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程陽升的雙手發抖,慌亂地繼續往上翻。

那些對話毫無止盡似地出現在他眼前,他自言自語般朝着沒人回覆的通訊器發了一條又一條的留言,每一條的留言都朝着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訴說着濃烈的愛意與思念。

“木木,今天是你離開的第一天,我什麽都沒有了。”

一陣陣劇烈的疼痛,混亂的精神力雜亂無章地在程陽升的身體裏四處亂竄着。

無數畫面在他的腦海中閃過,木木死去的那一日……空無一人的墳場……俞本不屑的笑容……俞家夫婦虛僞的神情……那些他最恐懼最痛恨的場景一一出現,強迫他挖出他不敢面對的真實。

他不必再和誰求證,因為他全想起來了,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是程陽升,那個失去愛人的程陽升。

床上的俞木仍沈沈睡着,程陽升看着他與木木幾乎一模一樣的睡臉,害怕得渾身顫抖。

他想忘記,可這四個多月來發生的種種卻絲毫忘不了,他與他最恨的人日日夜夜相處在一起,那些笑語,那些夜晚裏的抵死纏綿,那些對于新生命的期望……程陽升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忍不住沖進廁所,抱着馬桶吐了。

他把晚餐都吐了出來,吐完了還不夠,他又伸手進喉嚨裏繼續催吐自己,彷佛把自己和俞本一起吃的東西都吐出來,他便能把所有事忘掉。

可他怎麽忘得了?他背叛了他的木木……

程陽升吐不出來了,那些東西就如同他的罪刑一般早已深深融入他的身體,再也無法與他分離。

“木木……”程陽升癱坐在地上,無助地哭了。

程陽升的精神力已經徹底恢複了,他感受到有人走近了他。

擡頭,他最痛恨的人正站在門邊,擔心地看着他,問道:“陽陽,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為什麽這人還要學着他的木木說話的聲音……

程陽升紅着眼,哭着道:“你這個騙子,你不要假裝是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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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人瞬間蒼白了臉,張着嘴想說話,卻又沒發出聲音來。

“你為什麽要騙我?你就這麽想要取代木木嗎?害死他還不夠,還要假裝是他!”程陽升喊道,“我告訴你,你這個人渣永遠無法成為他!”

“我是俞木,我沒有騙你……”

“還要說謊!”

“我真的是!我也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我明明死了,可有一天我在俞本身上醒來……你不信嗎?我可以告訴你我們以前發生過的事,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俞木慌亂地講着自己和程陽升相識時的種種,無論是在樓梯間裏程陽升問他的問題,還是他第一次借給程陽升的漫畫,他能想到的事情他全說了,他以為如此一來程陽升便會相信他。

然而程陽升從頭到尾只是神情厭惡地看着他,一聲不吭。

為什麽程陽升還不相信他?這不是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事情嗎……

“陽陽,你不相信我嗎?”

“相信?”程陽升幹笑幾聲,“你忘了嗎……你曾經用精神力撷取木木的記憶……你忘了嗎?”

俞木瞪大了眼,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恐懼。

“你撷取木木的記憶,還想要假扮成他,這不是第一次了。”

什麽時候的事情?俞木慌了,他的記憶裏沒有關于這件事的任何片段。

前世他只是個普通人,完全不懂得精神力是怎麽一回事,程陽升在他面前也從來不提這些。至于弟弟,俞木直到重生後才明白當初自己之所以會傻傻地跟着弟弟上車,全都是因為受到了精神力攻擊。這樣的他,又怎麽會知道弟弟曾經用精神力對他做過什麽?

此時他聽程陽升一說,先前他不敢細思的問題又一次浮現。

他真的是俞木嗎?或者他只是那個自我催眠的俞本,催眠使他以為自己其實是那個死去的俞木?

俞木先前做好的種種打算全在這一瞬間失效,他知道自己再怎麽辯解程陽升也不會相信了,更何況現在他連自己都懷疑起自己來。

然而他仍是抱持着最後一絲希望,哀求道:“陽陽……至少你能明白,我是愛你的,只有你的木木才會愛你……”

聽了他的話,程陽升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直直地盯着看着他。

程陽升要相信了嗎?俞木的心中又升起了一點溫暖,他的陽陽一定會相信他,陽陽這麽聽話……

“只有木木可以叫我陽陽。”程陽升搖頭,聲音厮啞,“你沒有資格這樣叫我。”

俞木渾身脫力,再也站不住,癱坐在地。

他看着程陽升從他身邊走過,過度的緊張和強烈的情緒波動使他的肚子開始一陣一陣的疼痛。

“我要走了。”程陽升拿起他收拾好的行李,又拿起了木木的那臺攜帶式通訊器,小聲道,“這是木木的東西,你不要亂拿。”

俞木的疼痛加劇,他按着肚子,壓抑道:“我肚子痛……陽陽,我肚子痛……”

他知道程陽升最怕他有一點不舒服,只要他一說,程陽升一定會留下來……

聽到俞木的哀求,程陽升正要離開的腳步果然稍稍一停。然而他站在門邊,隔了片刻,才低着頭小聲道:“……孩子打掉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俞木再也無法克制,失控地哭了出來。

“爸爸沒有不要你……寶寶不要害怕……爸爸沒有不要你……”慌亂中,俞木反覆地喃喃自語,像是要安撫肚子裏的孩子,又像在做無謂的自我安慰,“爸爸只是心情不好,沒有不要寶寶了……”

說到最後,俞木再也無法繼續欺騙自己,無助地掐着自己。

另一邊,程陽升雙眼無神地走在樓梯間。

以往他和俞本起了矛盾時,他總是一肚子火。可此時此刻,他叫不出,也吼不出,彷佛失去了生氣的能力。

……他又有什麽資格生氣?以前他還能理直氣壯地恨着俞本,而現在的他正是共犯。是他自己背叛了木木,全是他自己做的。他再也沒有為了木木出氣的資格,他就是一個惡心的背叛者。

程陽升徹底清醒了,鹵豆腐也醒了。

雖然木木從未擁抱過它、甚至也看不見它。可那些年來它看着木木,早知道程陽升和木木是它唯一的主人。

清醒後的它不像程陽升那般有着強烈的自責,它只是憤怒,排斥一切不屬于木木的外來者。

像是小短腿。

小短腿原本抱着鹵豆腐的大尾巴睡得香甜,突然它懷裏的大尾巴被抽走了,它一下跌到地板上。

它迷迷糊糊地想找回鹵豆腐的大尾巴抱,可它找不到鹵豆腐的大尾巴,只觸碰到了鹵豆腐露出的犬齒。

睜開眼,鹵豆腐兇狠地盯着它。

它還沒睡醒,一看到鹵豆腐醒了,還以為鹵豆腐想要玩游戲,連忙爬了起來,笑眯眯地準備一起玩耍。

然而鹵豆腐不再像過往一般親昵地舔舔它,或是銜着它到處跑,而是直接撞開了它。

小短腿矮矮圓圓的身軀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它摔得頭昏眼花,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麽事了。它以為鹵豆腐只是不小心,于是爬起來,笑眯眯地又湊了過去。

鹵豆腐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撞開它,喉嚨間發出威脅的低吼。

又被摔得頭暈眼花的小短腿迷糊了,鹵豆腐向來對它很好很好,怎麽可能這麽不小心……稍稍一想,它明白了,鹵豆腐一定是心情不好,它得趕緊安慰鹵豆腐。

小短腿顧不上自己被摔痛了,掙紮着爬起來,努力露出笑容,想趕緊過去抱抱它最好的朋友。

只是它還沒碰到鹵豆腐,又一次被鹵豆腐撞開。

它不死心,仍是爬了起來,笑着湊過去。

一次比一次撞開的力道大,可小短腿不怕,它只怕鹵豆腐不開心。

然而最後一次,它實在痛得爬不起來了,只能癱在地上,盡力想朝鹵豆腐笑。

“走了。”程陽升的聲音傳來,小短腿從自己低矮的視線中看見程陽升的腳。

它一見是程陽升,即使痛得受不了,仍是努力爬了起來。它知道,程陽升最疼它,只要程陽升抱抱它它就不痛了。

它勉強站起,伸出又短又小的手,想讓程陽升抱。

可程陽升只是站在原地,沒有上前一步。

它不解地擡起頭,正好對上程陽升冰冷而毫無生氣的視線。

“不要再讓我看見你。”程陽升道,“走開。”

原本還想再向前一步的小短腿僵住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明明下午才說小短腿最乖……為什麽陽陽這就不要和它玩了?

小短腿想不明白,它想了又想,猜測可能是自己不夠乖,它得聽陽陽的話。陽陽說它不準再出現了,它要聽話。

小短腿努力讓自己笑眯眯,吃力地拖着疼痛的身體,把自己藏在沙發底下。

這樣陽陽就不會看見它了,等陽陽覺得它乖了,一定就會來找它,現在它要躲好,不能讓陽陽看見。反正這樣剛好,躲在沙發底下,就沒有人會發現它偷偷哭了。

程陽升看着躲入沙發底下的小短腿,腦袋一片空白。

他究竟在做什麽?為什麽對着那些他該讨厭的東西,他還會有心疼與不舍得情緒?

背叛,他還在背叛木木。

程陽升的眼淚不自覺地流出,他拿着行李,帶着鹵豆腐,恍惚地開門離開。

深夜,屋外滂沱大雨,背後是他背叛木木的證明。

他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了,這幾個月來,他和俞本做遍所有他和木木曾做過的事情。任何地方都有他和俞本的痕跡,已經沒有一個地方能讓他心安理得地茍活。

他像是沒有任何知覺般站在大雨之中,不知自己該往何處去。

他能去哪裏?他還能去死嗎?

不能,現在他已經是一個罪人,再也沒有任何資格去見木木。

他不能死,可又想不到什麽理由活下去,只能旁徨地站在雨中。

背後的門開了,俞木跌跌撞撞地沖出來。

“陽陽,回來!我叫你回來!”

這口氣好像他的木木,可他知道這是假的,俞本早就撷取過木木的記憶,要模仿木木對于俞本來說輕而易舉。

他再也沒臉去見木木,就連木木的照片也沒資格看了。他知道往後的每一日他會活在煎熬之中,日日夜夜思念着,卻不敢去看……反正他已經是一個罪人了,最後一次,就最後一次……

他回過頭去,看着身後哭得狼狽的俞木。

果然還是好像木木。

如果從頭到尾木木都沒有死,那該有多好?

程陽升無力地又回過頭,讓冰冷的雨水打在自己身上,朝着摸不着邊的黑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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