對不起,傷了你這份真心。”他輕聲說道。

“不用對不起。”常欽立馬接口,無所謂地回答,“這點感情,我還賠得起。”

郗苓心領神會,勾起唇角,淡淡地說:“那就好。”像是想到了什麽,他輕笑一聲,又加了句,“很快,你就會不恨了。”

說完這幾個字,他轉過身,一步步朝樓梯口走去。

呼嘯的北風中,郗苓的步履有些蹒跚,他遲緩地走進那黑黢黢的樓道裏,西裝褲管被吹得鼓脹如帆。

常欽留在原地,不錯眼珠地看向那漸行漸遠的背影,心随着對方的步子,裂成一片又一片。

事到如今,他至始至終都沒有抓住過那個人。他們兩個人的關系,好像永遠只能這樣,剛有過溫存,轉眼就稍縱即逝。

昨晚,他借着酒意,把對方摁在身|下為所欲為,本以為,對方既然能容忍自己的胡鬧,也就是變相承認想要與自己重歸就好,只要能回到從前,常欽可以不計前嫌,兩個人相敬如賓,好好過完下半生。

結果。

常欽自嘲地笑笑。

結果,一直一直以來,都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而已。

可悲的是,無論對方如何踐踏自己,他就是,放不下。

郗苓這個人,就跟他萬年捂不熱的體溫般,永遠若即若離。

郗苓用盡畢生的毅力,強壓住滿身的疼痛,艱難地邁進樓道裏,剛一在牆後消失,他便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癱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背靠在粗糙的牆面上,大口喘着粗氣,額頭直冒冷汗,擔心常欽随時會尾随而來,他不敢多呆,稍緩沖了片刻便急忙站起身,直接用手扶住腰,一瘸一拐地挪到電梯前。好不容易邁進電梯後,他給Vincent打了通電話,告訴對方自己身體有些不适,提早回家了。

Vincent一聽到郗苓說身體不舒服,就擔心地要沖過來找他,立馬被郗苓三言兩語給截斷,然後毫不顧情面地掐斷電話,一路來到地下停車場,開車回家。

許是開會開得太久,又吹了一陣冷風,下|身越來越疼,刺激地他神情有些恍惚,行駛在車水馬龍的下班路上時,甚至差點跟前一輛車追尾,郗苓情急之下猛踩剎車,伸腿的力度過大,不小心扯到昨夜被傷及的地方,一股溫熱的液體很快從大腿根部流出來,凝結在西裝褲上。

幸虧車裏沒人,否則被人看到他這樣豈不得笑死,堂堂一大男人,竟然也會來“姨媽”。

郗苓被自己羞紅了臉,一路把車開進自家車庫,好在他提早下班,這個點車庫裏沒有人,他身上的西褲又是深色,那道羞恥的痕跡不會被人發現,他匆匆鎖好車門,咬牙強忍着劇痛,三步兩步沖進電梯裏。

到家後,他迫不及待地沖進洗手間,兩三下除掉褲子,果然,右腿大腿根部一直到小腿肚上挂着一條細細的血絲,被地下停車場的穿堂風一吹,早已經幹涸。

他不知道常欽究竟用了多大的力,前一夜的傷竟然過去了一天都沒好,他嘆口氣,把弄髒的褲子丢進洗衣機,然後翻出一瓶消炎藥吞了幾顆,又找出一管消炎膏藥,壓下一陣接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恥辱,除去內褲,用指尖勾起一點透明的膏藥,探進那處疼得好比火燒般的地方,慢慢伸進去,把藥物塗抹其中。

灼燒般的疼痛一觸及冰涼的藥體,不适感立馬消逝了幾分,郗苓大口喘着粗氣,額頭和背脊均已大汗淋漓,好不容易處理好傷口,他癱坐在地上,痛苦而又絕望地低吟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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