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解釋

殿內的燈火也不知換了幾回,搖搖聽聽地映了何用反複往來的影子。

那日一鬧,整個商丘王宮都将我居住的長闕殿當做了鬼怪之地,沒幾個人敢來伺候,得了清靜,也就苦了何用。

我守了幾日,她亦是來去伺候,數次勸我休憩無果,自己也是不眠不休地陪上了數日。

見她換過燈芯添了燈油,我輕聲叫了她。

“阿用,你去歇下罷。”

她轉過身,眼窩深陷,也是瘦了許多,沒了活潑輕巧,令我心疼而愧疚。

“阿用不累。”

她走過來,跪坐在我身前,望着榻上猶是昏迷的先生,輕道,“倒是公主你,闕伯臺一傷,本就是個傷上加傷的境況,如今不眠不休地守上幾日,怕是要累傷身了。”

回轉過來,她眸底憐惜了許多溫軟,勸道,“聽阿用一句,去歇上一會罷。”

我搖了頭,情知她也是個倔強性子,不再開口。

她輕嘆,薄翹幾分寬解笑意,“那阿用也陪着公主。”

無奈,拍了拍她溫涼的手,我勉強笑道,“那陪我說說話。”

“好。”她應下,平過眼眉。

“那山魅,可還好?”

我想了想,還是從闕伯臺問起,畢竟,眼下時歡也在那邊。

應是猜到我會自此問起,何用忍了忍情緒,微紅了眼眶搖頭道,“不算很好,好歹叫火正大人保了精氣,只要…只要公主和大王不再回去,定能安生将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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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好。”我安了心,摩挲着她的手背,想要以此給她些安撫。

“哪有什麽好……”她嘆息,竟是有些無望。

“正七大人講,他一傷,好容易聚斂的形質之身再度歸散無跡,不知要過上多少年,才能再有形識。我問過要多少年,沒人肯給我明确答案,問得了多了,後來見着我,也都躲着我。”

她低低一笑,似乎是在可笑自己的癡妄,“不告訴我,我就猜……十年、二十年……還是百年?他們啊,竟都沒誰能點了頭……”

我的手生緊,也不敢過力,她自是察覺,忙盈笑安撫我來,“不怨公主你。”

“我……”

她笑容苦澀至極,直直切入我心底,難堪複雜了愧疚,說不出什麽話來安撫她,也不能令自己稍得輕松,難受地壓緊了下唇。

“倒是那日何用作祟了嫉妒之心,看他掐住你,心底大為痛快,想着公主死了也好,這樣,他就不會那般看着你……”她自嘲而笑,“我真是蠢……”

生怕她會同先生一般厭棄了她自己,我忙道,“不是這樣,若不是我牽惹他恒古自來的恨意,怎會令他叫你生了誤會?”

她搖頭,接着想叩頭,我伸手攔住她,她卻起不來地有了悔恨啜泣。我心下泛疼,就勢将她攬在膝面,輕拍她的背心細心安撫。

“阿用,我自來輕易不曾對誰放任親近心思,先生是一個,你是。蒙城寺中的和尚師傅和藹對我,到底算不了至為親近。我對你,如同對待同生姐妹,對先生也是尊敬如父,我不願你們傷心,也不願你們為我所傷。令你們無端受下種種禍事,該是我賠禮道歉才是。可一切發生的都太過詭谲,我不知如何解釋,只能盡我所能的去保護你們。你們要信我,一定要信我,否則,我怕是連活下去的心念都沒了。”

何用挨着腿面點頭,“何用明白,知道公主是好人,才不會如外間傳言般的不堪。大王也是好人,你們都不會是殘暴之人。”

大王麽?

望向榻上的先生。

令先生誤會我與時歡是為父女為亂,是我沒有想到的,也沒有想到時歡會無所顧忌護我至此。想那自來不曾見過的長公主也是相信,血脈至親尚且于此,足見外間傳言的有多難聽。

我不願先生何用為傳言曲解心傷,定要讓他們相信我才好。青陵臺發生的過往,怎麽都要說出來,否則,他們怎麽信我。

下定心思後,我仔細想了片刻,問何用道,“阿用,你會不會也以為…父…王和我……”

把時歡叫做父王,真是一件難為之事,一叫的,差點讓我驚心羞恥地咬了舌頭,也幾乎當真陷入了某種亂倫為禍的不安裏。

何用壓緊頭,并沒有接話。

她如此表示,想來是默認了我與時歡之間是一如傳言中的關系。

我無奈苦笑,“若是我說商丘的大王,并不是真的大王,你信也不信?”

何用這才僵直身子起來,滿是疑惑地盯着我,道,“自聽過火正大人說解了山魅的來龍去脈,我便不覺世間還有什麽比遇上他這般精怪還要可怕的事,就算公主和大王真有什麽,我也相信是出于人心的本情之舉。與人,雖有倫常之道,可天下尚有許多的奇怪之事,未曾經歷在身的話,誰也不會做了一個真的明白,随意置喙其中的話,反是令人眼界局限。”

她彎翹眼眉,認真而安心地笑。

“世間原有許多你不相信的存在,并不代表它們真的就不存在。何用信公主,也相信公主所做之事,總不會害了何用,對不對?”

我沒有想到經此一事,何用會成長至此,難怪會坦然置之外間的不堪傳言,更是有了自己的理解之處。

她真切之言說來,不僅安撫了我,也好似給了她安心,令她篤定地親信了我。

凝視着她認真而安心的眼眉,我相信,即便告訴她我所經歷的過往,也定不會令她有過多的驚訝和不解,遂把懸切的心安放回去,淡抿唇角地開了口。

“何用,這些事原本是我經歷,從未與旁人說過,也不相信旁人會信我一言。如今你眼見過山魅之事,也想透到如此地步,想來我告訴你真相,你定不會驚訝,更不會心有可憐與我。”

“公主……”她見我說的鄭重,情知我不願随意失卻傲氣,輕點了頭。

我得她肯定,心下放開,接着說了下去。

“有些事非我所願,可有些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地陷了進去,好在我并未做過有傷天道之事,亦不覺有愧于心。先生怨我,我是不解,并未有怨,你也不要惱他。甲士之死是我起因沒錯,可若非長公主前因做下,他也輪不到身死之局。他既是早将命數交給旁人做管,不管甘願與否,遲早會為人奉上自己性命。我覺得錯,是甲士因我死在先生面前,令先生傷了心是一,負了先生教導是二,怕他日後不理我是三。可來日若真臨此境,我除卻傷心難過,也并不能改變什麽。這或許,就是我應該承受的甲士一死帶來的因果,逃不開,我也不會逃。”

何用眸底轉了轉,點了頭。

我心下寬慰,遂将前事靜靜複述。

饒是我極靜壓抑,論及多次身陷險境,仍是不能安定後怕,恍若再度置身那些場景畫面,令我冷汗涔涔地生受了再次煎熬。

何用見我掙紮難解,心疼地擦了我額角的冷汗,皺了眉頭再沒有放開。

直至終于熬過過往難處,我輕喘了氣,她繃緊的心神也才松緩下來,眼底憐惜凝視了我許久,輕道,“權以為我何用受過許多苦,可比之公主卻是太過猶不及。你能熬下來,多虧那時歡,念上也是有理可憑,總好過我不明不白地陷了心,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了他。”

前事重述的煎熬磨人心力,我難受地不願說話,見她擔心自怨,遂寬慰她道,“遇上他這件事,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不過我一個短命且沒承得一身權貴的公主,能得上一份鸠占鵲巢的情系之心,并不算冤屈短暫的一生。”

何用憂心地看我一眼,我笑笑,“不過是天道有恒的道理,與此處有失什麽,總會與旁處補足而來。只不過,人心所見總不能得以全面,我有時心有偏頗,不僅失卻心底的平衡,也會徒生委屈令自己煩擾。倒是你,與山魅情意算不得深的話,大可及時脫身出去,尋個合适的人家,安穩過上一生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只可惜,我許是瞧不見了,不過你放心,我定會先予你備上嫁妝,省得你家裏人何用何用的怪你沒能給他們一些幫襯。”

“胡話!”何用白我,嗔怪道,“憑你念上一個妖怪,容不得我也念上一個?這心意付了,也就付了,哪有什麽深淺之說?最多不過是哪一日熬不下去,委屈了當時的自己,随意許個人去。可若是不願委屈,大不了也是個孤老終身之局,得不到也失不去,也算得了一個所謂平衡。算來的話,也還是一個守恒賺取的便宜不是?”

“是是是,我家何用就是聰慧!”她有意緩我心思,我自是不能白費她的用心,調侃她笑道,“寺裏的和尚師傅總說我愚鈍不知,眼下看來,若是你去了寺中,此番言來,定能辯了那些個師傅啞口無言,指不定還要尊你為師呢。”

“還要胡鬧?”她失笑,眼眉睨我生俏,望了榻上先生道,“我可是經歷闕伯臺之事才得以明白一些道理,老先生卻是未曾經歷,公主總要與他說了才是,不然委屈公主不說,令他不明不白地怪上自己,那可不好。唉,也不知他會不會信,不若等他醒來,我來說?再不濟的,讓闕伯臺的火正大人湊個熱鬧,若他還不知就裏地要責怪公主,我定是饒不了他!”

“你要饒不了誰?”

我正要說她不可放肆,榻上的先生先接了話。

他虛弱淺聲,猶有不甘為欺的凜氣正然,吓得我一陣歡喜茫然,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根本不能往那處瞧上一眼。

何用驚然,湊下眼眉眨巴幾下,想來是要我自個兒面對了。

“屈了公主的,如解浮生那般妖怪我也饒不了!”

何用起身,我慌忙去捉她的袖角,她安撫笑來地拍了拍我的手,我只好忐忑不安地放了她走。

她碎步離去,殿中安靜下來,只餘了我忐忑的心跳輕響,讓人不安地攪弄了手指,不知該怎麽面對,也不知先生究竟聽了多少。

若是聽全了也好,省了我難以為繼地再複述一場,若是沒能聽個完全,也不知先生會不會由此亂想其它,正是紛亂難解,先生冷淡開了口。

“渴。”

“我去倒水!”

我忙不疊爬起身來,湊到案幾提着水壺倒下清水。

盯着水盞有些恨恨,恨水盞太小,滿的太快,硬着頭皮走回去。

将先生小心扶靠起來,我沒敢看他,卻能感受到他直來的視線,令我幾如針紮。捧過水盞挨到他唇邊,渴咽之聲迫近鐘鳴,我背心生汗地發怵。

一盞飲下,先生徑自靠在榻上沒有開口,好似陷在了什麽事中飄遠了心神,視線落在錦被上都沒怎麽動。

我捉着空盞,端正跪在榻邊,不敢貿然說什麽話。

難熬片刻,我胡亂為想,想着何用也沒怎麽驚奇,與先生大不了是再說一遍的局面,遂是有了底氣,先開了口。

“先生。”

“嗯。”

他應下,語氣平淡,令我摸不準他心思如何,道,“折夏在蒙城寺五年,您與和尚師傅日日教導照看,自該明了折夏是什麽樣的人。因身份特殊,平日除卻觀經讀書,少于外間接觸,不想替先生招惹麻煩的心思而今猶在,怎會無故地去禍害旁人性命?”

“是。”

他擡了眸,語氣仍不見情緒,總好過冷而厭棄地不理我,我忐忑的心稍安,問道,“先生信我麽?”

他靜眼瞧我,沒有接話。

先生顯老的蒼顏猶是驚白,一雙幽深的眸注視我良久,終是漸漸有了我一些輪廓,難掩的肯定欣喜提将起來,信了他終會信我。

“阿折。”

“折夏在。”我欣喜而應。

“為什麽,喚回了夏?”

我愣然,望着那一雙清氣如舊的眸,不知該怎麽為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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