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速度的書生
進城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高大的城門玩溪是第一次見,灰白色的城牆上道道發黑的水痕構成一幅很奇妙的畫面,城牆底下斜着開出一朵花來,玩溪細細看了那花,是山裏常有的野花,可開在城牆上又和山裏的不一樣,瘦弱一些,小小的葉子,很幹淨的一朵。玩溪伸手摸了摸花瓣,觸手生溫。
一頭紮進那高大的城門時,光線因城牆的遮擋變弱了些,城牆盡頭那個拱形的出口分外明亮,好多人在不遠處那點視野裏邊來來往往,穿着跟山裏的精怪們不一樣的衣服,倒不是很素,就是覺得這應該是人間最平淡的場景吧,但平淡中的那點新奇卻怎麽都按壓不下去。
人啊!活的!有這麽多!這種感覺十分親切卻又格外陌生。
玩溪在心裏不斷盤算着該怎麽和這麽多同類相處,是該先跟左手邊的大叔說“大叔,來兩個包子。”還是該先跟右前方的那個小姑娘說“小妹妹,花多少錢一枝?”嘴角早不知道什麽時候咧到太陽穴上去。有位大嬸從玩溪身邊經過,擡頭匆匆看了玩溪一眼,欲言又止地走了。玩溪這才終于收回表情的控制權,低頭撓了撓自己的鬓角,不一會兒,笑容溫潤如玉。
從大安山到大安城這一路上,玩溪在心裏做過無數的設想,也許那個命中注定的姑娘會在路上不期而遇,或者是自己剛好撿到她的手帕,還是耳墜子?城中人很多,玩溪面帶微笑地穿梭在人群中,總有人回頭看他,卻沒有姑娘特地停下腳步來。不多時眼前突然擁擠了起來,一棟精致的樓房就在眼前,樓外的門檻上站着很多小孩,有賣東西的貨郎停下擔子,正倚靠在樓房的窗前。玩溪近前看了看樓房前的牌匾,“聞說閣”三字龍飛鳳舞。
這聞說閣是這大安城最大的茶樓,正門進去是個不大的臺子,有說書先生在臺上聲情并茂地講着故事,樓上樓下坐滿了人,人人都是一副入戲的樣子,看上去頗有當年貪狼星君到大安山學堂講課的架勢。只不過,貪狼星君那會兒學堂裏擠滿的都是女妖,玩溪和浩瀚被遠遠的堵在門外邊,只從遠處看見了那位神君的側臉,以及女妖們幾近燃燒的眼神。恒君姑姑路過學堂稍瞥一眼,嗤笑道:“沒見過世面。”
玩溪擠進門去,四處望着想尋找一個可坐的地方,找了一圈,只有牆角一個書生旁邊還剩了小小一點位子,便悄悄向那邊走去。不想才剛坐下,身邊的書生立刻轉過頭來輕輕點了點,并伴以禮貌的微笑。
跟我打招呼?玩溪下意識回頭,身後并無他人,待玩溪回過頭來,那書生已經又是一副深陷于故事情節的癡迷模樣。玩溪偷眼觀察了幾眼鄰座的書生,白嫩的臉上有一雙黑乎乎的眼睛,臉上的神情因故事中人的悲傷而透出一點悲憫來,于是總結:“少年人,沒見過世面。”
說書先生講的故事其實十分普通,不過是愛別離求不得的煽情戲碼,這樣的故事玩溪聽得多了,往常大安山學堂裏帶來的新鬼又有哪一個不是一生執念至死方休?要說有不同,那就是新鬼畢竟死了,講出來的故事要麽站在總結人生的高度上,看開了一切,要麽看不開,但死都死了,講到最後,就算執念,也只有認命。而人間的活人講故事多了一份期望,總讓人覺得過後還有希望,這大概就是屬于活人的生氣。
正自己對比琢磨着,臺上的說書先生突然重重拍了下驚堂木,擲地有聲地撂下一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然後作揖,大步離去。聽書的人如夢初醒,擦着眼角的淚一臉心滿意足。
沒了消遣後,人們陸續離開茶樓,原本坐滿了人的大堂一下子空了一大半,店小二端着大大的木盆一桌一桌收拾客人們用過的茶壺。旁邊的書生用食指劃着桌面,似是還沒從故事中回過神來,玩溪撩了下衣擺打算離開,那書生這才擡起頭來感慨:“江先生的故事是講得最好的,對吧?”一對黑乎乎的眼珠子靜靜地盯着玩溪的臉,眼裏寫滿了求肯定。
玩溪腳下頓了一下,禮貌地配合着點了點頭。不想那書生一下子就來勁了,“江先生說的故事都是自己寫的,寫得最好的就是這長亭別了,這故事我看了好幾遍,也聽了好幾遍,每次聽依舊大為感動。這長亭別的故事很長,你剛剛聽的只是一小部分,三姑娘和李二公子分別後……”
……
這難道就是姑姑經常說的自來熟?玩溪臉上挂着笑容,心裏卻着急起來。窗外依舊來往着各式各樣的人,每一件事物都在向玩溪招手。這大好的人間還沒看夠呢,小書呆子我并不想跟你在這邊大談濫俗的煽情故事啊!眼看着這書生換了個坐姿順手倒了一杯茶,擺出了一幅長篇大論的架勢,玩溪連忙快刀斬亂麻:“在下初來乍到,敢問公子,哪裏有地方可以落腳?”
到嘴邊的話被生生斬斷,書生語調一拐,變成了一聲原來如此。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書生回過頭對玩溪道:“公子若是願意就可住在這聞說閣裏,雖然貴了些,但服務都是頂好的,公子如果是外鄉來的客人,在聞說閣也可以吃到最地道的大安菜。現在時辰算早,還訂得到房間,晚了可就沒有了,這聞說閣生意可是很好的。”
玩溪四處看了看聞說閣的裝扮,欣然點頭,于是書生又熱情的領着玩溪找茶肆老板要了一間幹淨的客房,上下吩咐照顧,很是一番忙碌。玩溪看這書生雖是話太多,人倒不錯,于是待書生要轉身離去時便客氣一聲:“在下之前也聽過不少故事,公子若有興趣于此,在下倒是也能和公子說上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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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書生的腳眼瞅着已經跨出了房門,一聽這話腳尖調了個頭,又拐了回來,黑乎乎的眼珠子陡然放光。玩溪的耳邊響起姑姑對自己的教導:“禍從口出的意思是,不要嘴賤!”。只見書生兩步跨到玩溪面前,欲伸手扯玩溪的衣袖又覺不妥,便扯了扯自己的袖口:“兄臺這話可當真?”
當然不當真啦!玩溪這廂還在想着怎麽把話往回收,那書生已經深深一揖:“在下元明,公子且先歇着,明日定要好好再來聊聊公子的故事!”說罷風一般的走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腳步聲已在十步開外。玩溪真心實意發出一聲感嘆:“真快!”
拍了拍衣擺剛要坐下,那頭元明突然又探了個腦袋進來:“還未請教公子大名?”嗖一聲站直了身子,幾乎不過腦子,玩溪飛快答道:“玩溪!游玩的玩,溪水的溪。”等站直了身子,元明已經再次風一般地消失了。玩溪看着大開的房門想:“人類的書生怎麽會有這種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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