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唇槍

太後推遲了宣召, 名為體諒, 實際卻是令穆辭獨特了起來, 別的妃嫔入宮隔天都是老老實實去請安,穆昭儀卻如此不同, 聽說頭一夜侍寝, 皇上竟下令将昭陽宮布置得如同新房一番, 令男妃們狠狠酸了一把。太後此舉簡直為穆辭拉穩了仇恨, 三宮六院, 但凡能在太後面前露臉的全都湧去了長樂宮,都想趁着穆昭儀請安之際,親眼目睹這令皇上與太後都另眼相待的人。

“昭儀, 長樂宮人多, 此去千萬當心……”

王星仁再機靈也沒經歷過這陣勢,只能讓穆辭警醒一些,此外昭陽宮一收到消息他便往皇帝處遞了信。也不知皇上到底會不會親臨長樂宮,把昭儀與他撈出來。

王星仁擔憂不已, 穆辭卻在挑選衣物,這一趟必定是鴻門宴, 穆辭既決定留下來做宮妃,太後宣召不能不應,得先換上昭儀品階的正式宮裝才行。

他的衣飾, 葉安早裝了幾大箱送了過來, 都是上好的料子制成, 各色皆有, 穆辭以前多是穿得素淨利落,去見太後卻不行,在一衆花裏胡哨很有葉小安風格的衣袍中,選了一件象牙白繡紅紋的錦袍。

穆辭自己動手更衣,以白玉簪束發,王星仁捧了花钿過來,穆辭想起葉安這幾日非要帶着,樂此不疲,不由勾唇一笑,仍是撿了之前的紅蓮貼上。

王星仁搜腸刮肚,記下贊美的話若幹,皇上讓他呆在昭陽宮,還交代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差使,就比如要他記下穆昭儀每日的穿戴,還要有不重樣的贊美,定期彙報給皇上。

王星仁私心覺得,皇上對昭儀已不僅僅是寵,而是昏了。

收拾妥當之後,穆辭便在王星仁陪同下前往長樂宮請安。

太後、數位男妃都已在等着了。

穆辭一絲不茍地跪下行禮,動作如行雲流水,挑不出一絲錯。

然而太後卻未叫他起身,穆辭乃習武之人,多跪一會兒本不算什麽,只是當着衆妃嫔的面,太後的為難之意再明顯不過。

太後喝盡了一盞茶才道:“既已入宮,當盡心侍奉皇上。不可生出驕縱之心。”

穆辭颔首叩謝。

太後也算出了選秀那日的惡氣,命穆辭起身擡頭,見他平靜自若、寵辱不驚,心裏倒有幾分贊嘆,一想兒子肚子裏可能已有了龍嗣,太後不便再當衆挑刺,給穆辭指了一處座。

穆辭入宮之後,哪個宮都沒拜訪過,并不識其他妃嫔,太後讓坐他便坐了,只是才剛坐下,離得近的一位男妃便朝他笑了笑,這差不多也是個與葉安年紀相仿、豐神俊朗的少年,眉間點了一朵飄逸的流雲,着的是湖藍紗袍,袖口與腰帶處繡着叢叢墨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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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屋子的人看向他的眼神中都透着算計,唯獨這少年有幾分友好,穆辭點頭示意,身後的王星仁心驚膽戰道:“昭儀,這一位是溫婕妤。”

葉小安若是在場定要捶胸頓足,這幾日一見到阿辭哥哥淨想着讨肉吃,忘了介紹好搭檔然妹了!

穆辭還不清楚溫子然是他來之前的寵妃,溫子然卻知道穆公子,一個不知,一個無心,一時間,兩位寵妃無比和諧。

太後刻意把這二人放在一處,明顯就有看戲的心思,前來長樂宮看熱鬧的男妃們心照不宣,穆昭儀是何性情他們尚不了解,但是溫婕妤素有狂妃之名,八成是按捺不住的,他們就等着看溫婕妤手撕穆昭儀的大戲呢。

誰讓皇上之前除了對溫婕妤另眼相待,已很久沒再召幸過別人,即便是背景強大的喬楊二妃,一個無寵多時,另一個至今還待在寝殿中不出來,男妃們一度以為穆昭儀也是來坐冷板凳的,畢竟連個妃位都未能混上,尚不及喬楊二妃,誰知人家一出場直接便能與溫婕妤平分秋色了!

皇上對穆昭儀上心得不行,聽說光昭陽宮的擺設都是親自挑的,這殊榮就連溫婕妤都沒有過,勢頭直逼已逝的蘇皇貴妃。且失憶之後一度不想生孩子的皇上竟在選秀時公開表示想和穆昭儀生孩子,男妃們嫉妒得快冒煙了,若他們是溫婕妤,他們也坐不住啊!

可是等了又等,溫婕妤竟一點都不生氣??

溫子然心定氣閑搖着一柄象牙扇,他不止不生氣,心情還好得很,太後與其他男妃的想法他很清楚,他不過是個假寵妃,如今真寵妃來了,他自然不會去擋穆公子的道,想把他當刀子使,并不容易。

男妃們等得久了有些尴尬,只是太後未發話他們也不好貿然告退,更不敢跳出來向穆昭儀挑釁,畢竟穆辭作為三公之子的身份擺在那裏,大部分男妃除了暗搓搓的羨慕嫉妒恨,并不敢直接做點什麽。溫婕妤巋然不動,而位份高的幾位,原也有這樣那樣的顧慮,怕惹得皇上不快,他們皆期待其他人先一步發力,結果意外地竟無一人出手。

就在此時,承明宮楊妃到了。

衆妃眼前一亮,楊妃脾氣不算好,位份又高,若是由他打個頭,來踩一踩穆昭儀也是好的。

楊舒玄禁足已久,本來已可以解禁了,奈何前不久染了風寒,太後就勢又延長了他待在承明宮養病的期限,只是穆辭剛入宮就如此得寵,太後以前打壓楊妃,如今卻不得不放楊妃出來平衡穆辭。

楊舒玄今日由兩名內侍扶着入殿,依舊是一襲豔麗的紅衫,但是每走一步都要喘幾聲,白皙如玉的臉如今抹了厚厚的一層脂粉來掩蓋病容,曾經神采飛揚的鳳眸變得渾濁無神,不過數月未露面,便形銷骨立,身上還有一股濃重的草藥味,看來是真的病得不輕。

楊舒玄十分艱難地跪下行禮,太後一看都這樣了,何處還能争寵,只得讓他暫且坐到一旁休息。

“楊妃,可好些了?”

楊舒玄這副病鬼的樣子,太後心裏也有些後怕,太醫保證并不過人,他才解了楊妃的禁。

楊妃氣若游絲道:“多謝太後。臣卿已好多了。只是不能侍奉皇上,心中愧疚。”

楊妃可算開了個頭,李貴姬笑着道:“如今皇上有穆昭儀陪伴,咱們都能放心了。聽聞穆昭儀允文允武,曾得先帝多番贊賞,臣卿好生羨慕,咱們幾個加起來,恐怕都不如他呢……”

“是麽?”

太後意味不明地看了李貴姬一眼,李貴姬立刻将頭垂了下去。

他故意提起先帝,就是想讓人都知道,穆辭當年也可算是應選之人,就算後來請旨戍邊沒能入宮,也有勾引先帝與皇上之嫌,有了這個污點,文武雙全又如何,為了皇上的名聲,太後定會收拾穆辭。

李貴姬只等太後出手,穆辭卻已起身,笑着對太後道:“當年先帝開文試武試,準天下男子參與,臣卿僥幸得了魁首,先帝問臣卿有何願望,臣卿夙願是征戰沙場,先帝愛民如子,準臣卿所求,臣卿對先帝感激涕零。”

穆辭善戰,洞察力一流,宮廷中的勾心鬥角,在他看來不過都是些雕蟲小技,李貴姬話語暧昧,無非就是想攀扯他與先帝,穆辭也不藏着掖着,不過寥寥數語就把當年之事都解釋清楚了,反而顯得李貴姬小人之心。

“……确是如此。”太後點頭道:“穆公子當年之才華,孤在深宮也聽說過。”

太後面色有些不善,卻未發作穆辭,李貴姬暗暗心驚,太後故意推遲召見穆辭,不就是為了給穆辭一個下馬威,為何他抛出去的橄榄枝,太後卻不接?

他自以為了解太後,殊不知,太後此刻對他的厭惡遠勝于穆辭,李貴姬這點手段,在太後眼裏是不夠看的,若只涉及穆辭,太後樂得作壁上觀,可是李貴姬不該把先帝攀扯進來,再者,穆辭已是皇妃,若先帝與他真有什麽,不也把皇上扯進來了嗎,太後恨不得當場給李貴姬一個耳刮子,誰給這人的膽子,敢給先帝、皇上潑髒水!

太後直接道:“先帝愛才,乃我大魏之幸,爾等須謹記自己身份,不可妄議先帝。”

太後并未明言,只向李貴姬投去警告的一瞥,李貴姬吓得冷汗直流,他、一時失策竟犯了太後忌諱,太後這話是說給他聽的,要他謹記身份……

他是何身份,不過奶娘之子,得了太後提拔才能得到如今的位份,從頭到尾皇帝對他有沒有過寵,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李貴姬跪下,結結巴巴道:“臣卿失言……請、太後恕罪。”

太後置若罔聞,只顧與其他妃嫔說話,便任由他一直跪着。

沒人叫李貴姬起身,也沒人管他。

穆辭都有些同情此人了——蠢得無可救藥,妄圖通過太後打壓他,可也得先看清楚,太後究竟會不會幫忙。

同情歸同情,對于送上門的敵人,他卻不會手軟。

“穆昭儀。”

喬妃突兀地站了起來,穆辭擡首望向此人,喬雲霆朗朗道:“不瞞你說,我也曾聽過你的名頭,甚至對你心存敬佩。只是我有一個疑問,還請你答複一聲……”

喬雲霆道:“既然你一心戍邊,為何突然又回來做男妃?記得太傅之子穆離才是應選之人。”

穆辭的視線落在喬雲霆腰間的金劍上,道:“你又是因何入宮?”

喬雲霆理所當然道:“我乃三公之子,按例當入宮侍奉。”

“我亦是如此。”穆辭微微一笑:“此舊例,并未指明究竟是誰,穆離因故不能入宮,我辭去官位,代他全此舊例,太後與皇上皆準了,莫非你仍覺得有何不妥?”

喬雲霆呼吸一滞,仍執拗道:“可是你年歲已過,本不該入宮的……”

楊妃咳嗽着笑道:“喬雲霆,你還真是個拎不清的廢物,蘇皇貴妃不也長了皇上數歲?”

楊妃似在斥罵喬妃,言下之意卻是,皇上格外鐘愛年長的男子,不過是把對蘇皇貴妃的寵愛挪到了穆辭身上。

妃嫔們一下子變得靜默,太後一時間也想起皇帝曾為了蘇卿淮頂撞于他,再聯想穆辭入宮時皇帝的言行,太後的神情變得微妙起來。

楊妃比李貴姬聰明,知道太後不喜蘇妃,穆辭已是衆矢之的,若讓太後把穆辭與蘇妃視為一類人,穆辭往後的日子絕不會好過,蘇妃早逝,可不就是如此?

楊妃提及蘇卿淮,已觸怒了穆辭,穆辭眼中冷意一片,漠然道:“那又怎樣?我入宮,終究是我陪在君側,前人如何,與我并無關系。”

穆辭冷冷看了楊妃與喬妃一眼,道:“與其成日想着如何貶低別人,倒不如反思一下,為何自己入不了皇上的眼。”

喬雲霆、楊舒玄:“……”

一直圍觀熱鬧的溫子然心聲:穆公子怎麽比我還狂?!

喬妃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沖動之下竟失聲道:“休要胡言,我這金劍,便是當初入宮時皇上所賜,與我相比,你又有什麽?”

穆辭淡笑,已不與他多言。

喬雲霆以為這便震住了穆辭,突然間他見到對方腰間玉帶上挂的一只赤金镂空的荷包,上面雕刻的紋路他從未見過,論手藝他卻識得。如此精致怕是帝用,自古荷包都是定情之物……

喬雲霆一下子啞口無言,他知道與他相比,對方有什麽了。

他只有一把作為例行賞賜的金劍,而對方擁有的,卻是帝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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