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別妖
到底是他伸手推了我。
捉住他衣襟,我沒有退開,輕壓在他身上,俯視着那一雙暗藏閃躲的眸,心底說不出是苦澀難過,還是歡喜難已,只覺一場換心之交,自己竟是輸的如此之早。
“妖怪,我只是不小心……”
話還未完,他輕斂之眸忽轉凜冽,尚來不及驚訝什麽,人跟着随他旋身站起落定,立時被他攬在懷中扯過大麾罩了個嚴實。
挨在他心口上,呼吸混雜了他的心跳聲碎響成撞,我繃緊心弦仔細去聽,似是離開的重軍甲士急匆匆地去而複返。
“什麽事?”許是有些尴尬,他甚是冷冽地問出聲。
“啓禀大王,如您預計,正是西南那邊有了異樣,闕伯臺跟着生了亂象,幾位火正大人已經先去應付了。”铠甲跪在雪地,咔嚓嚓地作響。
聽見闕伯臺三字,我心下之弦繃得更緊,攥住他的前襟,紛亂地想起何用。
自我醒來,尚來不及問他闕伯臺的狀況,也不知何用與那青衣山魅又是如何境地,此刻聽及,自是再難忍耐心中憂慮。
我呼吸紛亂不穩,他有所察覺,小動作地自大麾外伸進手來,落在我腰背處輕拍了安撫,冷清開口道,“你們在宮門等着,孤即刻就來。”
“是。”
盔甲撞動,甲士匆匆又去,一陣來去的,好似只卷過了一股乍然冷風,旋即便沒了個蹤跡。
周遭安靜下來,我推了大麾望他,話還未出口,他已先軟聲而來,“何用和那山魅沒事,你不要急。”
“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惦念擔心,并沒怎麽害怕。
他擡手掩上我的風帽,“我将那些上古之獸有形質身打散後,它們只能以混沌精氣留存,需要漫長的時間才能依憑萬物依存之法聚斂可用之質來複元有形之身。也不知你何處有所不同,竟能無視精氣無形,不僅能随意踏進他們靈氣質中,亦能眼見他們精氣之身。”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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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疑惑大增,想起火正三也曾說下奇怪之言,忍不住打斷他問道,“我怎會不一樣?有什麽不一樣?難道連你也不清楚麽?”
他搖了頭,認真而疑惑道,“你的确是不一樣,許是就因不一樣,解浮生才提前下了狠手。至于為什麽會這樣,我也想不明白,畢竟阿寧以前……”
他乍然頓口,小心觑過眼來。
知曉他怕我顧忌阿寧,會心生不快,可眼下臨此緊要關頭,我怎會胡鬧,急道,“她怎樣?”
他輕吸一口氣,見我并沒有什麽氣惱表現,才道,“阿寧生于混沌之心,因我貪妄作祟,害阿寧從沉睡之中醒來,尚未化形存在,已受下許多傷害。我那時心念瀕死,将她帶回冷寂淵中,不過是想以死後身質還她化形,倒不想因此結下了更深的孽緣。”
孽緣麽?
我昏昏作想,壁畫記述隐約而來,翻遍其中,也未能發覺阿寧的丁點兒的蹤跡可尋,想不分明地問他道,“是那時,她…念上了你麽……”
“是。”他輕然而來的嘆息之中,愧疚大過了憐惜,自嘲道,“只可惜,那個時候,我只顧自我之事,并未察覺阿寧于我已有此心此念,以至于後來做下諸多錯事,不僅攪亂天地本則,更是連累萬物皆不得安寧。”
他忽地冷笑了一下,“可笑我還不自覺自己所做之事,是何等難纏難解。”
這笑極冷懾人,像是他把自己恨到了極處,若非還有什麽未了之事拉扯着他,大抵是早已不願活了。
意識到他是如此大恨自己,我既是怕,又是心疼。
“她為化解我所造下的因果惡事,強行化身護持混沌世間平衡之後便再沒了蹤跡。漫長的時日之中,我一直在找她,歷經過許多不甘與失望,可我還是沒找到她。我不僅找不到她,也還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我與她之間究竟該求得如何一個平衡,方能抵達彼此的心念完全,更不明白她為何會…為何會念上那樣的我,一個天地萬物之間最為罪惡的我……”
似是打開了心底最不可觸及的深藏禁忌,他很痛苦。
痛苦攪得他苦不堪言又不能擺脫,迷惘的雙眸透過眼線暗藏,急切地竄出乍裂耀光,像是要透過我見到阿寧,不解地呢喃道,“為什麽,為什麽你也要如那些人…如阿寧……何苦念上我…我有什麽好……有什麽值得……”
見他難解痛苦,我亦是痛苦不堪,不僅因他宿命一般的難解之言,更因他言語中的掙紮迷惘。
難忍心澀地踮起腳尖将他抱住,以貼近心口的姿态讓他明白,我本不過是先動心念之人,本就在兩心平衡之中傾下身心更深,如何還會去計較到底是因了什麽緣由方至于此。
“念上了,那那就是念上了,哪有什麽可以分明清楚的因由。你若能想個明白,怎會在那般為久的時日中都未能求個明白?無非是因你早已動下心念入局,才不能以觀棋之身看得清而又想得明白罷。”
他急切喘氣,隐隐有了哭腔,我眼角生澀,忙壓了聲氣道,“世間本就是有無相對,沒什麽對錯可言。依你先時之言,居以人,以人心度之,局以妖,則以妖惑不解。她是她,你亦是你。你和她,彼此錯開了命運,卻篤信了自我之心,一錯一對,正是平衡。不平衡的,不過是所求所得并未及至本心之欲的不甘心罷了。與我,或許将來可留下的,也正是這一份不甘心,可那又能如何?還不是要去面對,去承受自己做下的因果?”
“因果?”
他擡起頭,惶急的眸中更是不解,漸漸又似理解地撇開頭,自嘲低喃,“是了,俱都是因我做錯因,方才造就此下局,都是我,都是我……”
紛亂中,他推開我,猛又掙回頭來,阻止我靠近地冷冽道,“是因是果,我都不該再去強求,你也不必因了我的不甘心而錯付心意,畢竟我所在意的,始終都是阿寧,并不是你!”
我頓時僵在原地,眼瞧他明顯的有心疏遠,只覺天地都塌了,人在無限下落中,心骨也都僵冷起來。
空無的手慢慢攥緊落下,根本就聚不起心底的空蕩無依,想要說些什麽話來阻止他的疏遠,可又如何說得出一兩句理據分明來?
我怎比得上,比得上他追逐了那麽久的阿寧!
他深藏的眼鎖的更深,開口而來的話輕的不像是在與我說話。
“你也不必自棄,原是我不好,是我想不了明白……”
我回了神,滿是苦澀地想了片刻,赫然驚覺自己方才未及細想,随心而去的話竟多少合上了先生曾教下的道理,那些原本想不明白,玄而又玄的道理忽地萬分通透明了起來。
無可為念去掙紮,我苦澀道,“你不想耽擱我也罷,可我原也不想啊…也不知怎麽就念上了啊……是要怪你對阿寧的在意錯付與我,還是怪我自己不争氣?明明我該是像恨解浮生一樣地去恨你,恨你們奪我大宋江山,恨你們毀下無數人的安寧,也要恨你們蠱惑父王…可我要怎麽恨你…是恨你沾惹我一場,令我再回不了頭,還是該恨我自己傻……”
眼淚攸地落下,灼燙地滑過臉頰,酸澀無奈地迎上他,他仍是暗藏不動的沒有什麽情緒,一陣羞惱憤恨湧上,我轉身便走。
轉身就是無盡委屈,手背抹去止也止不住的眼淚,強自冷笑道,“可憐我好容易歡喜有見一場夢境大雪,卻猶自夢見了是你…是你攜了那青衣發帶,久違一般地踏進我本不該有的夢裏…那些雪啊,可真是漂亮得緊……”
“你說什麽!”他人忽地擁了過來,緊緊擁我在懷,人貼在耳際急道,“你說什麽,什麽夢!”
我冷嗤生笑,掰着他緊固的手指,他卻轉過身來,緊緊按着我肩頭,令人無法避開他緊張的視線。
迎着他驚疑不定的眼,親見它們竄出不可信的驚喜,我心下更是涼透。
“我說,我在做夢。夢本不該有心,也不該有情,更不該有你之與我。夢該似先生一般,醒來是為未醒,是蝴蝶也好,是我也罷,不過是虛夢一場,做不得假,也做不了真。如若當了真,那便會分不清是蝴蝶,還是了我……如此混沌之事,真是傻子才會做……”
“阿…折夏……”他捉住我的手,指尖的力道壓疼了我。
我忽地可憐了他,不無輕嘲地冷瞧了他道,“你瞧你,分明是要篤定堅持自來的心,何故要在我身上做下無心紛擾?你活下這麽多年,自該有過大夢之境,難道就不明白我一番大夢之言,也不過是真假之外的無端虛妄,何必做了真?”
“我沒有…認為你是假的!”他急切壓住我的冷嘲,眼眉俱真。
我不知自己的夢境之言讓他想起何事,好似當真以此斷定我便是阿寧,好在,我并不是個愚笨之人,縱使心念與他,也不會因此全沒了自己。
他的過于認真,反令我想的更是明白,縱我此生心念與他,也比不上阿寧在他心下的份量。一陣全然無力的厭倦襲來,我不想再與他有什麽難解的糾纏。
“你是你,她是她,而我,是我。即便同臨一場大夢,我們各自走的始終是不同之境。相幹不相幹的,皆逃不過清醒之局。巧不巧的,我先醒了,不想再混沌為夢。至于你,想要流連夢中多久,那不是我該管之事,也本是我管不了的事。旁的不明白也好,于這一點你若再是不明白不清楚,阿寧怕會徹底傷了心。她是念你至深,想你也不會辜負與她,是不是?”
我心念已決,話也說的透徹,他該是字字明白。
他眸底漸漸黯淡下去,蕭索哀然地滑了手退開。
手滑開,肩頭的疼痛猶在,對比上心下所覺,我有些分不清是平靜還是空落,眼見他冷清立定,眸底卻大是清亮。
猜不準他變化因何而來,也不想去猜,眼下已至彼此不相幹的境地,還能再說些什麽?
“我想不明白,并不代表我不願想明白,與阿寧是,與你,亦是。眼下闕伯臺還有要事需我處理,我本該早去,亦該早送你回去,難忍心念耽擱至此,已是不能再留。”
“你有事,就該早去。”
我終是失望,正是想側身而走,他鄭重邁前一步,開口輕沉,像是一陣風堪堪刮過耳際,将人不曾落穩的心立時卷走。
“你切莫涼下心念,待我回來,總會與你有個說法。”
他鄭重認真,我卻是想笑,可自己到底不是個過分之人,壓下可憐可笑之心,淡道,“我不知你有些什麽本事,也不知闕伯臺那邊是個什麽境況,但你說過那些山魅精怪皆盡要對付你,權且…小心一些罷。”
他怔眸緊縮,化作溫軟,徑自踏前而來,伸手理着我衣襟,毫無芥蒂地道,“我此去不知會臨個如何狀況,宮裏總有些令人不耐煩的人和事,我讓青兒留下,論是誰見了它在你身旁,少不得會安分一些,不敢貿然惹出什麽事來。”
我沒有力氣去分辨他突兀而來的自然親近是個什麽意思,也是真的不願去想,麻木斂眉任他打理衣襟,那涼寒的幽香濃郁迫來,腦子裏昏沉沉的,想要即刻睡去。
“悶的話,也不妨事,我已攔下解浮生派遣蒙城寺之人,着了可用之人去取簡書,過幾日就該到了。”
他自然說着,我心頭瞬間坍塌成無底的空洞,擡眉鎖住那平靜而自然的眼,捉取着他眸底的倒轉輪廓,也不知是在看他,還是在看自己。
滿心有什麽東西在隐隐作祟,可真要做出個什麽清晰模樣,卻是怎麽也描不出來的。
分明他就在我眼前。
我想我是真的想要把這個妖怪埋進心底深處,即便日後再不能有所牽系,也能于此刻之後将他放在心上,容得我小心珍藏。
“時歡,我不知你真的面目,亦不知你是男是女,更不知你許多過往,可你…要信我……”
要信我是真的念上了你。
即便還有所謂的交易存在,我也是真的真的念上了你。
他的手停在襟口,并不似解浮生的骨節分明,反而纖長的精致,即停即複地将領口的錦帶系緊,才收正身形,迎眸平視我許久,輕聲應下了。
“我信。”
僵冷的心終得以溫暖軟化,我跟身上前擁住他,平靜地踮起腳尖,貼在他耳際安穩道,“那便好。”
他安撫似地回擁我,仍是有着客氣的疏離,輕道,“且等了我回來。”
“好。”
我應下,終究為他的疏離涼了心,正是冷淡退開要走,衣襟為他扯住,人順勢跌進他懷中被緊緊抱住,耳際溫熱而來的盡是他的嘆然輕語。
“等我。”
等麽?
我還能等了幾時?
不可置否地諷刺挽唇,低眸推他道,“去罷。”
他點頭,放開了我。
冷香從身側消逝,我大生酸澀,追望而去,恰好迎上他回望而來的眼。
像是細雪徑直落在了心上,驚涼于心地讓人魂魄歸了位,我終是明白…自己,竟是怕他走的。
一怔然的,輕輕一笑。
他亦是一怔,眼狹掩在雪後,當真是看不清的,甚至連他何時轉身,徹底走進茫茫雪夜之中,都是些不清楚的模糊朦胧。
他仍在消失,直至那一身玄紅王袍徹底消失輪廓,空落的心乍然揪做一處,痛得人不可壓抑地追出半步,已是理智清醒地僵硬停下,心也就跟着僵住了。
我不是個軟弱之人,不過是容忍了自己的放縱。麻木轉身,一步一走地慢慢抹去臉上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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